“嚓”忽然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拦腰抱住了她,去势转瞬减缓。
“谁”那笙睁开眼睛,脱口问。
然而四周只有风声,大地还在脚下,哪里有一个人。
腰间的力量是柔软的,托着她,往斜里扯动,减缓她下落的速度她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忽然手指就触摸到了冰冰凉凉的东西,宛如丝绸束着腰际。
烧杀掳掠过去后的废墟里,叠加的尸体堆的顶端,一个小小的偶人坐在那里,咧开了嘴,似乎饶有兴趣地看着天空那个越来越大的黑点,手臂抬起来,咔嗒咔嗒地往回收着线,拉扯着飘落的那笙,仿佛放着一个大大的风筝。
那一架风隼打着旋儿,终于在远处轰然落地,砸塌了大片尚自耸立的房屋。
同时,沉重的嘭嘭声传来,几个从风隼内跳出逃生的沧流帝国战士落到了地面,虽然跳落的时候张开了“帆”以减缓落下的速度,然而离地的距离实在是太近,落到地上的时候已经折断了颈骨,成为支离破碎的一堆。只有一个家伙比较幸运,跌在一具尸体上,尸体顿时肚破肠流,而那个人也哼哼唧唧地站不起来。
看到这些,偶人似乎感到欢喜,坐在尸山上踢了踢腿,手臂却是咔嗒咔嗒地继续往里收。天空中的黑点越来越大偶人忽然有了个淘气的笑容,忽然间就把手一放,引线骨碌碌地飞出,那个“风筝”直坠下来。
“阿诺,你又调皮了。”忽然间,一个声音冷淡地说,细细的线勒住了偶人的脖子。
偶人的眼皮一跳,被勒得吐出了舌头,连忙举起手臂,将线收紧,让那个直坠下来的女子身形减缓速度,最终准确地落在另外一堆尸体上,毫发无损。
“那笙。”西京勉力捂着伤口上前,扶起少女,“你没事吧”
那个明艳娇憨的少女脸色苍白,满是泪水,嘴唇不停地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那笙”怀疑女孩是否在沧流帝国手里受到虐待才会如此,西京再度晃着她,关切地问,“你怎么了说一句话”
“西、西京大叔你还活着”被用力晃了几晃,失魂的少女终于认出了面前的人,忽然间,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大叔,炎汐他死了炎汐死了炎汐他死了”
“你说什么”两个人同时惊呼,连苏摩的脸上都有震惊的表情。
那笙哭得喘不过气来从中州到云荒的一路上,经历过多少困苦艰险,她从未如同此刻般觉得撕心裂肺的绝望和痛苦,她捂住脸,哭得全身哆嗦:“炎汐、炎汐被他们射死了那群该死的混蛋,射死了炎汐”
“左权使死了”喃喃地,苏摩茫然脱口,忽然间心中有萧瑟的意味鲛人是孤立无援的。千年来那样艰难的跋涉,多少战士前赴后继倒下,成为白骨而那一根根白骨倒下时的方向,却始终朝着那个最终的梦想。
一直以来,独来独往的他并不想成为鲛人的少主、复国的希望。可是,那么多同伴的牺牲之下,即便生性冷酷如他,却也感受到了内心极大的震撼。
西京看到少女这样的痛哭,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肩头。
“我要去找他我要把他找回来”哭了半天,那笙忽然喃喃自语,抹着泪站了起来,自顾自地摇摇晃晃走开,“他说过,鲛人死了都要回到水里化成水气升到天上去,变成闪耀的星星不能,不能把他留在这里”
她茫然自语,低下头胡乱地在烧焦的废墟里翻动着,不顾尚自火热的木石灼伤她的手。泪水一连串地从脸上流下,滴落在冒着火苗的废墟里,发出嗞嗞的响声,化成白烟。
苏摩在一边注视着,没有说话,微微低下了眼帘。
“那个傻丫头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西京忽然捂着伤口,苦笑起来,喃喃说了一句。
“已经结束了她永远不要明白便好。”苏摩忽然接口,冷冷地说了一句,“否则箭一离弦,心便如矢,一去不回。”
西京陡然一怔,眼光亮如剑,抬头看向鲛人傀儡师。
然而苏摩已经转开了头,走过去,用脚尖在尸体堆中踢起了一名方才从半空跳落的沧流帝国战士:“别装死起来你们在哪里射死了炎汐,快带我们去找”
脚尖踢到了断骨上,奄奄一息的沧流帝国战士猛然清醒过来,呻吟道:“炎汐谁我们、我们射死了很多人”
“炎汐那个最后逃出来的蓝头发的鲛人被你们射穿心脏的”苏摩将那个伤兵拉起,恶狠狠地问,“在哪里”
“最后、最后逃出来的那个”伤兵喃喃自语,仿佛想起了什么,抬起已经骨折的右手,指指街的尽头,手臂软软垂了下来,“在那个药铺里吧不过、那个人、那个人并不是鲛人而是黑头发的中州人”
“哦不是鲛人”苏摩忽然间就有些沉吟,不知为何眼里有一丝隐秘的惊喜意味。放开了手,扔下那个人,拉起那笙不由分说就往那边掠过去,“快跟我去那里找炎汐”
“嗯”那笙抽噎着,但是也被苏摩冰冷的手陡然吓了一跳这个傀儡师还从未曾这样主动接触过她,怎不让她心头一惊。
她被拉着奔跑,转瞬就到了街角那个被烧毁的药铺里。
炎汐炎汐就是为了引开那些人,用尽全力逃到了这里,然后被劲弩射穿了心脏想到这里,那笙就不由全身微微颤抖,捂住了眼睛,不敢去看。
“不在果然不在这里。”苏摩在废墟间转了一圈,空茫的眼睛里陡然也闪过了亮光。
“不在这里吗”那笙舒了一口气,立刻感到更加的难过,忍不住带着哭音问,“连尸首都找不回来了吗我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
“是,一定要找到。”傀儡师看着少女哭泣的脸,微笑起来了这一次,他的笑容居然没有一丝一毫阴郁邪异,明亮而温暖,拍了拍那笙的肩,忽然转身,拍了拍手,对着四周坍塌的废墟大声喊:“炎汐出来已经没事了出来”
“啊”那笙吓了一跳,抬头看着那个诡异的傀儡师,抹泪道,“你、你会叫魂吗”
“比叫魂更厉害,能把死人都唤醒过来。”苏摩嘴角忽然有了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继续呼唤左权使的名字,“炎汐出来战斗结束了”
然而,声音消散在晚风里,废墟里只有残木噼啪燃烧断裂的声音。
傀儡师从来冷定的脸终于有了一丝诧异,低语:“难道我推断错了他真的死了”
那笙本来已经惊诧地停住了哭声,怔怔看着这个叫魂作法的傀儡师,不知道他准备干吗。然而听到他最后的自语,终于再度哭了出来。
苏摩的眼睛又恢复到了一贯的茫然散漫,不再说什么,转过身离去。
“少、少主”忽然间,一截成为焦炭的巨木扑簌簌落下,露出被掩藏的墙角。那里,一个浑身熏成黑色的人抬起了头,显然是用尽了全力才发出声音来,“我在这里”
“哎呀”那笙一时间吓得愣住,根本没认出面前的人,然而等对方抬起眼睛看过来的时候,转瞬就认出那熟悉的眼神,她一下子大叫起来,扑了过去:“炎汐炎汐炎汐”
“轰”的一声,屋角那一截残垣经不起这一冲,轰然倒塌,炎汐失去了支撑,往后跌靠在地面上。还好苏摩反应快,手指一抬,在那笙重重落到炎汐身上前用引线扯住了她,才避免了劫后余生的左权使被莽撞的少女压死。
那笙用力扭着,然而终究无法摆脱那该死的引线,被吊在半空,保持着倾斜的角度,努力伸手去够面前的人。俯视着废墟中那双依然睁开的眼睛,她的眼泪扑簌簌地掉落下来,伸出手一把抱住炎汐,大哭起来:“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吓死我了啊他们都说你被射死了”
“别、别这样”被抱得喘不过气来,没有力气说话的人只能吐出几个字,“我没事。”
“你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那笙又哭又笑,眼泪不停地落下来,“我还以为你被他们一箭穿心杀了呢害得我你骗人你骗人”
“哪里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我是鲛人所以”炎汐抬起手来,捂着左胸上那个伤口巨大的贯穿性创伤,几乎可以看见里面破裂的内脏,他的声音也衰弱之极,“所以他们按人的心的位置射了一箭就以为我死了”
那笙又惊又喜,不可思议地问:“难道鲛人,鲛人的心不在左边”
“在中间啊”炎汐微微笑了笑,咳嗽,吐出血沫,“我们生于海上为了保持身体完全的平衡生来、生来心脏就在中间。”
“啊”那笙一声欢呼,大笑着极力低下头,侧过脸将耳朵贴在那焦黑一片的胸膛正中,听到了微弱的跳跃声,大叫,“真的真的耶你们的心脏长得真好啊”
苏摩微微蹙了蹙眉头,转开了头去,冷冷道:“没事了,大家快回去。那边还有很多事需要赶紧办。”
“不回去,不回去我还要跟炎汐说话”那笙嗤之以鼻,根本不理睬傀儡师,继续伸出手抱着炎汐,将耳朵贴在胸口正中,满脸欢喜地听着那微弱的心跳声,“我有好多话要和他说”
“回去再说”苏摩看不得那样的神色,陡然间脸色便是阴郁下来,厉声道,“天都要黑了再不拿着皇天回去白璎要出事”
“啊白璎姐姐”听到这个名字,少女倒是愣了一下,冒着圈圈的眼睛也渐渐平静明白过来,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我去就是,凶什么凶嘛。”
炎汐用手撑着地面,努力坐起:“听、听少主的吩咐先回去再说。”
那笙小心翼翼地拉起他,发现他身上到处都是烧伤和箭伤,忽然间鼻子又是一酸,哭了出来:“才不才不等回去我现在就要说”她猛然往前一扑,用力抱住炎汐,将脸贴着他的胸口,大哭道,“我喜欢炎汐我喜欢炎汐啊我最喜欢炎汐了你如果再死一次的话我就要疯了”
那样的冲力,让勉强坐起的人几乎再度跌倒,然而鲛人战士看着扑入怀中的少女,愕然地张开双手,有些僵硬地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要和炎汐一直在一起”那笙把鼻涕眼泪一起蹭在人家衣服上,满心欢喜地抬起头来,毫不脸红地脱口说,“我要嫁给炎汐”
炎汐的脸被烟火熏得漆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然而那深碧色的眸子里却忽然闪过了微弱的苦笑,僵硬的双手终于回了过来,拍拍那笙的肩膀,拉开她:“不行啊。”
“为什么不行”那笙怔了一下,抬头问。
“因为我不是男的。”炎汐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一早就跟你说过的。”
“胡、胡说你明明不是女的怎么也不是男的”那笙涨红了脸,大声反驳,忽然“哇”地大哭起来,“你直说好了你不要我嫁给你,直说好了”
“唉”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炎汐求助地看向一边的少主。
苏摩眼里有复杂的神色,忽然不由分说一挥手,将那笙从炎汐身畔拉起来,扯回到自己身边,冷然道:“鲛人一开始就是没有性别的,难道慕容修他们都没有和你说快走快走,不许再在这里磨磨蹭蹭”
夕阳终于从天尽头沉了下去,晚霞如同锦缎铺了漫天。
在连伽蓝白塔都无法到达的万丈高空,三位女仙坐在比翼鸟上,俯视着底下大地上血与火的一幕幕,闭着眼睛,仿佛细细体会着什么,眉间神色沉醉。直到风隼飞走,战火熄灭,才睁开了眼睛,眼里隐隐有泪水。
“看到了吗那就是凡界的人啊”魅婀喃喃叹息。
“多么瑰丽的感觉那种种爱憎悲喜的起伏简直就像狂风暴雨一样逼过来”慧珈眼角垂下一滴泪来,“他们活着、战斗,相爱和憎恨多么瑰丽啊人心,是永远无法比拟的。”
曦妃低着头,没有说话,梳着自己那一头永远不能梳完的五彩长发,微微抖动着,让长得看不见尽头的发丝飘拂在天地间,形成每一日朝朝暮暮的霞光。
许久,她拈起了白玉梳间一根掉下的长发,吹了口气,让它飘向云荒西南角正在下着雨的地方,化成一道绚丽的彩虹。
“你们在羡慕那些凡人吗”曦妃低着头,扯着自己的头发微微冷笑,“我们云浮翼族,经过多少万年的苦修,才换来如今神的身份,本来都已经把自己所有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都磨灭掉了但是,你们却在云端羡慕那些蝼蚁般活着的凡人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