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出三十里,便是空寂山下的古墓所在。
飞廉策马过去,发现荒野里的巨石中只有一匹空马在游荡,而马背上的卫默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心头涌起了某种不祥的预感,霍然抬头看向不远处停息着的迦楼罗金翅鸟巨大的机械在黑暗里静静蛰伏,看不出一丝生机,仿佛随着主人的战死,它也封闭了自己的内心,默默地进行着自我修复,从此再无声息。
直到这一刻,被贸然闯入者打扰。
一条黑影在呼啸的砂风里迅捷地爬上了迦楼罗,几个起落,便来到了核心舱室,大步走向了那个冰封的金座。
“卫默,住手快住手”飞廉站得远,一抬头便看到了迦楼罗机舱内的景象,不由变了脸色,“不要碰快点从这上面下来”
然而,卫默定定地看着眼前的金座,眼里却露出了狂喜的表情。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推动着,一步一步走了过去是的,这就是迦楼罗的心脏谁坐上了这个金座,谁就可以成为迦楼罗的主人,操纵这个令天地失色的机械
“云少将,让让吧。”卫默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想将那个僵硬冰冷的人从座位上挪开,“把这个位置空出来给我。”
“不卫默,别动”飞廉在底下看得真切,失声惊呼。
然而,已经迟了。
在卫默的手触及破军的一瞬,整个迦楼罗忽然震了一下,在瞬间苏醒过来金翅鸟发出一声尖啸,陡然放射出了一道金色的光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洞穿了那个冒犯者的双手,将那个冒犯者的动作钉死。
卫默一声惨叫,整个身体往前倒去,重重跌倒在金座脚下。
“潇,停手停手”飞廉疾步掠过去,对着迦楼罗嘶声,“别杀他”
然而,还是迟了。
听得熟悉的呼声,仿佛认出了是飞廉,迦楼罗暂停了攻击。但卫默却躺倒在地,四肢不停的颤抖抽搐,连声惨呼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汲取着他的血肉和力量,他拼命挣扎呼救,却连动也动不了。只是短短的片刻,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瞬间变得枯萎灰败,就这样被一分分的吸走了生命。
在飞廉登上迦楼罗机舱的时候,同僚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有奇特的蓝色薄冰封住了他的全身,将他瞬间冻结就如他面前的那个破军少帅一模一样
汲取了活人的生命和力量,迦楼罗金翅鸟发出了一阵低低的鸣动。四周破损的舱室悄然延展,竟然无声无息地修复了一部分。
飞廉惊骇地看着这一切怎么,难道迦楼罗是用活人的力量,在进行自我修复吗
卫默原本是光耀无比的门阀贵族公子,侥幸一连躲过了破军屠杀和洪流之祸,却不料,到了现在却遏制不住野心和渴望,竟然试图伸手去拿不属于自己的强大力量,生生把性命断送在这里。
“站住,你们这些蝼蚁”迦楼罗的声音响起在空旷的荒野里,“凡是敢于打扰主人长眠的都将会被杀死连你也一样,飞廉少将”
“长眠”飞廉看着那个分明已经没有了气息的人,不可思议,“云焕他不是死了么你还在这里守着他”
“主人没有死”潇的声音略略提高,似有激动,“他只是被封印了而已”
封印飞廉看向了云焕的心口那里,一连五剑洞穿了心脏部位,那五剑居然首尾相连、构成了一个奇特的五芒星记号冰蓝色的光芒从其中透出,仿佛一层冰,将金座上的沧流统帅封在了里面,克制住了他体内的金色光芒,寂静无声。
“他是被谁封印的”飞廉诧异。
潇的声音顿了一顿,似乎不想提那个名字:“唯一能封印他的人。”
“哦这把剑”飞廉喃喃,看着插在云焕心口的银白色光剑,忽地明白过来,“是是她么是那个人下的手”
潇没有回答,迦楼罗发出了一阵微弱震动,仿佛痛极的颤栗。
飞廉回身,看着金座上的鲛人傀儡,轻声:“封印何时能解”
“不知道,可能永远无法解开了”潇的声音缥缈恍惚,带着某种深不见底的悲哀,“那个人亲手在他心上刻下了封印,而后土的力量又克制着他体内的魔性两种如此巨大的力量胶着在一起,世上不可能再有人能打破了。”
飞廉想起了当日和潇一起联袂营救云焕的情形,想起这个已经和机械融为一体的鲛人女子有着多么强烈的愿力,不由感叹:这,难道不是她心底里最希望的结果么
飞廉看着脸色宁静的云焕,苦笑:“他倒好,这个时候还能如此偷懒却不知亡国灭族的大难立刻就要到了。”
潇也是叹息:“飞廉少将,主人已经不在了,辛苦您了。”
也许因为曾经并肩战斗过,潇对飞廉一直保持着尊敬和关切,并无丝毫排斥。
“云焕,我们决定要离开云荒了,”飞廉看着云焕,凝视着他变得平静的最后面容,轻声,“这里已无我们立足之地。所以今日来看你,也算是最后的告别。”
潇一震,却没有回答。
飞廉回过头,低声:“潇,你会跟我们一起回西海去么”
“不,我不会去。”潇却是轻声断然回答,“因为主人必不想离开这里他说过,无论几生几世,他都会在这里一直等待那个人的再次到来。”
飞廉默然。这样固执么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呢
潇轻声:“可是帝都里被围困的族人呢你要舍弃他们了么”
“以我的力量,无法带他们走。”飞廉冷冷回答,忽然跨前了一步,死死盯着云焕被冰封的脸,声音低沉,“所以,我来这里,也是想问破军最后一句话他是不是真的要舍弃我们了成千上万的族人就要死去了他真的不管了么”
“住手”看到飞廉伸手去触碰云焕,迦楼罗陡然一声惊叫,“不要碰他会杀了你”
然而,飞廉却已经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握住了那只冰封的手。他单膝在沉睡的人面前跪下,平视对方紧闭的眼睛,低沉而诚恳:“云焕,我知道你心里满怀恨意。但你已经报仇雪恨,杀了一切该杀的人,如今真的要听凭我们死在各族夹击之下你是不是就这样撒手不管,听凭数十万族人死去回答我”
冰封的人没有回答他这一连串的激烈问话,依旧毫无表情。
然而,出于意料的,飞廉却也没有遭到任何袭击。
“主人”潇惊呼起来,隐隐明白了那个不能说话的人的意思。
“如果不是,那么,请你,”飞廉喘了一口气,一字一句说出最后一句话,“把力量暂时借给我把迦楼罗的力量借给我,让我去一趟伽蓝帝都,把那些无罪的子民带出重围否则他们会全部死在空桑人和鲛人手里”
金座上冰封的人没有回答,面容却有了微妙的变化。
“主人”潇一声惊呼,感觉到了那个被封印的人某种情绪上的波动,不可思议地喃喃,“您您的意思,是不拒绝么您不拒绝”
“云焕”飞廉平视着那个冰封的脸,似已不顾一切,“求你把迦楼罗的力量暂时借给我如果你觉得是我冒犯了你,就将我格杀当地吧”
他在一瞬间将生死置之度外,毅然伸手按住迦楼罗的操纵席。然而,直到机簧被扳下,迦楼罗发出起飞前的颤动,他依旧安然无恙飞廉松了一口气,回头看着那个曾如此暴戾残酷的军人,不敢相信对方竟然默许了自己此刻的举动。
冰蓝色的封印下,破军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主人”终于证实了云焕的心意,潇颤声低呼是的,主人没有拒绝他,在命令自己为飞廉而战
“多谢。”他看着昔日的同窗好友、后来的不共戴天仇人,吐出了低低两个字。
“如此,潇有劳了。”飞廉转身看向金座上的鲛人女子,声音从疲惫里透出欣慰,“没想到如今,我们竟然是要第二次联手。”
“是。”潇声音却是平静的,“很荣幸能再度和您并肩作战,少将。”
进行了多日的修复,迦楼罗已经恢复了元气,在飞廉的操纵下发出了起飞前的鸣动。飞廉将手放到了控制机械的机簧上,感觉金属在夜风里如同冰一样寒冷那一瞬,掌握倾覆天地力量的感觉灌注了他的全身
“飞廉飞廉”然而却忽然听到了马蹄得得,一个声音狂暴地喊起来。
“狼朗”刚要闭上的眼睛霍然睁开,飞廉想起了什么。
那个随后赶来的人飞马奔过沙漠,来到了迦楼罗金翅鸟的面前,翻身下来。遥遥望着机舱里金座上的飞廉,脸色霍然大变,几步就跳上来在他身后还坐着一个娇弱的女子,赫然竟是明茉。
“别袭击他。”飞廉连忙阻拦了潇的举动,“我有话和他说。”
狼朗攀着金属外壳,急速登上了迦楼罗,却顾不得明茉一介女流被落在了后面。他几步跨到了金座前,看着取代云焕坐在那里的飞廉,惊骇而不可思议:“飞廉你你想做什么你疯了么你难道想要”
“不,不,你想错了,”知道对方的意思,少将微笑起来,“我不想成为第二个破军我坐在这里,只是为了去救回帝都的族人。”
“帝都的族人”狼朗怔了一怔,忽地大笑起来,“你以为凭你一个人,就能把那数十万人救出来你真是比破军还狂妄啊”
“我自然也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只是尽力去做而已。”飞廉截断对方话头,声音低沉:“就是不能救帝都族人回来,起码,也能暂时阻拦空海之盟的追兵,让空寂大营里的族人安然离开云荒。”
“”狼朗怔住,无法再反驳什么。
“狼朗,听我说,卫默已经死了,我离开后你便是空寂城里最高将领所有人性命悬于你手,不可有半点大意,”飞廉凝视着这个大漠里长大的同僚,眼神严肃,一字一句的嘱托,“明日,你便带领族人拔营离开空寂城,从狷之原去往西海我会去帝都做最后的努力。如果成功,等到帝都族人到来,我们就一起离开;如果如果我死在了伽蓝,那个时候,一刻也不必多等,立刻浮舟海上离开云荒,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狼朗定定看着这个巫朗一族的贵公子,眼神慢慢变化,对于少将这个几乎是赴死的决定,出乎意料地没有多说一句话来表示反对或者劝阻。最终只是缓慢而慎重地点了点头,将手放在剑柄上,单膝跪下,垂首断然回答:“是”
“好。”飞廉喘了一口气,脸上浮出欣慰的微笑,“幸亏有你在。”
然而,他的笑容忽然冻结在了脸上黑夜里,女子美丽而哀伤的脸浮起在夜幕里。明茉在夜色里随之而来,筋疲力尽地攀爬上了迦楼罗的舱室,站在那里定定看着他。
“明茉”他看着年轻的妻子,失声。
“你一定要回来,”应该是听到了方才的对话,她脸色死一样的苍白,声音却是镇定的,“否则,我一定会来找你不管你在帝都还是黄泉。”
“明茉”他一惊,“别说傻话你才十八岁,将来的日子”
“没有什么将来的日子如果你死了了的话。”她却截断了他的话,脸色苍白而恍惚,“你要我在你死后另外再跟别人,是不是我不会再承受这样的折磨了”
她看着丈夫,唇角浮出了一丝苦涩的笑:“你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在内心也是看不起我的一直以来我们都做着有名无实的夫妻你只是可怜我啊,是不是飞廉”
“不,不是这样的。明茉,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生活下去”飞廉截断了妻子的话,声音温柔而低沉,“要知道,我和破军这样以杀戮为业的军人,说到底不过是战争里的灰烬而已而你是一个好女子,将来会遇到更懂得生活和爱的人,该有着和我们完全不同的一生。”
然而既便他如此诚恳地劝说着,那个贵族女子只是凝视着他,眼里露出某种悲凉的神色,缓缓而坚决地摇着头,否定着他的每一句话,令他渐渐觉得口拙,不能再说一句。
“飞廉,每个人都有自己可以为之蹈死而不顾的东西,我虽是女子,却也一样所以当我决定了的时候,请你就不要再阻拦我了。”她走到丈夫面前,俯下身亲吻他的额头,“我不会阻拦你去帝都,也不会非要跟你一起去。但是,我会等着你。”
她的唇冰冷而柔软,叹息:“如果你补回来,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她筋疲力尽地喃喃,神色温柔而悲哀。
飞廉抬起手,抚摩那苍白美丽的面颊,忽然轻声叹了一口气:“好,那就等着我吧无论在哪里,我们总会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