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的大地战尘飞扬,此刻,却有一架风隼凌空而起,呼啸着冲向白塔。虽然是临时搭档的鲛人傀儡,然而飞廉对机械的操控却依然精准而熟练。风隼一个转折,从甬道口直直飞入,滑行几十丈后逐渐在广场上停下。
来不及等舱门完全打开,他就一跃而下,急奔。
“飞廉少将”有守卫看到他,失声惊呼,认得那是国务大臣巫朗一族里的年轻继承人。然而,没有军令擅自驾风隼闯入白塔,无论如何还是需要阻拦的。很快守卫都被惊动,纷纷从坪上各个角落汇聚过来,将闯入者包围:“少将,请站住”
“我要见长老们”飞廉急速往紫宸殿奔去,将象征着巫朗一族继承人身份的玉佩拍到他面前,“让我去见我叔祖任何责任都由我来承担”
“此事不符合律令。”队长是典型的帝国军人,严肃古板,毫不通融。
“你看看底下现在还讲什么律令”飞廉回身指向塔下,眼神雪亮,“破军已经出世了让我去见长老”
守卫的战士们从窗口俯视下去,万丈远的大地上动乱一片,含光殿方向隐约传来厮杀声和炮火声多年不曾在帝都听到这种声音,一时间所有战士都怔了一下。怎么回事难道居然有人如此大胆,竟然敢帝都作乱
然而,所有人的视线立刻都被忽然盛放的金光吸引了。
那道金光仿佛闪电般撕裂了黑夜,照彻了天地。金光中,一只巨大的飞鸟腾空而起,翅膀上带着火焰一样的光泽,呼啸着冲上了云霄,宛如沐火重生的凤凰这、这是什么不是在做梦吧
白塔上所有战士怔怔地看着,忽然有人梦醒般地惊呼起来:“迦楼罗天啊那、那是迦楼罗金翅鸟”
飞廉一路狂奔,来到了紫宸殿,用力拍打着紧闭的朱门。
“叔祖叔祖”他喘息着,大呼,“破军破军爆发了”
门忽然打开,里面灯火辉煌,在纯金雕刻的巨大议事桌旁坐着两列黑袍老人,齐齐看了过来,看着门口满身是汗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眼神凝聚,神色复杂。
那一刻,飞廉反而怔住原本他以为元老院定然还在沉睡,却不料十巫早已惊起。
“飞廉,你怎么擅自闯入这里”巫朗从座椅上长身而起,沉声问。
“叔祖破军真的爆发了云烛死了,云焰死了连巫彭元帅都被杀了”他顾不得什么,立刻大声回答,脸色苍白,“云焕云焕他疯了你们赶紧出去看看,如果再不阻止他”
“我们已经知道。”巫朗却是冷定地回答,“所以刚半夜聚集起来。”
飞廉怔住,稍微定了定神,看清楚了此刻殿内的景象巫咸、巫朗、巫即、巫姑、巫礼、巫谢除了死去的巫彭、巫真、巫抵,以及日间刚返回叶城平乱的巫罗,元老院的十巫全部聚集于此,个个眼神肃穆。
他吐出一口气:果然元老院也已经发觉了么
“飞廉,你先下去罢。”巫朗开口,似乎急于让他离去。
“不急。”巫姑却是咯咯一笑,眼神阴毒地看了过来,“飞廉既然能第一时间就得知破军爆发的消息,想必和那个灾星很是有夙缘让他留在这里,说不定还有些用。”
巫朗蹙眉,仿佛在此刻也有些沉不住气,第一次和这个阴阳怪气的老女人正面冲突:“胡说,飞廉他根本不会术法,此刻又能有什么用”
巫姑冷笑,手里拈着念珠,悠然道:“就是没有用,留下来赎罪,也是好的”
赎罪巫朗眼神一闪,有隐约的怒意,却终究没有说话元老们不是愚蠢的人,飞廉如何能这样快便得知真像,迦楼罗又是如何飞起来,彼此心里都猜到了八九分,只是此刻巨变当头来不及追究罢了。这个孩子一贯和云焕走得近,脾气看似温和,底子里却执拗得要命,卷入了这样棘手的风波、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巫朗看了一眼飞廉,满眼责备和追悔:早知如此,就该把这个最宠爱的孩子关起来
“都给我闭嘴”一声低喝结束了这短暂的交锋,首座长老巫咸露出从未有过的威严,喝止了内讧,“都什么时候了你们都给我安静一些”
“是。”巫朗和巫姑双双低首,重新退回了位置。
“飞廉,你站到门外,替我们护法。”巫咸看了那个年轻人一眼,吩咐。
“是。”飞廉低首领命,恭谨地退了下去看来,元老院已经要开始行动了。六位长老齐聚紫宸殿,是准备合力围歼破军
他走到了门外,握剑而立,一时间心乱如麻。
短短半夜之间,剧变接二连三到来。他最初满怀对好友的关切,不顾一切想将其带出死境,然而却在看到云焕的面目后心生恐惧,觉得自己做了错误的选择然而此刻,在得知元老院即将联手开始绝杀时,心里又出现了短暂的不忍。
云焕云焕。为何你完全的改变了到底,是我们把你逼到了这个境地、还是你把我们逼到了这个境地
门里传出了连绵不绝的祝诵之声,飞廉知道十巫在联手进行可怕的术法,要让破军彻底的毁灭。然而,他的眼眸却被金光照亮白塔外的金光忽然大盛,那种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居然直逼万丈高空而来
这、这是什么
他吃惊地冲到窗口往下看去,脱口低呼迦楼罗迦楼罗金翅鸟居然从大地上腾空而起,朝着白塔闪电一样飞来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没有如意珠,没有镇魂珠,没有得到任何力量来源的迦楼罗居然重新飞了起来飞廉惊骇地看着那个可怕的机械以光一样的速度冲来,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不,要立刻禀告元老院
然而,在他准备推门而入的瞬间,那道金色的闪电忽然凝固了。
仿佛虚空里忽然遇到了无形的墙壁,迦楼罗的速度在一瞬间降低为零,就这样被定在了夜空里,不能上升也不能下坠。有无形的压力逼来,机械外壳发出受损的呼啸,剧烈地战栗着,仿佛不顾一切地想闯出这无形的包围圈,然而却是分毫不动。
同一时间,飞廉听到门后传来了低沉而绵延的诵唱声。
房间内,六袭黑袍缓缓轮转,按照紫薇斗数精确地踩踏着每一个方位,足下渐渐有金光流转,一轮转过后便在地下划出一个金色的圆,将地上的符咒团团包围有一道鲜血画成的符放在正中,上面绘着天界星野的北斗七星图,第一曰贪狼,第二曰巨门,第三曰禄存,第四曰文曲,第五曰廉贞,第六曰武曲,第七曰破军。
然而奇异的是,伴随着长老们的吟唱、纸上的图案悄然改变北斗其余六颗星辰缓缓倒转,居然将破军围在了中心
“定”十巫同时低诵,将所有灵力凝聚在脚底,齐齐顿足
金光从站成一圈的六位长老足底发出,相互联结、形成一个金色的圆,迅速地朝着居中所画的符咒缩紧,一掠圈定那一张纸上,破军所在的位置忽然凭空燃起火来
白塔外的夜空中,北斗的位置也在缓缓移动。斗柄倒转、指向破军星,形成合围之势这,居然是和星魂血誓一样可以转移星斗的大禁咒
巫咸低低喘息,汗水从额头如雨沁出多少年来从未有过这一刻的吃力,即便是当初跟随智者大人踏平云荒时,也没有这样的恐惧这一次、这一次要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样可怕的力量
紫薇斗数已然布完,然而六位长老却没有一人敢离开自己的位置。
伽蓝白塔上,守卫的士兵们惊得脸上苍白。他们认出了驾驶金翅鸟撞向白塔的,正是那个被罗织了罪名下到死囚室内的云焕
那个待罪的少将,居然逃脱了
“击落云焕击落云焕”飞廉首先反应过来,冲到白塔边缘,对着怔在原地的征天军团厉声喝令,声音几近嘶哑:“调动所有军队,阻拦迦楼罗金翅鸟,击落云焕”
“潇,怎么了给我飞上去”迦楼罗的机舱里,云焕双手紧握扶手,厉叱。他的眼睛直直盯着白塔,眼里涌动着暴烈的狂怒,“撞倒这座该死的塔撞倒它”
“是”背对而坐的女子发出低微的声音。
一行血从鲛人女子的唇角沁出潇的脸色极其痛苦,仿佛正在用血肉之躯撕开那道无形的屏障。然而无论她怎样挣扎,怎样凝聚力量突破、怎样调整角度试探,整个迦楼罗还是一动也不能动。
结界有强大的结界困住了他们
周围有无数的呼啸声那是征天军团全数出动,将迦楼罗金翅鸟团团包围数百架风隼里吐出了火舌,向着迦楼罗冲过来,银色的比翼鸟穿梭其中,快得犹如闪电,乍合又分,攻击方向根本无从确定。
迦楼罗就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半空中,成为整个军团的活靶子。
“动不了动不了主人”潇的声音嘶哑而绝望,整个迦楼罗在剧烈地颤抖,“我的力量我的力量不够”
“哦我明白了是那一群老家伙在阻挠我”云焕凝望着白塔,眼神也渐渐锋利起来,唇角露出了一丝冷笑,“潇,不用怕,让他们看看,这六合之间、到底谁是最强者”
潇低声:“是。”
她的脸上没有痛苦,亦无恐惧。既然少将说了不用怕,那么,她便不再害怕。
云焕闭上了眼睛,神情肃杀,呼唤着身体里那种可怕的力量。金色的光芒从他的眼底涌出,令他全身渐渐通透如照,远古神魔的破坏力在他手底凝聚。九天之上,万籁俱寂,千军辟易,只有他一身戎装、呼啸沧桑。
“你们的路将由荣耀和梦想照亮,将一切罪恶和龌龊都踩踏在脚下”
多年前教官的训导忽然闪现心底,云焕发出短促的冷笑。是的,今日,就让我来身体力行吧毁灭性的力量以迦楼罗为载体,开始发出低低的呼啸。金色的烙印仿佛活了一样在蔓延,将他全身都包裹。
来吧让一切如同烟火般的绽放和消失,化为一场华丽的死亡盛宴
那些我所恨的,我必追讨他的罪,自父及子,直至三代
我,一个都不宽恕
那一夜,帝都里所有人都被惊动,推开窗,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黑暗的夜里,忽然有金光四射,仰首望去,半空里赫然悬浮着一只巨大的金色飞鸟
那是梦境么所有人都在心里喃喃自语,看着那只凝固的金色飞鸟。
一动不动难道,是虚光照出来的幻影么
然而,仿佛是为了证明那是确实存在的,就在这一瞬间、那只金色的鸟陡然动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整个帝都的人都听到了虚空里发出破碎的声音,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屏障被打破了,碎裂了一地。
在那种刺耳的破裂声里,巨大的金鸟重新飞了起来
它身周陡然焕发出闪电般耀眼的光,让一切接近的风隼纷纷坠落。从地面上仰头看去,夜空里仿佛像是忽然绽开了巨大的烟火,缤纷绚烂、映照了整个天空。
“怎么会这样”飞廉站在门口,惊骇地看着紫宸殿内的景象那一瞬间,被十巫联袂施法,摧动着收紧的金光重新扩散了仿佛遭遇了极强的反击,闪电般地反击回了施法者的本身,将全神贯注施法的长老们全数击倒
紫薇斗数在瞬间告破,强大的力量摧毁了苦心维持的结界,六位长老如断线风筝般地朝着六个方向飞出,轰然嵌入了墙壁,手里的念珠颗颗断裂,散落一地。
有几人挣扎着咳出血来,有几人在落地时已然不动。
“小谢小谢”飞廉看到滚落在自己脚边的人,失声惊呼,抢身将他抱起那一瞬,他惊骇地发觉巫谢全身软如无骨,手臂垂落,筋脉已然寸寸碎裂
虽然垂死,巫谢脸上却带着笑容,眼睛直直望着外面天空,狂喜无比。他侧过头,用微弱的声音喃喃:“飞廉,你看你看迦楼罗飞起来了多么、多么强大啊强大到足以杀死我呢”
飞廉怔住,看着垂死的人,只觉眼里一热:这个毕生致力于钻研机械的天才少年,居然到了最后一刻还在为自己的创造而自豪,反而对自己的生死毫不挂怀
“小谢,小谢”他低呼着巫谢的名字,然而怀里的人已然是一动不动,眼角眉梢尚自凝聚着无限的喜悦这个书呆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造出来的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东西
“他死了。”耳边忽然传来低哑的声音,苦痛而疲惫,“我们我们输了我们压制不了破军了。”
“叔祖”他抬起头,看到了一旁咳着血挣扎坐起的巫朗,一时间欣喜欲狂,“叔祖,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
“咳咳,咳咳。”巫朗咳嗽着,血不停沁出,“快、扶我扶我上塔顶”
飞廉一时间没有明白过来,怔怔地看着叔祖,眼里不自禁地流露出担忧的光惊惶过后,他看清楚了:叔祖的面貌,居然在一瞬间苍老下去只是一瞬,国务大臣便从原来的五十许模样迅速蜕变为百岁的耄耋老人,一根根须发逐渐灰白、肌肤松弛皱褶,眼神浑浊。他甚至能看到百年来靠着药物和术法凝固住的时光、正在如飞一般地从这个老人身上离去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死相”
“对巫朗,必须立刻上去,向智者大人求援”旁边忽然有一个声音赞同,颤巍巍地喊,“快去找智者大人”
另外一个幸存的是首座长老巫咸。这个须发苍白的老人是十巫里术法造诣最高的,所以此刻虽然身受重伤、却还是可以挣扎起身:“我们必须上去禀告智者大人只要、只要智者大人出面无论谁”
巫咸喃喃说着,扶着墙壁往塔顶勉力走去,一路留下长长的血迹。
“叔祖叔祖。”飞廉俯下身将巫朗扶起,眼里浮出了泪光,自责地喃喃,“我对不起你是我放出了云焕”
“呵呵,”巫朗却笑起来了,慈祥地,“傻孩子,这根本不怪你放出、放出破军的是我们啊”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肌肤在一瞬间枯萎,鸡皮鹤发,垂垂老矣:“真是天意啊我们都以为斩尽杀绝、才是压制破军的方法却不料、却不料,只是让他更彻底的爆发出来了”
“叔祖,别说了。”飞廉咬牙,“我带你上塔顶,求智者大人救您”
他背着巫朗向着塔顶狂奔而去,耳边的隆隆声越来越近,金光照得整个塔里一片通明。他不敢回头,只用尽全力地奔跑他知道,迦楼罗在破除了结界后正在向着白塔飞来,毁灭只是顷刻之间的事。
“来不及了”刚踏上楼梯,却听到叔祖在背上喃喃说了一声。
飞廉悚然一惊,来不及回头,就感觉到一只冰冷苍老的手战栗着抓住了他的后颈:“飞廉飞廉你听着”巫朗用尽了全力,咳着血说出最后的吩咐:“不要往上走,下去立刻回坪上、驾驶比翼鸟逃走”
“不”飞廉一震,失声反驳。
“一定要一定要逃。”巫朗喃喃,“否则,全部都会死一个也不剩。”
他战栗着,将另一只手探入怀内,哆哆嗦嗦拿出一物:“这、这是双头金翅鸟的令符拿着、拿着这个,逃出去把军队重新集结起来一定要阻止那个疯子否则整个帝国就、就”
感觉到叔祖的血沿着自己衣领不停沁入,飞廉脸色苍白。
“叔祖要逃我们一起逃”他蓦然回身,死死抓着巫朗的肩膀,“你放心,我一定会阻止云焕”
“记住,别、别让破军的预言成真”巫朗喃喃,枯涩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欣慰,“这也是我对你的最后一个要求。你好歹听我一次吧”
“是。”飞廉眼里含泪,想起自己曾多少次让这个老人失望,不由心如刀割,“我答应您我答应您”
听到他的承诺,巫朗的神色忽然轻松起来,抬头看着辉煌一片的夜空,语音里居然带着笑:“咳咳,咳咳说到底、能这样交代完了一切,由晚辈看护着死去比巫彭那家伙,好歹体面多了呵,呵呵”
在最后一刻,和元帅明争暗斗了百年的国务大臣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嘴角噙着笑,枯瘦的手指一松,放开了手里的权柄,安然离去。
空荡荡的白塔上,飞廉怔怔抱着老人的尸体,感觉全身的血都在一分分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