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昭退到了高窗底下,看着外面的夜色,粗犷的脸上忽然有惨厉的笑容:“是巫朗大人只是指示:无论如何不能让你拿回如意珠立功。可在你拿出双头金翅鸟令符,趾高气扬地颁布指令的时候,在我接到巫彭元帅那封威胁信的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然后,拿着如意珠回京,再站到你空出来的位置上去。”
云焕想站起来,然而终于还是无力地跪下,沉默了一下,忽然冷笑:“现在想起来幸亏我没喝那碗野姜汤,是吧那夜你听说我醉了,本来就想趁机杀我后来发现我醒着,硬拼只怕没有胜算,就转头回去,端了毒药给我”
“是。”南昭干脆地承认,“我没想到无意提了一下飞廉,你就把药碗给扔了。”
“呵,呵所以你再等。可我全面接管了空寂大营,对你又疏离,你一时无机可乘。后来,你听说我和鲛人复国军进了这个古墓,整整三天没动静,你估计我们两败俱伤所以就冒险进来看看能否趁机捡个便宜。是吧这样,你杀了我,回头还可以对外说我是和复国军交手中战死的。”倒抽着冷气,云焕一句句反问,低声咬牙,“南昭,你就那么恨我非要置我于死地”
“虽然我是很嫉妒你你小子他妈的命太好了同时出科,同样是平民,你却发迹得那么快。”南昭的声音却是冷定,隐隐冷酷,“但为了这个我不会杀你。我只是不得已不是你死,就是我家人死。”
暗夜里,镇野军团将军忽然发出了低沉的冷笑:“你不是问过我问我如果为了家人,叛国干不干现在老子告诉你,我干为什么不干他妈的这个国家对我有什么好处老子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拼死拼活,却一辈子要听帝都那群享乐的蛆号令现在,只要过了这一关,将家人从巫朗那里接回来,我什么都干得出”
“哦”云焕忽然笑了笑,不说话。
原来,也是和他一样的叛国者
“而且,两日前我接到帝都消息圣女云焰冒犯智者,被褫夺头衔赶下了伽蓝白塔。”南昭冷笑起来,看着云焕震了一下,讥诮地继续,“云少将贻误军机,还是戴罪之身;云圣女却转眼被废黜云家要倒了,帝都到处都那么说。以色事君,发迹得快,败亡得也快”
“什么那那我姐姐她如何了”云焕蓦然抬头,急问,“她怎么样”
“巫真云烛”南昭怔了一下,缓缓回答,“她不顾禁令,冒犯了智者大人。冲入伽蓝神殿后,一连三日不曾出来也不知道能否再出来。”
“什么”捂着伤口的云焕蓦然站起,再也按捺不住地一扬手一丈开外的南昭早有准备,云焕身形才动,他足下发力,已经跃往高窗方向。
然而,一掠三尺后,他发现自己再也无法掠高一寸。
云焕依然站在一丈外没有动,然而他手中的剑忽然发出了雪亮的长芒光剑的剑芒在一瞬间吞吐而出,直刺半空中的南昭,透过他的胸腹,将掠高的人钉在了石墓的墙壁上
“你要我死,我就杀你。”云焕一手拔掉了刺入腹中的匕首,扶着墙,另一手握剑,挣扎着站起来,嘴角噙着狠厉的冷笑。看着半空中因为痛苦而抽搐的同僚,他慢慢揭开被匕首刺破的战甲贴着身,有一层银白色细软的织物。虽然外面战甲被刺了个大洞,可这层薄而软的衣服,却只被割破了一线。
鲛绡战衣
那个瞬间,南昭嘴里想惊呼那几个字,却已经说不出话。那是鲛人所织的绡混合着秘银丝编织而成征天军团高层的将军应该都配有这种贴身软甲,但以云焕的品级,却尚未到可以配备这种战衣的时候。
“是。这就是在演武堂里教官说过的鲛绡战衣,巫彭元帅秘密破例赐给我的。”云焕冷冷低声,“你有生之年可算是见到了没有它,我就死在你手里了。”
语声中,少将忽然转过手腕,刷刷连续几剑。
光剑从南昭身体里斜穿而出,劈开整个身体。惨呼声中,高大的身体从半空掉落地面,血如同瀑布从开裂的躯体涌出,而残肢尚自挣扎不休。
“你,还有什么话说”云焕的眼睛却是冷定如铁,上去一脚踩住了南昭的肩膀,将光剑对准了同僚的顶心。这是他在战场上的杀人习惯必须要砍下对方的头颅,来确定对手的死亡。
南昭粗糙的脸因为苦痛而扭曲,嘴唇翕动着,含糊说了几个字。
“放过我妻儿。”那样含糊的语句,云焕却听出来了。冷笑不自禁地从嘴角沁出,蠢材啊这个世上,每次斗争的失败,都不可能不株连旁人。我在帝都的家人正处于灭顶之难中,你的家人,凭什么就能幸免呢
少将握剑恶笑起来,脚下忽然用力,喀喇一声踩碎了同僚的肩骨:“好,一场同窗,回头我一定将嫂子他们送来和你团聚”
剑光如冷电划破暗夜,刺啦一声,是血喷薄而出的响声。
被斩下的头颅飞了出去,咕咚一声落在黑暗的某一处。
一切都寂静下去了,云焕拄着剑站在黑暗的古墓里,感觉脚下尸体涌出的血慢慢浸没他的脚背,嘴角的笑意却慢慢消失了:三妹被黜,姐姐至今生死不明,自己又丢失了如意珠云家,真的要倒了吗
其实也无所谓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云焰做回普通人更好,至于家族那些其余的亲戚,本来就是依附着他们三姐弟而白白获取荣华富贵罢了。但无论如何,姐姐不可以有事师父已经死了,姐姐不可以再有事无论如何他都要返回伽蓝城去,扭转目前的局面。
然而方要举步,陡然感觉麻木已经从腰间蔓延到了膝盖,双腿竟似石化般沉重。
这是木提香的毒云焕霍然一惊,摸到了腰间那一道伤割破鲛绡战衣后,南昭那一刀在他肌肤上拖出了一道浅浅的伤。浅得甚至没有渗出血。然而他知道,已经有无数的毒素渗入了割破的肌体里。在麻木感没有进一步蔓延前,他的手迅速地封住了腰间的血脉和穴道,翻动着自己的衣襟寻找药物然而他立刻想起来:所有的药物,都在湘身上。在征天军团里,鲛人傀儡负责操控机械和看护主人的任务。
微亮的天光从高窗里透入,云焕压着体内的不适,拖着脚步走近地上南昭的尸体,弯下腰去翻检死人身上的物件。同僚渐渐冰冷的血染满了他的手,少将的眼睛却是冷灰色的,不放过丝毫可能。然而,除了翻出的一些杂物,没有找到解药。
麻木蔓延得很快,云焕发现自己连拖动双脚都已不可能。他急急封了穴道,然而手指接触到的地方、最后第二根肋骨处,都已经麻木得如击败革
云焕想召唤墓外的属下过来,然而呼吸都慢慢变得轻而浅,根本无法吐气发声。腰部以下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他用双臂支持着身体的重量,竭力往石墓门口爬去黑暗中,神志陡然一阵恍惚:多少年了多少年前,自己也曾这样竭尽全力挣扎在生死边界濒临绝境,却没有任何救援,黑暗仿佛可以把人连着身心吞噬。
可这一次,唯一会来带他出死境的人,是再也不会来了
一念及此,支撑着他爬向墓门的那股烈气陡然消散。体力枯竭的速度远远超出想象,只不过稍微用力,那阵麻木居然迅速扩散开来,逼近心脏他不敢再度用力,颓然松开了手,靠着冰冷潮湿的石壁坐下。
“南昭,你真他妈的浑蛋”渐渐亮起来的古墓内,云焕忽然烦躁起来,眼里发出了恶光,喃喃咒骂着,用力将光剑对着无头尸体扔过去嚓的一声,雪亮的光剑刺穿了血污狼藉的尸体,钉在地上。杂物中一张薄薄的纸片飞了起来,落在云焕眼前。
借着高窗透入的黎明天光,垂死的军人用染满血的手捉住了那张纸。
两位白发萧萧的老人,一个雍容华丽的妇女,三个虎头虎脑的孩子,以及后排居中的戎装佩剑剽悍军人这一幅微型小像栩栩如生,应该是帝都有名画匠的手笔。妇人脸上的红晕、孩子眼里顽皮的光彩,以及戎装男子镇野军团的服饰都画得细致入微。右下方有细细一行字:“沧流历,与琴携子驰、弥、恒,侍父母于帝都造像。愿合家幸福,早日团聚。”
云焕定定地看着这张染血的小像,捏着纸片的手挪开了一点刚才他拿的时候按住了南昭的头,此刻移开,纸上便留下了一个清晰的血手印。
“合家幸福,早日团聚”喃喃重复着最后几个字,云焕唇角露出一丝奇异的笑,看向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原本眼里凶狠暴戾的气息忽然消散。只觉指尖也开始麻木,手不自禁地一松,他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尖利的刺痛将他刺醒。
眼睛沉重得无法睁开,然而耳朵边上有什么急切地咻咻嗅着,细小的牙齿噬咬着他肩膀上各处穴道,似在努力将他唤醒。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毛茸茸的小脑袋和漆黑的兽类眼睛。
蓝狐伏在他肩头,抬起染满血的嘴巴,凑过来嗅了嗅他,发出欢喜的呜呜声。
“小小蓝啊。”没有料到这只师父养大的沙狐此刻再度返回,云焕眼睛里不知是欢喜还是苦笑,费力吐出几个字,却发现胸口都已经僵化,呼吸变得非常困难。小蓝漆黑的眸子里蓦然滑落晶莹的泪水,凑过头蹭着他冰冷双颊,发出急切的哀叫小蓝应该是回来看望师父,却发现了古墓里奄奄一息的自己,拼命将他叫醒。
小蓝的头在眼前晃动,云焕恍惚中发现狐狸毛梢已经隐隐苍白陪伴了师父十几年,小蓝也已经老了拖儿带女的,也不能经常陪在师父身边。合家幸福呵呵。
云焕从胸臆中吐出一口气,唇角泛起嘲讽的笑意:没想到自己就这样死在了这里死在被政敌操纵的昔日好友刀下甚至连回到内室再看师父一眼的力气都没有,只有一只苍老的蓝狐看着他死去。
“呜,呜”在云焕神志再度涣散的一刹那,小蓝更加急切地咬着他的肩膀。
“想说什么”云焕苦笑地看着这只急切的小兽,然而无论它如何焦急,都无法说出一句人话吧在这最后的时刻,这只陪伴了师父多年的蓝狐,究竟想对他说什么
小蓝从他肩头蹿下,闪电般没入黑暗里。
然后,古墓暗角里传出了刺啦刺啦的拖地声,仿佛是小蓝拉着什么东西往这边过来。外面已经大亮,云焕靠在窗下,诧异地看着那只小兽用牙齿咬着一只锦囊,吃力地从师父的房间里一步一步拖出来。
“啪”,将锦囊拉到云焕面前,小蓝趴在地下微微喘息,用黑色的眼睛看着云焕。毕竟已经老了,这只蓝狐早非当年所见的精灵迅捷。
“怎么”云焕看着那只被它拖出来的锦囊,认得那是师父贴身收藏的东西,不由诧异。
显然是做过好多次驾轻就熟,小蓝用尖尖的嘴拱开了锦囊的搭扣,叼出其中一只扁平的碧玉盒子,用牙齿伶俐地咬开,放在地上。然后就蹲在旁边,直直看着云焕的眼睛,等待他的反应。
“啊”在那只碧玉盒子打开的一刹那,云焕低迷的神志陡然一清,脱口低呼盒中整整齐齐的七排,都是各色各样的药丸,分门别类地排在那里,异香扑鼻而来。他只是一看,便认出其中分了解毒、去病、宁神、调息诸多种类,名贵异常。
那,竟是师父生前常用的药囊
小蓝歪着头看了云焕半日,不见他回答,自顾自探过头去叼了一枚金色的药丸出来,放在地上,再看看他显然,那是师父以前每次昏迷过后经常服用的药。
云焕这才回过神来,微微摇头,表示不对。小蓝立刻探头,再度叼了一颗红色的药。
如是者三,在小蓝叼起一粒黑丸的时候,云焕微微点了一下头。蓝狐欢呼一声蹿上了他肩头,湿润的小鼻子凑上来,将叼着的药丸喂给他。然后就蹲在肩甲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脸色是否好转。
云焕闭目运气,将药力化解开来。这是黑灵丹虽然不是解南昭刀上之毒的确切解药,却能缓解一切植物提炼出的毒性。
麻木慢慢减轻,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小蓝黑豆似的眼睛看着自己。
那一刹那,终于可以动了的少将抬起手来,轻轻抚摩肩上蹲着的蓝狐,忽然间不能说一句话脚下还伏着昔日同窗的尸体,湘背叛,潇战死,最里面的暗室里,师父已经成为僵冷的石像血污狼藉,染过这座本该远离尘嚣的古墓。
他扶着墙壁踉跄站起,俯身拔起南昭尸身上的光剑,轻轻将那一张小像放到了尸身上。
师父死了。所有人都想杀他,所有人都要云家死。在这个世上,他没有一个盟友,此后在暗夜里孤身前行,更要时刻提防着背叛和反噬。浮世肮脏,人心险诈,如今他除了小蓝,竟再也没有谁可以相信
来到石墓最深处,他看到小蓝费尽力气拖着那只锦囊,涉水奔到了慕湮轮椅上以为主人只是和以往一样昏迷过去,便拼命地叫唤着去噬咬慕湮的肩井穴,想把她叫醒服药。然而冰冷僵硬的人宛如石像,再也无法回答蓝狐的呼唤。小蓝不顾一切地叫着,用牙齿焦急地噬咬着石像,一直到尖齿折断在石化的女子肩头。
流着满口的血,蓝狐似乎呆了,怔怔地看着沉睡的女子,确定主人再也不理睬自己后,祈求似的转过眼睛,看向站在水池旁的云焕。满以为这个年轻人可以帮上自己,让主人如同昔日一样从沉睡中醒来,展露笑颜。
沧流帝国的少将涉水而来,只是木然地俯下身,从水池里捞出南昭沉浮着的人头,远远扔出去然而血已经污了池水,弥漫开来,白衣也染上了淡淡的猩红。那本来该是一尘不染的白衣,却被他所带来的腥风血雨污染那是肮脏浮世的倒影。
那一刹那,似乎力气用尽,云焕踉跄着跪倒在地底涌出的血色幽泉中,蓦然发出了一声低哑的嘶喊。蓝狐惊得一颤,从慕湮肩头落下。
第一声无法抑止的悲号之后,他立即将头埋入水下,让冰冷的、带着腥味的泉水来冷却自己滚烫的脸颊,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自看到师父遗体起,变乱迭出,几次生死交错,目不暇接。直至此刻,心中积聚的哀恸绝望才排山倒海而来。云焕颤抖着跪倒在水里,不敢直起腰。因为他在流泪。
哪怕看到地窖打开的一刹那,他都不曾流过泪。此后的岁月里更加不曾。就算现在,他也不想让师父看到自己这般样子。然而此刻所余的力气,却只够埋头入水,让地底涌出的冷泉化去眼中不停涌出的泪水。
古墓阴暗而潮湿,云焕在水中嘶喊,只见水波荡漾,寂静的石墓里却毫无声息。而这无声的长恸却一声声都逆向深心而去,将心割得支离破碎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隔了百年的光阴、万里的迢递,浮世肮脏,人心险诈。割裂了生和死,到哪里再去寻找那一袭纯白如羽的华衣和那张莲花般的素颜
弥漫着血腥味的冷泉不断上涌,将云焕滚烫的脸颊冷却,渐渐冷到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