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上海的午夜静悄悄,路灯昏黄。
我陪小芸豆坐在车里,一包面巾纸用完,又是一包。
我劝小芸豆:小芸豆,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曾经历过类似的情形,雪山上、峡谷里,要好的玩伴殒命
她摇头,泪水甩在车窗上,清晰的点点水印。
他不是玩伴她哭着说,他怎么可能仅仅是个玩伴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窗外,猛吸一口气。
如果他只是个玩伴,那我早就已经死掉了。
八
小芸豆本应死在红海。
那是一次深海潜拍之旅。
他们三五个人在北非的苏丹上船,情绪高昂,满怀期待,毕竟这条潜水线路第一次有中国人来。上了船后才发现潜水船条件较差,气瓶密封圈有些老化。
船已出港,开弓没有回头箭,况且,瑰丽的红海海底,可以拍出那么多惊艳的照片。大家都是热爱冒险的人,认真开完了安全会议后,决定不推翻原计划。
第一天没事,第二天也没事。是啊,哪有那么高的危险概率只要下水前检查好装备,怎么会那么容易出事故
小芸豆那时候注意力全在拍照上,每次出水后,她都恼怒地喊:你过来看看,你老是离我那么近,老是破坏我的构图画面
他在一旁呵呵傻笑,不辩解,任她发脾气,他让着她。
事故发生在第三天。
第三天,小芸豆扑通一声跳下水,轻车熟路地下潜到30米处拍照。正拍得兴起,突然听到一阵异响,紧接着,声音越变越大。小芸豆心一揪,马上抬头,头顶上全是泡泡,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沸水一样。
坏了,背后的气瓶出问题了,该死下水前忘记检查了。
水深30米处爆瓶是件恐怖的事情,按照这个速度,很快就会没气
她下意识地去看气压表,心里更慌了气压瞬间从60帕降到50帕再到40帕
完了不出意料的话,不到半分钟气瓶就会空。
原本瑰丽的红海骤然变得恐怖,安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小芸豆心一横,豁出去了吸完这最后一口气,做紧急上升
不紧急上升一定会死,紧急上升一定会得减压病,严重的减压病一定会死,但起码不会这么快两害相权取其轻,她用力吐出肺里的气,准备上升。她一边吐一边慌,如果我坚持不到水面怎么办还是会死
但不吐气又不行,上升过程中由于深度变化,水压会变小,不吐气的话肺会膨胀爆炸依然是个死
就在这时,小芸豆用右眼余光看到一个身影,还没等她从慌张中反应过来,胳膊被人拽住了,一只呼吸器恶狠狠地塞进她嘴里。
小芸豆一下子就不慌了,他来了
他顶流而来,奋力挟着小芸豆踢水,两人共用一个呼吸器共生了十来米。
经过这么一通折腾,再呼吸时都有些急促。小芸豆看了下他的气压表,立马又开始紧张了。怎么搞的他的气压显示为10帕
只够一个人升到水面
小芸豆猛地想起夺命深渊那部电影里的场景。
简直是一模一样,也是两个人共用一个呼吸器共生上去,也是气体不够两个人用
电影里的女人产生惊恐,抢夺呼吸器,无奈之下男人一脚踹开女人那个男人没做错什么。
潜水救援第一课:人有权选择不去救援,首先要保证自身的安全。
小芸豆紧张地痉挛起来,她飞速地思索:他虽然和我要好,但也不过是有共同爱好的玩伴而已。这里是深海,不是陆地,深海有深海的生存规则,他实在是犯不着为了我搭上一条命要不,我别拖累人家了,我自己松手吧。
一想到自己将永沉海底,她整个脊背都僵了,漆黑的,没有一丝阳光可以照进去的海底哦
就在这时,手松开了
小芸豆还没来得及松手,他先松开手了。
小芸豆心里咯噔一下,好的,他决定扔下我了
扔就扔吧,不要踹我。
小芸豆盯着他面镜里的眼睛,盯着他的动作。
他松开手后,把呼吸器塞进自己嘴里,贪婪地深吸一口气又把呼吸器再次恶狠狠地塞回小芸豆嘴里。
小芸豆愣住了,你不是要自己逃生吗,干吗又把呼吸器给我
隔着清澈的海水,小芸豆看见他一手举高,吐气上升
他把气留给了小芸豆,自己选择紧急上升。
傻瓜
小芸豆一边上升一边骂,一边骂一边流泪,泪水融进海水,都是咸的。
傻瓜,干吗找死对你来说,我有那么重要吗
傻瓜,这里是苏丹,全球最穷的国家之一,没有减压舱,治不了减压病,就算能治,哪里能找到直升机送你去医院就算能找到直升机,你难道不知道潜水后个小时内无论如何不能坐飞机吗
小芸豆安全上船时,已经哭得睁不开眼睛,她看到他横躺在甲板上,以为他快死了,跑过去捶他,边捶边骂。
万幸,他没死,只是轻微的减压病症状而已,他体格好,红海留了他一条命。
他喃喃地说困,说想睡会儿,说小芸豆你别哭了,也别吵了。
他费力地伸出手,敲敲小芸豆的脑袋,说:记住哦,安全第一,别让人担心。
他说:小芸豆,哭什么哭,你是我的朋友哦
他渐渐睡着了,沉沉地打着呼噜。
小芸豆抱着膝盖,坐在一旁抽抽搭搭。
船在红海的碧波中轻轻摇荡,头顶是耀眼的北非阳光。
不是爱人,不是家人,只是两个死里逃生的朋友。
九
我问小芸豆:想他吗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点点头。
我问小芸豆:那你以后还会继续拍照旅行、继续探险吗
她挂着眼泪点点头,说:嗯。
她说:以前的小芸豆是什么样的,以后就还会是什么样的,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完成生命体验,我自己清楚但接下来不论我怎么折腾,都一定会安全第一,不再让他担心也不再让身旁所有的人担心。
小芸豆顿了顿,伸手抹干眼泪。
她说:你知道吗走遍了大半个地球,才明白这两个字多么弥足珍贵。
我问是哪两个字。
她轻轻地说:担心。
她一边慢慢地发动汽车,一边说:大家总说相识容易,交心难。但如果不关心,怎么可能交心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应该是相互的,不管彼此身份差异有多大、性格差异有多不同,既然走到一起做了朋友,那朋友担心你,你也应该担心朋友,不然还叫什么朋友呢
我拥抱了她一下。
小芸豆,我懂你的意思了,很高兴能和你当朋友。
小芸豆,我以后也会经常去担心你的,其实你挪威抓强盗那次我就挺担心你的,万一你一个小姑娘叫人给揍了怎么办
她一把推开我。
她指着我的鼻子,用温州话凶巴巴地说:
fei yu xu gu ei, de ou yu da ji a qi
翻译成普通话就是:
少废话,给老娘把安全带系上
十
写完这篇文章时,是凌晨,我在云南丽江,小芸豆在北太平洋。
她加入了一个摄制组,计划把一只体长80米、体重50吨的大王乌贼从深海吸引到水面拍摄。
我很怕小芸豆被那只深海巨无霸给吃喽。
因为我们都是热爱吃烤串的好青年,一起吃过许多次烤鱿鱼
我摸出手机,想问个吉凶,电话刚一接通,小芸豆在那头劈头盖脸地冲我凶:这都几点了还不睡觉天天熬夜是慢性自杀懂不懂你想猝死吗
我咽了一口唾沫。
隔着一整个地球,我轻声对她说:
好了好了,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