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摩深碧色的眼睛里始终没有一丝光亮,不再凭窗看向外面,只是沉默地转过头来,低声问了一边的如意夫人几句。然后走到左权使炎汐榻边,挥手让发呆的那笙走开,开始俯身查看复国军战士的病情。
“啊,太子妃姐姐走了也不跟我说句话”本来对于那边两个大人物的谈判没有丝毫兴趣,所以只是眼巴巴地看着炎汐是否好一点,然而等她抬起头来已经不见了白璎的影子,那笙感觉受了冷落,委屈地嘟起了嘴,同时将身子挪开,不情愿地让苏摩取代了自己的位置。
“呵呵,不要闹,你跟西京一起去北方的九嶷山,就能碰到她了嘛。”她刚转开了头,就看见那颗浮在半空中的头颅,笑笑地向她招呼。虽然一开始就看惯了这样支离破碎的情况,那笙每次面对着这张脸时,还是忍不住觉得想笑雪山上凝结出的那个幻象实在给了她太深刻的记忆,所以看着这张平平无奇的脸时,总是有被欺骗得哭笑不得的感觉。
“九嶷,听说很远啊。”那笙收起了孩子气的表情,眼睛望着天尽头,长长叹了口气,那里,红日蓦然一跃,跳出了地平线。
“嗯舍不得和炎汐分开吗”真岚注意到她眼中担忧和留恋的神色,老实不客气地笑了起来。
那笙忽然间红了脸,瞪了他一眼,生性爽直,却不抵赖,只是抱怨:“又不像你和太子妃姐姐,几千几百里都可以不当一回事。我要走多久才到九嶷呀”
“嗯。”真岚忍不住笑了起来,饶有兴趣地低头看她,“可惜就算我现教你法术幻力,你也无法修行到日行千里啊”
“法术”听得空桑皇太子那么说,那笙的眼睛却忽然一亮,毕竟是对术法略知一二,她立刻伸手去拉真岚,跳了起来,“对了,你要教我学法术要学可以救人的那种,我会学得很快的”
那笙拉了个空,这才想起真岚没有左手,却依旧扯住斗篷不放。
“哎,哎。松手,松手再拉就要破了弄破了白璎要说我的”真岚看着她扯住斗篷,眼神微微一惊,却是皱眉,忙不迭地想甩开那个粘上来的小家伙,“我教你就是。”
“呀,不许赖的”那笙欢呼了一声,松开了手。
看到少女眼睛里腾起的欢跃光芒,空桑皇太子却是默默笑了笑本来也就是要教会这个皇天持有者保护自身的基本技能,所以才留了下来。
能扯住本来就是“虚无”之物的斗篷,这个自称通灵的女孩子本身就有了一定的灵力了吧她倒不算自吹,如果学起来,进境应该不慢。
“我要学他那样砍了一刀马上合拢的本事”那笙放松了力道,却不肯松开斗篷,忽然指着后面榻边的苏摩,嚷道,“这样我就不怕被人杀了,你也就不用担心我啦。”
“胡吹大气。”听得那样的话,真岚眼睛微微在苏摩身上一转,神色不动,口中却笑,“那本事你学不来的。”
“为什么”那笙不服,扯紧衣服。
“别拉会破的”真岚吓了一跳,连忙顺着她的力道往前凑了凑,“人家练了一百年,你呢”
“呀,要练那么久”那笙诧异,急急问,“那有没有快一些的法术”
“有的有的。”真岚答应着,抬起唯一的右手,手指凭空画出连续的四条折线,当最后一条线的末端和第一条线的开端重合的刹那间,那个虚空的方形忽然凝结出了实体,幻化成一本书册的形状,掉落在那笙的手心里。
“是九天玄女那样的天书吗”苗人少女惊诧地松开拉着斗篷的手,接住那本书册,诧然发现是薄薄的羊皮册子,满心欢喜去翻,却立刻气馁封面上就是淡金色的一行文字,一个个如同蝌蚪模样跳来跳去,根本看不懂。
“咦真的是天书啊”那笙不死心,往里再翻,还是满页的蝌蚪,不由嘀咕。
“本来就是空桑文写的术法篇章。你看得懂才有鬼。”真岚嘴角扯了扯,“我给你翻过来吧你要苗文的,还是汉文的”
“啊”没有料到对方那样殷勤,那笙愣了愣,立刻道,“汉文”
手指凭空划过,那笙手中的羊皮册子顿时有了细小的改变上面淡金色的文字居然如同有生命般扭曲,变换成了她所熟悉的文字:六合书术法篇。
“这本书本来就是虚幻的东西,所以能用念力随意地改变。”看到那笙睁大的眼睛,空桑皇太子解释,一边俯过身来用右手翻开书,点着扉页,给旁边的少女耐性地讲述,“你看,其实都是一些启蒙的东西”
“胡说分明是真的书”那笙却根本没听真岚说了什么,只是用手搓着书页,柔软细腻的羊皮发出微微的硝过的气味,真切的手感,少女蓦然叫了起来,“分明是真书嘛。”
“是吗”真岚微笑起来,口唇微微翕动,手指轻轻一点。也不知做了什么,那笙手上的书册瞬间变成透明,然后消失她还来不及惊呼,转眼手心里凸起了一处,居然是一颗嫩绿色的藤蔓爬了出来
根茎扎入她的腕脉,汲取着养分,藤蔓迅速攀爬上了她的手指,相互牵连着,枝叶唰唰地延展,居然在尽端处开出了一朵淡蓝色的花,美丽芬芳。迅速地,那朵花又变成了一颗果实,清香阵阵。然后那颗果实熟透了,叶子渐渐枯黄,根茎也从她手上的皮肤中脱离,金黄色的果实“啪”的一声掉落在苗人少女的手心里,滚了滚,停住。
那笙看得目瞪口呆,只觉四季枯荣在瞬间就呼啸而过,几乎感觉如同梦寐。
然而那颗刚掉下的果实在她手心里,沉甸甸地压着她的手上肌肤,厚重实在的感觉,提醒她这片刻间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尝尝看很好吃的。”怔怔出神时,耳边却听到了那颗头颅微笑的提议。仿佛被催眠一样,那笙拿起果子,咬了一口,沙而甜的汁液流入了口中。
“啊呸”她刚要咬第二口,忽然想起这该死的果子是从自己血脉中长出来的,忽然间觉得恶心,立刻吐了出来然而嚼碎的果瓤,吐到半空,忽然化成了缤纷的火星。
那笙彻底呆住,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手心已经是空空荡荡,无论书册、鲜花、果子全都不见了,缤纷而落的火星中,浮凸出空桑皇太子微笑的脸,带着笑谑的表情:“如何那本书还是真的吗那个果子还是真的吗小丫头,你知道什么真假啊。”
“你你”一时间脑子昏乱,那笙不知道说什么好,感觉到了自己的无知和被作弄,忽然就怒了,用力一推那个顶着个斗篷的怪物,“讨厌”
“哎呀呀”刺啦一声,斗篷被少女用力之下再度破碎,裂开了个大口子,这次忍不住叫出来的却是真岚,立刻拉着衣服跳开,愁眉苦脸地看衣襟上的破处。
那笙满肚子火,却在看到那一只断手拉着衣襟的样子时陡然烟消云灭,不禁嗤地一笑:“管你是真是假,反正我能撕破你的衣服”
“你厉害,你厉害,我怕你了。”真岚苦笑着顺着这个小孩儿脾气的皇天持有者,重新摊开了手,那一册羊皮书赫然完好地躺在他手心,“自己看吧,你那么厉害,不用我教你了。”
“变成汉字再给我”那笙柳眉倒竖,看到上面果然换成了认识的字才一把拿过来,唰唰翻页,又是眉开眼笑果然都是精妙不可言的术法,隐身术、定身术、隔空移物、支配五行、堪舆天地很多东西,都是她在中州依稀听过的传说中的仙人法术。
那笙忍不住欢呼起来:“呀云荒真是仙境不然怎么会有天书”
“我们空桑人信仰神力,千年来竭尽全力试图能通天彻地,这方面术业有专攻而已。”真岚却是不经意地笑笑,否定了她的恭维,“你先看看,这是入门启蒙一卷,也够你受用了。”
“咦,为什么你们喜欢修行这个呢”那笙诧异地抬头,问空桑皇太子。
真岚微微笑了笑,却抬头看着天地尽头那一座高耸入云的伽蓝白塔,声音忽然变得辽远,淡淡道:“因为我们相信空桑人的祖先是从天上来的,因为某事下到凡间,却不能再回去。”
“祖先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吗”那笙睁大了眼睛,想起方才真岚说的那一段秘闻空桑人的皇室内,看来真的有无数不为人知的隐秘吧那一卷只供帝王阅读的六合书里,到底记载了一些什么东西
“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唉。”空桑皇太子没有回答问话,只是蓦然轻轻叹了口气,眼睛抬起,沿着天尽头的白塔,一直将目光投注到浅蓝色的天空上,“所以我们造起了白塔,几千年来都在努力想着回到老家去就像鲛人想要回到大海去一样。”
那样的话,忽然让在座的人都是一怔,没有人说话。
“嗯,和我们中州一样呢那些皇帝,个个都说自己是天子也不知道天帝认不认”然而唯独那笙没有那样微妙的感触,雀跃地回答,为自己的举一反三而得意,“看来哪里的皇帝都一样,觉得自己厉害得不像人了”
“呃”真岚蓦地苦笑,摇头道,“我可没那么说。”
“不过你真的很厉害啊”见过了方才那一个小小的术法,那笙表面倔强,却是心服口服地点头,“你的法术再厉害一点,就可以像神仙那样了吧”
“丫头,其实方才不过是个小的幻术。”真岚笑了笑,脸色却是凝重的,真的也是没有时间手把手教导,只好提纲挈要地说,看她到底能领会多少,“你确认那本书是真的,不过是通过眼、耳、鼻、舌、身的种种感触但那些其实都是不可靠的。我不过是凝结出一个幻象,而那个幻象告诉你的眼睛、耳朵、鼻子、舌头和真实书本一模一样的感觉,那么,你就会觉得手里拿的是一本真的书。
“同样,隐身术就是告诉别人我是不存在的,用这一个虚幻的念来封闭别人的视觉。定身术,可以通过告诉对方你的身体现在不能动,来封闭掉他四肢的一切移动能力和触觉当然,要做到这样,首先施展术法的人本身要有压过对方的强大念力。”
“嗯”那笙听得那样一段话,似懂非懂地答应着,却不好意思说没听懂。
“所谓的幻术,就是绕开实体、而用虚无的幻象代替呀,说白了就是骗人。而且要理直气壮地骗,骗得对方相信那绝对是真实的就行了。”真岚说着,也有些毛糙起来,一句话总结拉倒,“你多看一下书册就会明白。”
“嗯”那笙连连点头,却蓦然问了一句,“有没有不是骗人把戏的真本事啊”
“呃那个啊。”真岚抓抓头,大笑,“当然有很多比如堪舆、观星,再比如支配金木水火土风各种六合间的因素甚至沟通天地、交错无色两界不过那些对你来说现在还太深奥啦,你好好学,说不定有生之年能略窥一二。”
“哼。”听得那样的语气,那笙忍不住哼了一声,不服气,却问,“那么你可以做到最厉害那种,是不是”
真岚摇头道:“以前可以啊,现在大约差了好几点。”
“好几点到底几点”那笙诧异,莫名其妙。
“这里、这里,和这里”断手掀起斗篷,点着空空荡荡的身体各个部分,左臂、双腿和躯体,“一共四点。”
“啊,是这样”恍然大悟,苗人少女连连点头,却大包大揽地拍胸脯,“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一定会替你补上这几点,让你变成最厉害的”
顿了顿,那笙终归还是好奇,忍不住问:“那么现在谁最厉害”
真岚笑了笑,拉着那笙,指指一边的苏摩,悄声说:“现在还没有他厉害呢。”
那笙看着一边低头给炎汐治伤的鲛人少主,心里却是欢喜的那样炎汐就一定不会有事了。她压低声音,吐了吐舌头:“他最厉害可他一定不肯教我的。”
“嗯。你要自己好好学。”空桑皇太子轻声嘱咐,神色却是凝重的,“以后会很辛苦即使有西京一路陪着你。最厉害的如果是苏摩也罢了,可惜沧流帝国还有个垂帘听政的智者那个人、那个人唉。”
真岚的眼神从未有那样的晦暗沉重,交错着看不到底的复杂。
“那个人才是最厉害的”那笙吓了一跳,问道。
“至少我还没见过更强的。他到底是谁九十年前就是败在他手里,却居然从未看到过那个人的真相。”空桑皇太子长长吐了口气,微微摇头,“太强了虽然那时候我被青王出卖,中了暗算,但那个智者居然能击败帝王之血的力量,并将其封印,已经匪夷所思哪里来的这种力量”
那笙听他喃喃自语,却有些莫名其妙,只懂得他确认了那个沧流帝国的人才是最厉害的,不由心里忐忑:“万一万一他来了,我可打不过他啊。”
“他不会亲自来的吧。”真岚看着天尽头的白塔,喃喃自语,“百年来那个智者从未离开过伽蓝神殿一步真是个奇怪的人,很多事情,他似乎是在有意放纵。不然鲛人早已全灭,无色城也未必能安全。”
“嗯”那笙诧异,却看到真岚已经回过头来,对着她微微一笑。那个笑容又是爽朗干净一如平日,将她心头的阴云驱散:“不要怕啊,小丫头你戴着皇天,好好学一些防身的术法就好,你一定能解开四个封印的。”
“我才不怕。”那笙咬着牙抬起眉头,看着真岚,“那笙答应别人的,还从来没有做不到”
真岚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额发,笑了:“真要感谢皇天选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