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这个病毒是因为有人在研究禁止项目,把人类的思维放进智械里?”阿妮总结了她的说法。
宋双:“这个方式绕过了天穹科技大部分防火墙设置,不需要验证接口和......”
她一边说,阿妮一边轻轻颔首。宋双跟她一样出身于银河系知名高等院校,后来加入了银河守卫联合会,是联络员任萍手下学历最高、专业性最强的星海战士。
两人越聊越复杂,宋双渐渐进入了浑然忘我的境界。她暂时忘记处境,沉浸在这场知识与经验的交流当中。就在宋双下意识想要伸手用手势进一步描述时,却被蛛丝束缚住了动作。
她高速运转的发烫大脑终于冷静下来些许。
阿妮屈指抵着下颔沉思起来,她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小机器人的能源电池槽,圆滚滚的小机器人屏幕上时不时从“TvT”,变成另一种“o.O?”的符号表情。
她再次把能源电池摁回去,抬头:“你有没有想过,这虽然是理解小丑病毒的一个捷径,但更大的可能是,制造出另一种新的病毒。"
宋双大脑降温,沉吟了半晌:“凡是成功,总有代价。”
“这个代价太严重,”阿妮把小机器人放回去,靠在生产线旁边的一个闲置机械边,“新的病毒破坏了狩猎区域后,我们达成获胜目标将会变得更加艰难。就算出了这种变故,狩猎场也不会放我们出去的。
宋双面露踌躇,她还没有完全放弃。
阿妮道:“这个设备我要带走。”
“为什么?”她抬头。
“第一, 不能让你滥用,以防把局面变得更糟。”阿妮看着她,“第二,我有其他任务交给你们。”
“你说。”
强制的好处,就是阿妮无需解释太多,就可以让其他人听话。她很高兴对方的理智好沟通:“在你们的能力范围内,尽量清除掉其他狩猎者。我知道不会清除得太干净,没关系,我只想要我的对手里,没有智械族之外的人出现。
她摩挲着手指,轻捏了一下自己的指关节,思索着继续道:“只有我一个新面孔,观众自然会下意识地关注我。”
“好。”宋双淡淡点头。
她们姐妹很强,非常强。只是马失前蹄、意外遇到了她这个古怪的克星。虽然一时失手,但宋双不会怀疑自己。
“还有就是??”阿妮低头凑近,看着宋双乌黑的眼睛,“小天才,你这么懂智械,一定知道它们每条序列的生产特点,知道天穹科技大部分的程序架构。排在我前面的那些名演员,那些各个马戏团的台柱子,都在你的了解范围内。”
宋双感知到她在蛊惑自己。阿妮的幻术能力比想象中的还要强,有针对性地蔓延过来时,她联想到了星际中著名的幻术大师,那些散布在各行各业、垄断无数资产的蝶族。
她低下眼不跟阿妮对视:“直接提要求。”
“我要它们报错。”阿妮道,“运行bug,调试bug,哪一种都行,或者干脆就是机体里飞进去一只飞蛾把继电器烤糊了??无所谓,我要它们短路、瘫痪,不能运行。”
宋双抬头:“这跟要谋杀智械族有什么区别?而且这危险又困难,我做不到。”
阿妮面带微笑地看着她:“但我觉得你总有办法。”
宋双陷入沉默。在她不回答的空档,阿妮解开了两人身上的蛛丝,道:“你姐的思想工作就交给你来搞定咯?离狂欢之夜还很远,有充足的时间。每次常规演出后,我都会在这个工厂等你们见面。
蛛丝落尽,阿妮伸手跟她道别,宋双不言不语地看着她离开。然而刚走了几步,阿妮就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身把躲在角落往外爬的一条藤蔓拉回来,连带着将存在感极低的凌霄也重新搂进怀里。
“落下东西了。”阿妮自然地跟宋双打了招呼,转腕按住凌霄的侧腰走出去,贴耳低问,“干嘛,想跑?"
凌霄确实想跑。
在阿妮跟宋双讨论的过程中,他抽离剥落的理智终于缓缓回笼。凌霄重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她很危险。
她只允许自己支配别人,是真正的狩猎者,是混乱的漩涡。
此时不跑,还真等着让人类玩弄吗?
凌霄早就该跑了,只是他真的打算逃生时已经来不及。阿妮箍着他抱进怀里,藤蔓故态复萌地缠上她绕过来的手臂。
没出息的孱弱枝叶,细细地圈着她的指节,黏着她的每一寸皮肤。仿佛那健康活泼的身体下,有对它吸引至极的养分股。
凌霄不肯说实话:“只是有点困了。……………你们说得话我又听不懂。”
“哎呀,是凌霄哥上学的时候没有好好听课噢。”阿妮贴着他的耳尖轻声玩笑。
凌霄的耳朵被蹭红了。他抬手挡了一下,被攥住手腕,撞上她目光,又慢慢放下来:“我没有上过学。”
阿妮愣了一下。
“课本上也不会教我怎么活下来。”他说,“我只有生存的经验,没有别的了。”
阿妮没说话,凌霄转过目光,看着前方五彩斑斓的道路:“对你来说很奇怪吗?出身五大起源星之一,海蓝星名校高材生,我是不是不太配跟你同一个赛道。”
他说到这里,眼神闪烁了一下,又转而尽量让自己看向阿妮的表情,即便他觉得对方会露出他并不想看到的样子。在阿妮开口之前,他率先接续下去:“我什么也不会,跟那两姐妹不一样,我对你来说没有什么用处。阿妮小姐,该到你后悔的环
节了。”
那双淡紫色的眼睛轻盈而静默地凝视着她。
阿妮想了一会儿,说:“那教育的事还是得听我的吧?”
"......1+?"
“果果的教育啊。”阿妮认真回答。
凌霄张了张口,他想说“我们生不出孩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转过头继续看面前的路,说:“阿妮小姐,要是这个星球有秋天的话,我就能把果实送给你了。果实降临那一天,是我无趣又不值一提的生活中,少有的期待之日。”
阿妮把他带回了皇冠马戏团。
选手的身份是由官方录入的,所以他不能明晃晃地出现在丽和安妮面前。她要了第五仓库的钥匙,名义上说是“跟小动物们多交流”,实际上是为了让凌霄能留下来。
那台设备阿妮也带了回来,放在仓库杂物之中,乍一看都不能分辨其中的区别。
阿妮照常进行训练,随着时间推移,流几次想要找她说什么,都因为阿妮离开得太快而失去时机。
常规演出的前一日正午,阿妮撕开营养液的包装,叼着一袋草莓果冻营养液往仓库走,流终于拉住了她的手,那句话冲破多日加重的隔阂,直接说了出来:“和解吧。”
阿妮吸了一口营养液,瞥他,含糊道:“和解什么啊?”
流的表情变了一下,低声道:“你不是......在生我的气吗?我在你面前贬低麟,让你不高兴了。对不对?”
阿妮回忆了几秒,点头:“有点吧。”
流忽然松了口气,他道:“我不会再说那些话了,他毕竟曾经跟你有关系。学妹,我们恢复成之前的关系行吗?你要拿第一名也需要其他人的配合。”
阿妮咬了咬吸管:“可是我只是不想理你而已,也没做什么别的。我们不就是同事的关系么?跟丽姐、安妮姐,还有咱们的小丑啊魔术师啊都是一样的,只是同事而已啦。”
“可是你之前对我??”脱口而出的话蓦然顿住,流说不出来了,他要怎么说这话?因为阿妮之前对他那么关照体贴、那么亲近温和,可是这种待遇一夕之间全部倾覆消失,他却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流不太懂。为什么他刚刚将阿妮学妹当做比自己更强的强者,怀有几分仰慕之情,她就立马后退拉开距离,变得如此漠然。
阿妮看着他半晌,追问:“你什么?”
“......对我好。”他艰难地说。
“因为你是老师的弟弟啦。”阿妮思索了一下,“我倒不是因为这个关系,你们的关系一直都不太好,我早就知道。只是因为你这里??”她抬手摸向流的眼角,指尖划过那些细碎的银蓝色鳞片。
“这里很像他。”阿妮说着,手指滑落,捏住他珊瑚耳骨靠下的位置,“蓝龙家的血脉好清晰,老师这里也有细微的红血丝,害羞的时候珊瑚耳会变红。”
她带着淡淡香气、柔软轻盈的指节,在他的脸上丈量滑过。像是点评一件玩具,一个手办,或者只是一幅画作一样评价着。她似乎在说“这里稍微有点神韵,也就只是一点点罢了”。
流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话。她说相似,可是不满意的地方,都属于他自己;她说神韵,可是只贪爱跟兄长相同的那一抹,遗弃的是自己。
他完全懵了,愣着神消化她的语句。阿妮抽回手时,流下意识地抓住她手臂,眼眶通红:“你把我当成.....”
“才没有呢。”阿妮猜到他要说什么,缓缓把草莓果冻吃完,空了的营养液袋子被捏得吱吱响,“我分得很清楚。我发现你只是你,一点儿也不像老师。我就算哪一秒钟忽然思念他,也不能从你身上得到慰藉。”
“......我、可是我......”
阿妮拍了拍他肩膀:“你就是你自己,所以我们现在只是同事啦。”
她把手臂抽出来,把空了的包装袋放进旁边等待的清洁机器人里。机器人显示屏冒了个红心,脚下的滚轮加快走掉了。
阿妮哼着歌去仓库的方向,没管呆呆站在原地的小美人鱼。她进了仓库后随手拉上门,先是跟蛇团,血肉多眼怪等等驯化的小动物们打招呼,绕了一大圈回来,给每只怪物分好了食物,才忽然抬起头,望向仓库狭窄的天窗。
天窗上有栅栏,几条翠绿的藤蔓果然缠绕在上面。
他总是会借着藤族灵活的特性偷偷跑出去,别说是这么大的天窗了,哪怕只是一条缝隙、一个微不足道的空管,他都能化成藤蔓钻进去,只要枝叶能过的地方,凌霄都能过得去。
不是流体,更似流体。
确定他在之后,阿妮娴熟地清理了一下场地,训练怪物们做更复杂的表演活动。有了安妮姐的倾囊相授,这些小动物乖得像家养猫狗,黏着阿妮的裤腿蹭来蹭去。
......
今天蹭过来的触感有点特别。
阿妮随意扫去一眼,见到湿润的藤蔓不知何时绕了过来。它挡住怪物的磨蹭,缓慢地绕上阿妮的腿,路过膝盖,向上攀援,如同攀附一棵橡树。
翠藤绕膝,而始作俑者却隔着巨大的钢铁牢笼,望着里面示威的怪物。
阿妮扯了扯藤蔓,凌霄转过头,平静的面目浮现出惊讶,他一板一眼地说:“我马上收回来,阿妮小姐。”
多么公式化,多么有距离感,这称呼甚至还有点尊敬在里头。
阿妮勾起唇:“好啊。”嘴上答应,却在他收拢藤蔓的时候反手攥住,扣住他的藤尾,忽然将人拉扯过来扑倒在地。她压住凌霄,不由分说地捧着他的脸低头迫近,唇锋陡然降落,像是马上触及他的薄唇。
将触未触的一刹,她停了一瞬,热息渡过他的唇,浸入彼此脑海:“你故意的,凌霄哥哥。”
他不答。无从抵赖,攀援爬高是藤的习性,也是他的。
阿妮轻声笑起来,那声音随着她身躯轻微的震动扩入他的每一条枝叶。在凌霄贫乏又平静的脑海思绪里,这声音就像是微风吹过树梢的簌簌轻响,风过树摇,叶动林响。
但他说:“我故意的。这样讨好你,你就不好意思对我下手。拜托,让我活下来。”
“我当然会让你活下来的,你不是说好了结束后跟我约会的吗?”阿妮还记着这件事,“我已经做好忍耐到结束的打算了,干嘛又爬过来…….……”
她说到一半,忽然发现凌霄的眼神落在自己的手上。她戴着驯兽师的手套,鲜红的皮质手套贴肤覆盖在手掌上,与袖口间隙露出的皮肤颜色形成鲜明强烈的对比。
阿妮抬起手,在凌霄眼前晃了晃。他忽然回神转过脸,耳根一阵发烫。
“在想什么啊?”阿妮问。
“......在想,”他喉结滚动,说,“我怎么可以接受自己以外的人......这种邀约。我为什么会迷失方向,总是让自己爬到你身上,我是不是已经生病了、坏掉了,需要买些药来吃。”
“说谎噢。”阿妮听出他没在说真话,“你没想这些吧!”
“这些天被你圈在这儿就是想的这些。”
“你每天偷偷扮演一株植物在阴暗的地方爬来爬去的,居然说被我圈住了啊。”阿妮睁大眼睛,“污蔑,完全是污蔑。不对,我问得明明是你刚才在想什么,如实交………………”
“交代”的后半个音节,被吞没在他抬头贴过来的唇线之间。
是藤蔓?还是他的手指?阿妮没有仔细分辨,只觉得对方环住了颈项。凌霄的唇纤薄而曲线起伏,如一道山峦吻住近在咫尺的云雾。他纤长的双睫扫过阿妮秀挺的鼻梁,湿凉的舌小口地舔舐她的唇隙。
好像在说,我的乔木,让我缠住你吧。
阿妮按住他的后脑,轻咬他下唇上磨红的一小块儿。凌霄依偎在她怀里,安静得像是不曾做出主动攀援的事,他只是无辜地接受阿妮的回吻,接受她的怀抱,在她香气涌动的肩上得到一片宁静。
………………怎么会这样好盘上去。凌霄闭上眼想。
她上辈子大概是一座花架,让他沿着坚硬挺直的脊、抚过亘古不变的骨,做她的血和肉、做她的衣与冠。就这么永恒地彼此依偎,交颈缱绻。
“凌霄,”阿妮叫他的名字,在他耳畔轻声抱怨,“你故意得不能再故意了。假正经。”
凌霄挽住她的手,拉过来,他看着阿妮骨节明晰的手指,低声道:“我如实交代,是在想阿妮小姐的手看起来很漂亮,如果是被它......我想了一些不合常理的事。”
他的额头抵在阿妮肩上,停了停,说:“你让我违背天性,背叛本能,我现在要跟你计较我们的感情成本了。”
“好吧。”阿妮想了想,“现在,我们算是有一点同伴感情了。”
凌霄慢慢?住她的手。
他不会告诉阿妮在耳根泛红的那一秒他究竟在想什么。或许在想这只是稳住她的虚与委蛇,自己只是为了活下来;或许是想她会不会不喜欢自己的繁育体系,觉得那样太怪异了,或许只是在想,她会先碰哪里,是连接胚珠的花萼,还是她说过
“跟别人不一样”的花粉管?
阿妮把他抱起来抵在笼子上,当着一群“小动物”的面再次亲上去。翠藤上紫花依次绽开,他默许了两人不清不楚的“同伴感情”。
藤蔓缠得舒服极了。凌霄不想松手。
阿妮咬了他几下,眼前浅紫色的双瞳却还是怔怔地、文静地看着她,好像被欺负也是情理中事似的。她挑了下眉,刻意用尖牙咬入他的唇角,磨红了的薄唇渗出清透微苦的草木汁液。
阿妮舔了伤口,他方才不喊痛,这会儿却一下子乱了,说:“这样很出格,阿妮小姐......”
又是这个尊称。
她有一天一定要把凌霄欺负得说不出这几个字来。阿妮想。
没等回答,仓库外陡然响起几声敲门的动静,又跟着响起流问她在不在的声音。
阿妮进来时关上了门,她本来不想理,凌霄问她:“不要紧么。”阿妮摇头,门外紧接着又有动静,是安妮姐:“诶,你在这儿干什么?”
流:“有东西落在仓库里了。”
安妮:“唔,明天要演出了啊,我找找备用钥匙……………”
这声音一出,缠得紧紧的藤蔓马上手忙脚乱地开始抽回去。他可不想被智械族判断成病毒。可是一着急反而打了结勾连在一起,阿妮帮他解了几个,怕扯断,没敢用力??就这么几秒的兵荒马乱里,门响了。
事急从权,阿妮一把将凌霄摁了下去,用旁边的驯兽笼和杂物器械挡住,整理表情面色如常地看向门口的两人。
“你在里面?”安妮诧异地看了一眼她,又看了看流,用眼神问,“有矛盾?"
阿妮道:“没听见,在跟......在跟,”她手边就是血肉多眼怪的笼子,随手一拍,续下去了,“跟小多说话。”
小多的一百只眼睛里起码有一半满是幽怨。
对方也没深究,只是提醒她“明天有演出,今晚好好休息。”随后就离开了。
只剩下流还站在原地。最大危机解除,阿妮松了口气,飘过去一眼看向身下被杂物挡住的地方。
凌霄很会降低存在感,他蜷缩在这个角落,抱着膝盖,看上去体积只有那么一点点,一双紫眸很安静地看着她。
阿妮刚想“他好乖”,马上就感觉到勾着她腿的那条细藤磨了磨腿肚。她的心思飞快变成“表面乖”,没细想,一旁的流便忽然道:“你还想着我哥,是不是?”
藤蔓忽然不动了。
“你们余情未了。”流说,“你看我的哪一秒,是在想着他?我不明白,我也不甘心,我到底哪里不如?”
就像是被上苍错爱过一刹那,于是失去后那么地意难平。
他介意阿妮把他当一秒钟的替身......现在甚至连替身也不是了,也介意自己竟然有比不过麟的地方。他不甘心,从哪一个角度,这位蓝龙家真正被宠爱的少爷都不甘心。
另一边,阿妮的目光还没移开。她清楚地看到凌霄安宁的淡紫双眸闪烁了一下,他抬头,安静又专注地看过来。
眼神似乎是在疑问,又不像是全然诘问??还有委屈,还有接受,她觉得那里面可能还有了然的情绪。凌霄好像在想“你果然是这样的,我早该知道”,一边这么想,一边却又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