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晶冰利如刃, 将心头的疤痕都给划开了。
喜绥想把喉间那点紧密的哽咽都散到风里去,便疾驰起来:“故人已去,公子,你不觉得这时候问太迟了吗?人都死了才把心意剖给我看,对他与我来说,都很残忍!”
像断刀一样, 明明折了,粉身碎骨了,刺不了她,却要她把碎片吃进去,割伤肝肠。
傅遮打马跟上她撂下的风,捡起她珍贵的话,揣进心底咀嚼:“...你在怪他?怪他活着的时候没有告诉你?”
世间悲伤最容易被人粉饰成愤怒,仿佛在脆弱的时候佯装强势,就能保护自己。
喜绥跑得更快了,恼怒地道:“是,谁要他擅自爱慕我!”刀山火海,出生入死,那样狂妄的一份爱,竟能隐忍着,最后随着死亡消磨,却要她的一颗心永远为他叫器了,一年、两年......她想,该有好几年都沉寂不了,“对于他的爱慕,我只是感到意外。”
是意外啊,好意外,两情相悦的一双人,竟会谁也不说,硬生生拖到死别。
她甚至不敢细想,李昭那样恣睢的人,爱当然也是热烈的,他因誉王的秘密、党争的复杂、自己的落拓,不得已才把心意紧紧藏住,可每每握住她时,掌心那么烫,分明一腔喜爱都朝她涌上来了,她怎么就,信他的话,不信他的心?
更不敢细想,他们错过都是因为自己,自己分明没有苦衷的,为何自卑情怯不肯先说呢。
李昭的死不是注定的,只要得到她的爱,他就会顽强地活着。
喜绥借风雪彻骨的冷,将热泪逼回去。别再问了吧,她心道,再问下去,什么都藏不住了。
“为何意外?你不是说,不管谁爱慕你,都很正常吗?怎么偏生他教你意外了?是你觉得他貌丑,不该会对你生出欲?还是,其实你明知道他的心意,可瞧不上他的皮囊,也不稀罕真心,才故作不知,于是逢人便说??”
““好意外,可惜了,错过了''?”尾字几近无声,傅遮知道,被风雪裹走了。
“因为,”喜绥忽然慢了下来,想教他听清,又低喃着,不想教他听得太清:“他是特别的。”
傅遮勒住疾驰的马,回头看她,她的神情满怀歉疚,只让他觉得,他的这份特别,很困扰她。
“哪里特别?是你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就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会与他清清白白?还是...... 青梅竹马,在你眼里胜似兄妹,你早就把他当成了哥哥?他变质的爱,教你觉得有违常,直犯恶心?”
傅遮的语气很平淡,但喜绥感受到了他藏在平淡下的激昂与迫切。他那么想知道答案,仍旧敛起了咄咄逼人的架势,这样好的人,她却再三欺骗利用,实在可恨。
她反倒不太在意屠妄的任务,从前不知傅遮这般重情重义,以为一旦与他失去纠葛,他就不会再为李昭行事,今日见他为李昭讨问一个理字,想必日后坦白了,要让他与联手也不难。
她在意的是,如果现在就坦白,遮接受得了刚定亲就退婚吗?若当真一辈子死缠住她,她接受得了吗?
是否该像今夜闲聊时那般,多铺垫一些,多教他看看别的女子,让他有个心理准备,这样一切稳妥了后再坦白?
喜绥没有立刻回他,杀风逆雪的一程路,不断斟酌,再抬眼时已抵达府邸,她翻身下马,下意识就想进门找百薇商量个子丑寅卯,不想手腕一紧,被扣住了。
低头瞥见傅遮宽大的手掌上青筋挣起,却没将她摁痛半点,抬眸与他对视,尚未开口,他倒先急切地解释起来,甚至有些声涩了:
“可他从未把你当作妹妹。他对我说过,十二岁懵懂,只想救你护你,把你捧在心上,坐得柔软、坐得热和、坐得安心,待情窦初开,就认定了是你,不是一辈子,是生生世世。
“纵然奈何桥畔鬼兵无数,他绝不会喝孟婆汤一口,被打得魂飞魄散,被踩烂成泥,也要化作奈何桥的一尘一土、一念一思,等到你来再转世。
“他对你自始至终都是爱,不是友谊,更不是亲情,不管你把他当什么,他都没有与你颠倒伦常,不要觉得他龌龊。给他留一份清白......如何?”
喜绥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才没有让酸痛穿透心脏,她慌忙挣扎,拧掉钳制,疾步进府,生怕慢了一步就要在外人面前流泪。
“赶明儿给你去信。”迅速撂下一句话,府门便合上了。
傅遮的手还滞在半空,片刻后握紧拳放下,人走寂寥,也要回她一声:“好,我愿意等着你。”
喜安院内灯火通明,百薇用汤捂子把喜绥的床榻烫得暖融融的,而后生了点炭,坐在她的床脚处,一边比对她的鞋子,一边哼歌纳鞋底。
喜绥进门瞧见她,弯也不带拐地在她身旁坐下,长叹了一口气。
“应付累了?”百薇用针抿了抿鬓发,一抬头,“呀,怎么眼圈红了?”
“如你所说,累了。应付累了,骗得我自己也累了。”喜绥垂头丧气,“百…………….我想对傅遮坦白我不会嫁给他了。”
百薇惊讶地放下鞋底:“如此突然,为何?”
“因为我想告诉他,我爱的人是李昭,李昭的真挚热烈,珠玉在前,我容不下别人,哪怕是同样教我感受到了热烈的傅遮,也难以容下。”喜绥仰望帐顶悠荡的流苏,“不,不止是想告诉傅遮。”
“我想告诉所有人,我爱的是李昭。我怕李昭在天上没有听见,因为我不够张扬,不够坦诚。我更怕他还在黄泉路上等我,纵知我不会殉情,宁等百年也不肯走,要是没有人给他捎一封信,说‘我活着的时候,在雅安城内听说了,洛家那个小娘子,说此生最最最钟情的男子,便是李昭,她亦是
十二岁就对李昭生了倾慕之心了'',若没有这样的口信,他该如何痛苦地在等待我啊?"
“我想,他一定愿意一直等着我。哪怕没有回音,也会说愿意等我。我是怕他太疼了。我只有让整个雁安京、整个永朝都晓得我深深地爱慕着他,才会教无数将死之人听见,总有一个会帮我把信带到吧。
百薇伸出一只手臂环抱她的肩膀,一边轻轻拍着安慰,一边问她:“既然想通了,为何又长吁短叹呢?怕老爷夫人一怒之下,教你血溅五步?”
喜绥捧着脸摇头,“我决定了,如果要挨打,那就挨好了,关我禁闭也是我该受的,只要等我将李昭的仇报了再罚,关多少年我都愿意。我犹豫是因为这番坦白,又要伤一人的心。倘若傅公子不是李昭的好友,我还没那么歉疚。”
“越拖下去,越临近婚期,伤得不是更彻底吗?”百薇思忖一番,又否定了自己,“不过,定亲方满一旬,现在说,确实也不合适。”
“我倒有了个主意,是一宗看得见、摸不着的美人计!”
“美人计?”
喜绥振作精神,眉飞色舞:
“傅遮和李昭不一样,李昭阅人无数后依旧笃定此生不换,只我一人,可傅遮还没见过世面啊,病愈之后接触过的女子只有我,见我若即若离,误以为我很会勾惹人心,后又觉得我唯好美色,朝秦暮楚,我琢磨着,他的爱多少带些维护尊严的意思,才想赶紧定亲,把我牢牢攥在手心。以前我只晓
得从自己下手琢磨法子,这次咱们换种思路,带他去见见世面!没准他自己就心猿意马了?”
百薇拍拍她的肩,叫她认清事实:“重阳时誉王摆宴,不就是为年轻男女相面的吗?”
“不一样,傅遮同我探查去了,就算瞟见一两个心动的,也没时机发展。
“再说了,我大雁安的女子们千姿百态,兴许他去后院的时候碰巧遇上的是看不上他的,贵女一个睥睨不屑的眼神,足以让他打退堂鼓,不敢攀谈。
“没了解过,哪里会晓得女子们各有各色的好?不带他开开眼界,他便以为会为男人痴心殉情的女子才是最好的!”
百薇说:“那你想通过什么法子让他开眼界?”
“这事得要若水姐和屠大人帮忙。我和傅遮说,明日会给他去信。我打算约他到千户府,明面上,解决药师的事,暗地里,把相看册子放到显眼的位置。
“这册子我去请若水姐从那些不想入宫伺候、急需相看郎君的闺阁小姐里选,咱们帮人帮两边,若能解救一个明年开春要被充入后宫的秀女,也算傅遮积德!若水姐眼光好,心思通透,我稍稍描述一下傅遮,就能猜到谁配他、他配谁!”
“你意思是,你要给未婚夫做媒?”百薇简明扼要地说出她逆天的想法,“硬把一个痴情人,逼成浪子?"
喜绥说哪有:“我是希望他晓得,人很难此生非谁不可!他若对旁人稍有一点心动,我坦白的时候,他一想到天涯何处无芳草,不至于太难过嘛!再说,怎叫逼他呢?只是教他翻一翻册子,他动不动心,不是我能控制的,他若真是痴情人,那册子递到他面前,他定不会碰一下!若他本就是浪子,
眼下能试出来,对彼此都好!他不耽误我拖延亲事,我也不耽误他从此以后纵横情场!"
百薇咂咂嘴,“也有道理,反正你一颗心不在傅公子身上,迟早要退婚!与其伤害后一拍两散,不如当个红娘,还能做朋友。”
“我就打得这个主意呀!刻不容缓,越快能激起他的变心越好!”
“婆娑山的风雪到底不留人呐,还以为你们去一趟,会培养出些感情来呢。”
百薇这一叹,教喜绥想到风雪,火光缥缈时的那个拥抱。
她亏心地说:“我扑到他怀里,一时竞教我分不清了,以为抱住了李昭,那一刹那,情丝在心海乱爬,慌得我面红耳赤,差点误以为那份心动是对傅遮的。我愈发觉得他俩像,说话的语调,策马的动作,将就的习惯,都一样。”
“恍惚了?还是……………”百薇抱膝偏头看她:“太想他了?"
喜绥抬起左手,盯着那一圈蛇镯,轻声慢语:
“不知道。可细想时,我就知道遮不是他,傅遮的喜欢像烟火一样绚烂,毫不掩饰地绽放给我看,一簇簇炸响,让我应接不暇。他却像蓄势的闷雷,低沉地轰隆隆着,那么久也不响一声,最后骤雨急电落下来,却劈得我心都碎了。
百薇喜欢听她讲话,温柔得像幼时喜绥刚把她捡回来那会儿。
彼时她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山丫头,陡然进城,入了恁大的府邸,胆小怕事,每日只晓得躲在床脚给小姐纳鞋,纳完了再给府上下都纳鞋,别的活儿都不敢干,因为要出门,要和人说话。
于是喜绥每天都陪着她坐在这,讲自己的心事,讲外边的趣事,病的时候就讲自己的痛楚和豁达。轻声慢语,明明比她小,却像长姐一般,教她读书说话。
两个女孩儿靠在一起,不消多时便困倦了。
喜绥怕得风寒,撑着沐过热浴,将头发烤干了才钻进被窝,再喝一碗百薇端来的驱寒汤,安稳睡下。
次日,喜绥分别给若水姐、屠妄、傅遮三人都写了信,只遮的暂没有寄出。
对于屠妄来说,事关誉王府,甭管喜绥要作甚,只要把人带到面前帮忙,小小相面册子,顺手的事,他进宫给宛若水送了信,又在指挥使那里述职半日,等到昏时,再去询问若水集册所需时间。
“那名药师在我府中已有一句,虽然誉王府不敢明目张胆地抢人,但我们若没有理由,也不能一直押着平民不放。
“这些天,有一对母子总是在府前张望,说家中丈夫走失了,我想,他们是誉王施的暗招,硬的不行,就换了个软的来要人。
“那对母子打扮得着实可怜,真闹起来,会煽动百姓激愤之心,届时对府衙不利。最迟我再拖一句,没有进展,便要交人。这一句里,你还得给我留几日行动。所以,傅遮来我府上商议的时间,能多快有多快。”
宛若水耐心听完,颔首道:“五日足矣。喜绥寻了个温和的法子抽身,且不动声色地将人送到你的面前,药师一事,同议同行,是我们与公子建立信任的好机会。劳请屠大人好生款待,若蒙受委屈,亦尽力忍耐。我也会尽量赶到府上与你们汇合。”
屠妄点头,“放心,洛姑娘说聚议的席面由她出钱,我随便花,不会亏待左相的公子。我只需要附和着洛姑娘翻开册子,做一做月老,一旦他的心不全挂在洛姑娘那,也就不会敌视我,我称兄道弟几句,保准哄得他眉开眼笑。”
宛若水思片刻,摇头否认:“你才是最不应当过头的人。喜绥说,定亲那日,你与傅公子打过一架,被下了死手。我担心......傅公子那般激动,不是为了面子,而是一片情真。你太积极做月老,他会误解你为了和他争,明修栈道,要与喜绥暗度陈仓。适得其反就不好了,你我倒是无妨,喜绥撮
合结盟一场,莫给喜绥徒增麻烦。”
“......还是你的心思细腻,那我就收敛些吧,教那册子被风吹开、被袖子拂掉,总之,不经意地露到他面前,演一演,只要遮不是个痴到一双眼睛全粘在洛姑娘身上的,总会瞧见吧。”
宛若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笑道:“总之,喜绥想怎么劝,咱们就依着她,帮着她,实在不行了吵一架,就算他当你是情中敌手,大事上,也总有个密切联系了。”
屠妄受教一番,将她的话一字不差地带出宫传到喜绥的耳中。
喜绥便给傅遮送了信,他若真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把李昭当成了哥哥,就于五日后在千户府相见。并告诉傅遮,有些私事,若进行得顺利的话,她甚至当场就能告诉他,自己对李昭爱慕她一事,究竟是何看法。
信寄了出去。傅遮看完,亦给她回了一封。
以为会是什么“洗耳恭听时至必到的话,拆开一看,乱七八糟的字迹写了三段:
“我亦认定了你,不是一辈子,是生生世世。”
“昨夜是我太咄咄逼人,惹你心烦了。若你觉得李昭不好,实在想说他龌龊,有违伦常。没关系,他就是该死的。我不会像他那样倨傲,不会憋着心思,以后我定时时袒露心意,堂堂正正地对你好。”
“算了一卦,五日后河面结冰,寒气周旋,比婆娑山好不到哪里去,出门多穿衣,抱个汤婆子。我有东西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