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净慧从外头回了家后就同李氏提起几日后想去妙恩寺。
听到妙恩寺三字,李氏神色变得尤为不自然,她已经很久没去过那个地方了,这么些年来,也只有迫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去个一两次,她问道:“怎么就突然想去那了?"
姜净慧回道:“今日在街上听他们说过几日寺里头有法会,听闻求签特别灵验,我便想着也去凑凑热闹。”
李氏有些不大愿意, 她道:“瞎, 能有些什么热闹好瞧的, 不过是寺里头的僧人办场法会,想收些香火钱罢了,可没什么意思。”
听了李氏的话,姜净慧的脸上浮现了失落之色。
“这样吗......从前不在京城的时候就听说过了妙恩寺的名头,那个时候就想着往后来京城能瞧瞧就好了,不曾想母亲说是无趣。不过,母亲既都如此说了,那想来也当真有些没劲的,女儿不去好了。
这话听得李氏心里怎么都有些不是滋味了,她叹了口气道:“既你想去,那便去吧, 到时候你哥哥在家里头休沐,让他带你去好了,那地方挤得慌,我就不去了。”
姜净慧的脸上浮起了喜色,很快又道:“那带上妹妹一起去吧。”
李氏下意识拒绝,“你妹妹也不喜欢那地方。”
姜净慧道:“我本是瞧妹妹这些时日因为那方公子的事情心里头仍不痛快,想叫她去热闹的地方瞧瞧,人也能活络些起来。再想,那处求的签灵,她说不准也能求来一桩好姻缘呢。”
她这话合情合理,而且,他们兄妹二人出去外头,独留姜净春一人在家好像确实也不大好。
再说,这又何尝不是一个让姜净慧和姜净春好好接触的机会呢。
她无非是怕当年的事情被姜净春知道,可是事情过了那样久……………谁又会记得呢。
她暗想自己疑神疑鬼,怕这又怕那。想了想后,李氏便改了话口,道:“你说得也不错,那到时候你们便带上妹妹一起去看看吧。”
天气越发得热,白昼的时间也越发长了起来。一整日过去,日薄西山,火红的夕阳落在了窗台上,照进了屋子里头,男子白净的衣服上似也被染上了一层夕阳的红。
顾家之中,顾淮声已经在家休了近一个月,再过几日就要回都察院当差。可这一月,顾淮声虽在家中,却也并不轻松,他也不知道在那里忙些什么事,常常窝在书房一整日不出门。
这日顾侯爷下值,去了他的书房寻他。
听到顾侯爷从门口传来的声音,顾淮声亲自起身去开门。
开了门后,他侧过身去,给顾侯爷让出了进门的身位,却听后者道:“我就不进去了先,就是简单来同你说件事的。”
顾淮声在书桌前坐了一整日,太阳穴都有些发疼,他难得有松散之态,半倚在了门上,他揉着额穴,等着顾侯爷接下来要说的话。
顾侯爷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状似不在意道:“过几日,就是你先生的忌日了……………”
他话才说出口,就看到顾淮声动作微顿。
黄昏落在他的侧脸,长睫在眼下投出了一片阴影,遮掩住了他的神情,听到这话顾淮声过了片刻后,才像是反应过来了,他抬眼,越过顾侯爷看向了院中,他看到,院子里的所有一切都被夕阳染红。
就像是先生死的那个傍晚
他的血,染红了一切。
他收回了视线,却神色漠然对顾侯爷道:“父亲忘记了吗,他早就说过不认我这个学生了。”
顾侯爷被这话狠命一噎,喉中竟涩得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他才找回来了说话的力气。
“可总归师生一场,你......何至于此啊,人死灯灭,看一眼也不成吗?好歹从前他如此待你。”
顾淮声轻嗤,眼中似有不屑,“他怎么待我,是当着众人的面,把我赶了出去,说此生不复相见,又还是他说我这小儿仰家族鼻息,不过浮名虚誉之......他说这辈子宁愿没有我这样的学生,那我为何要去见他?”
顾侯爷看着顾淮声的眼,只见那黑瞳耳中,尽是对他那位先生的厌恶。
顾淮声靠在门上,又用最后一句简单的话击溃了顾侯爷的心神,“他通敌叛国,您又要我去见他做些什么。”
顾侯爷听到这句话,眼睛竟红了,“长青不会做那样的事!”
顾侯爷的脾气实在和善,在这一刻,却被顾淮声的话说得浑身发抖,发出了低吼声。
顾淮声却丝毫没有将他的伤春悲秋放在眼中,同顾侯爷的悲愤相比,他的声音堪称平淡无情。
他说,“可他因此而死。
顾侯爷的身形颤了颤。
顾淮声没再看他,自顾自回了里屋,坐回去了书桌前。
没过一会,他再抬眼就见门口已然没了人。
顾侯爷离开之后,顾淮声一直坐在桌前,到了外头天都黑了,也仍旧没有其他的动作。他靠在桌案之上,身体微微前倾,桌上摆放着的熏炉将其眉眼染淡了几分,辩不清神色。
直到书良从外头进来,他见他发呆,也不点灯,奇怪道:“公子想些什么呢,这么入神。”
他一边说着,一边点上了灯。
屋子里头一下子亮堂了起来,可顾淮声仍旧是没什么情绪的样子。
书良也没继续问下去打搅他,说起了来意,他道:“夫人说过几日妙恩寺有办法会,反正公子在家无事,她让您到时候一起去呢。”
妙恩寺。
听到这个地方,顾淮声的眼中终于有了些许情绪。
最后没说什么,“嗯”了一声,算是应下。
几日很快就已经过去。
姜润初同两个妹妹坐上了一辆马车,往妙恩寺去。
姜净春本不大乐意去,但看美净慧盛情相邀,便也没再去拒绝,跟着他们一起出了门。
又加之,她对求签算卦这种东西确实有些好奇。只是从前李氏不大乐意她往寺庙这种地方跑,她便也没怎么去过那里,去过寺庙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马车上,姜净春同姜润初互相看不大顺眼,又加上上回吵得那样厉害,除了姜净慧在一旁调节气氛,另外两人便不怎么说话。后来姜净慧无话可去多说,也渐渐安静了下来,车厢之中,一时间更为沉默。
这场法会约莫会持续两日,三人今晚打算歇在寺中。
他们到了这处的时候约莫已经到了午后,法会早已开始。
妙恩寺在半山腰处,山林幽深,阳光透过树叶在泥土地上泛起了层层斑驳,上了山后便是平台,要走过八十八道石阶才能到了寺门口。三人下了马车,站在石阶下,抬起头隐隐约约看到题着“妙恩寺”三个大字的牌匾在光下泛着灿烂的金光。
上头已经站了不少的人,瞧着便热热闹闹,诵经声、人群说话声依稀从那里传来。
他们上了台阶,走到了寺庙门口。
妙恩寺香火旺盛,才上来就见香雾缭绕,门口处专门设了求签的地方,此刻那里堵满了人。
姜净春只是看了一眼闹哄的人群就歇了去求签的心思,挤就算了,这队也不知得排到何时去。
另外两兄妹对那地方也望而却步。
是人皆有惑有所图,都说这签灵验,既大老远的来都来了,求上一签也无妨。但看这着人群,也不知何时才能轮到,三人无言片刻,最后还是姜润初道:“算了,看这样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能轮上,晚些人少的时候再来吧。
还是先往里面去吧。
另外两人也没反驳,几人便抬步往里头走。
可就在这时,身后传了一道明朗的声音,“姜净春!”
几人顿了步,回头去看,发现竟是宋玄安。
而在他的身边,还站着另两个人,一人是他的母亲,而另一人则是他的兄长宋玄景。
今日法会办得热闹,大户人家也来了不少,恰逢过段时日就是宋玄安秋闱之日,宋夫人就想着来寺里头求一求拜一拜,再算上一卦,看看到时候宋玄安到底能不能一举中第。
宋玄安本是不大乐意来的,人挤人有什么好看的,但宋夫人非扯着他来,没法便跟了出来,宋玄景今日在家中休沐也没什么事,也被宋玄安一起扯了出来。
只宋玄安没想到,今日姜净春竟也来了。
姜净春发现是宋玄安,也觉颇为凑巧,同他打了声招呼,看到他母亲和兄长也在,同那两人行礼。
宋夫人虽不喜姜净春当媳妇,但对她也没其他的什么情绪,见到人对她笑,便也笑着点了点头。
姜润初那边听到动静,见碰到了宋夫人,便也带着姜净慧去同她打了个招呼。
上回姜净慧的认祖宴,他们没有邀宋家人来,既然今日碰着了,那也该让姜净慧同宋夫人过过面。
宋夫人一眼就认出了姜净慧的身份,看她模样,想来应当就是姜南的亲女。
她拉过了姜净慧的手,同她热络地寒暄了两句,“这便是小慧吧,上回没机会见着,这回倒这样巧,在寺里头撞了个正着,生得还真是标志可人啊。哎,说起来,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这些年过得还好吧?也好在是回来了呢………………”
她说着说着不知道说哪去了,眼看气氛就要伤怀起来,宋玄安在一旁忙扯了把她的袖子,“好了母亲,这好日子,说些从前的事做什么嘛。”
这话说的,到时候闹得谁都要不高兴了。
宋玄安说完了这话,去瞥姜净春神情,不见她面色有什么变化,像是没将这些话听心里去,才松了口气。
“倒显你机灵。”宋夫人不动声色怼他。
从前一根筋起来比谁都没脑子,现下倒如此会看人眼色了。
不过宋夫人虽这样说,好歹也是没再去说起别的事来了。
姜润初和宋玄景同朝为官,两家好歹有些交情,两人平常在朝中碰到也会打声招呼,今在这处见了,便也到了一旁随意寒暄两句。
既然两家凑巧在妙恩寺的门口撞了个正着,接下来便一起走着了。
姜润初同宋玄景在一起说话,宋玄安自然而然和姜净春走在一起。
宋夫人那边仍旧在和姜净慧一起闲话,她奇怪道:“今日怎不见着你的母亲呢?”
怎么只有三个小辈出来,也不见着李氏。
姜净慧乖顺回了她的话,“母亲嫌挤得慌便没出来了。”
宋夫人点了点头,也没再去继续问下去了。
几人不打算在门口这处待着,想着先去禅房安置好行囊物件,但那宋玄安又不知是想做些什么,非要拉着姜净春先去求签。
姜净春问他,“你急些什么,现下那么多的人在呢,挤死了。”
宋玄安道:“排会队就能到了嘛,免得一会又要出来一趟。”
宋玄安扯着她往那条排了队的长龙去,姜净春拧不过他,被他半拖着走了。
宋夫人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搭错了,方才让他去不去,现下他们都要去禅房了,他又非拉着她去求签问卦,怕只是想着多跟姜净春去单独腻一会罢了。姜家另外的两个兄妹尚在,她也不好去发作说些什么,只冲他的背影喊道:“没盯着你,别给
我混出个什么事来。”
宋玄安听到这话也只是摆了摆手,“嗯”了一声,连头都没回,也不知道是听没听进去。
宋玄安拉着姜净春往人群挤,今日人颇多,这法会一年一次,男女老少都来了此处凑热闹,两人老不容易才挤过去排上了队。
站定后两人才有了说话的机会,宋玄安偏过头去向姜净春问了一句话。然而人群吵闹,两人置身其中,姜净春只见他嘴巴张张合合,至于说了些什么就一点听不清。
她蹙眉,扬声问他,“你说些什么呢?”
宋玄安又弯腰凑到她耳边问,“你今日是来求什么签的?”
求什么签?
叫他这样一问,姜净春才反应过来自己只想着来凑热闹,倒还真没想好自己要求些什么。
她现在,好像暂且也没什么想知道的。
亲事?可自从有了方之平那件事情之后,她对这事暂且没什么想法,这事天注定,该有的会有,不该有的急也没用。
亲人?
对了。
他们一直都对她的亲人避而不谈,姜净春想知道,往后自己还能有机会同他们相见吗。
她张了张嘴,方想去回宋玄安的话,可周围实在是有些挤,竟不知是谁猛地撞了她的背一下,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结结实实撞到了宋玄安的怀中。
少年宽厚健壮的胸肌撞得她鼻子发疼,她下意识发出一声痛呼。
两人像都给撞懵了,一时间竟都不知该去做何反应。
尤其是宋玄安,周遭的吵闹声都已自动从他耳中消失不见,时间似都在这一刻变得缓慢,他满鼻子都是姜净春身上的少女香,耳根子红透了也没反应过来要去把她拉开。
直到一旁传来了一道清冷至极的声音。
“走路这般不长眼,撞到了人也不会道歉吗。”
两人听到了旁的声音终于被牵回了思绪,姜净春赶忙从宋玄安的怀中出来。
往说话声音去看,才发现旁边不知是从什么空了一块地出来。人群之中,那丰姿如玉的男子格外显眼,同周遭众人格格不入,他似天人一般,旁边的人不自觉给他让出路来。
姜净春看到顾淮声,心中当即四个大字。
阴魂不散。
顾淮声的身边还跟着顾夫人和顾淮朗,瞧着他们一家人应当也是来妙恩寺拜佛求签。
京城这地方说小也不小,可说大也不大,倒霉些,越不想见到谁,偏偏越能见到谁。
就是连来个寺庙的功夫,这也能碰到。
那撞了姜净春的人听到顾淮声的话,在一旁连忙同她道歉。
他方才撞了人本是没放在心上,转身想跑,却不想被人看了正着,想走都走不掉。他看向说话之人,那人通体华贵,气度逼人,说话的嗓音如冬日寒冰,没由来冷得慌,他不敢惹了这人,便赶紧同姜净春道了歉,想要息事。
姜净春也没多想,他也不是故意的,她摇了摇头说了声“没事”,此事就算结束了。
然而,还没开口说几句话,姜净春就感觉到鼻腔发热,想来是那宋玄安的胸膛硬如城墙,撞得她鼻子都要断了,她摸了摸鼻子,果真就摸到了一手血,她赶紧从袖口中掏出了巾帕捂上了鼻子。
她扭头冲着宋玄安抱怨,“不是,你这也忒硬了些。”
宋玄安也没想到竟就给撞出血来,低过头去看,就见她眼眶都无意识泛了红,看起来是真被撞狠了。
他看了也疼,把她手扯下看了看鼻子,谁知没了巾帕堵着,那血争先恐后涌出,他马上就把巾帕按了回去,而后又用手把她的脑门掰去仰面朝天。
他哄她道:“我的错我的错,莫气莫气,越气血流得越厉害。”
那两人的动作对话落在顾淮声眼中就格外刺眼,可他这人也是奇怪至极,越不好受,却越要看。
他不肯正视自己的情感,可对别人的情绪却敏锐得可怕。
方之平他不放在眼中,因为他这样的人实在太烂了。
可是宋玄安不一样。
看着他们亲近,他那掩在袖口中的手指都不自觉找紧。
直到旁边的顾夫人出了声,她走到姜净春面前同她道:“小春,可是来求签的?”
姜净春点了点头,而后就听顾夫人道:“你先回去禅房换身衣裳来,这沾了血,就不好了。”
顾夫人怕姜净春年纪小,不清楚这些,就来提醒她一声。
姜净春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不过她都这样说了,她便也没再反驳,她对顾夫人道:“多谢姑母提醒。”
顾夫人见只有她和宋玄安在,不由好奇,又问,“今日难不成就你们两人自己来吗?”
姜净春摇头回话,“是同哥哥姐姐一起来的,现下同宋伯母还有宋大哥先去禅房那边放行囊了。”
原来如此。
听到他们兄妹三人都来了这处,可独独李氏没来,顾夫人心中也知其缘由,这地方,她岂会再愿意踏足。
她看了看拥挤的人群,也歇了求签问卦的心思,对姜净春道:“这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少些人,我们刚好也要去禅房,一道去吧。”
宋玄安显然不大愿意,他好不容易同姜净春能有些单独相处的机会,怎么转头又来了顾家人,他刚想开口,却见一旁的顾淮声已经开口道:“现下人多,不知何时能临上,晚些来,人也少些。”
他这话比顾夫人温和的询问而言,带了几分不容拒绝的味道。
不过是简单的一句话,可从他口中说出就带了凌厉。
他们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顾淮声已经先一步转身去。
那两人也没再多说,也罢,不过同一小段路罢了。
只是同他们走在一起之后,宋玄安和姜净春更为安静,一路下来都不曾说些什么话,两人老老实实跟在后头,皆无言。只有顾夫人会偶尔说个一两句话,后来看着他们那两个兴致不高,也就没怎么继续开口了,到了客人住的禅房处,一行人就
先做别。
今日妙恩寺来的人多,因着法会整整进行两日,所以特地留出了几十来间禅房,供贵人们留夜。
姜家和顾家的禅房相隔不远,寺庙中安排房间的人知晓姜、顾两家有裙带关系,便将两家排得近了一些。而男眷同女不在一处,宋玄安把姜净春送回了屋,后同还在不远处站着的顾家人作别便先行离开。
看着那两人各自散开,顾夫人才突然开口向顾淮声问道:“净春怎么瞧着变了许多,怎么看着不大愿意同你亲近了………………”
就连顾夫人都有些察觉出了事情的不对,只要从前顾淮声在,姜净春必然会跟到他的身边,然而,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对他是避之不及。
顾夫人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人都是会长大的。”
少年时总是一腔热情,被浇灭了之后,自然也就一瞬间跟着长大了。
说完这句话,顾淮声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那突如其来话说的人有些莫名其妙,顾夫人都有些听不明白这是何意。
他的视线也一直落在姜净春的房间上面,他的眼中,带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
到了差不多傍晚的时候,顾淮声独自一人去了求签的地方。
此刻人已经少了很多,再没白那样拥挤热闹。庙门前的苍天古木下,摆着一张桌子,桌旁立着“求签”二字,落日的余晖撒在寺庙门前,一旁香炉中散出的袅袅烟气也染上了红。
一切如梦似幻,像是虚境。
顾淮声走到了求签处坐下,对面解签的大师抬眼看了他一下。
他愣了片刻,随后道:“我记得你。”
大师约莫已过了五旬,是寺中德高望重的主持,他盛名在外,世人尊他为“悟能大师”,今日来求签问卜之人如此之多,一是因为法会之缘故,二是因为悟能大师会在这坐整整一日为世人解惑。
所以,究竟是法会之缘故让今日的签尤其准,还是仅仅是因为悟能大师在坐镇的原因,事到如今也分辨不清了。
听到悟能大师的话后顾淮声片刻无言,他抿唇,道:“我也记得大师。”
悟能大师笑了笑,“三年前你从这里离开之后,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的。”
三年前顾淮声来过一次妙恩寺,在妙恩寺待了整整七日。他一个人在菩提树下静坐了整七日,坐累了就睡,睡醒了继续坐。
这样奇怪的人,悟能大师从前见过许多,顾淮声不是第一个。
他知道,总有年轻人会迷失自己人生的方向,而后来佛堂之中寻找自己的慰藉,在顾淮声之前,那棵千年菩提之下坐过许多的人,他们都妄图像王阳明那样,能有自己的一场龙场悟道,一步入圣。
然而,或许是时机终不成熟,又或许是他们心中所图太过,从没人能在那里悟得属于自己的道。
除了顾淮声。
他同那些人都太不一样,光是一眼就能看出。
他在那里坐了整七日。
七日,或许是因为内心实在煎熬,手上闲不住动作,周遭的那片草都被他拔秃了,直到他离开之后,他周遭坐过的地方也仍旧寸草不生,后来妙恩寺的人背地里头给顾淮声取了绰号:百草枯。
这绰号实在难听不像话。
不过也好在,后来顾淮声再没来过此处,这难听的话也没能去到他的耳朵里面。
自顾淮声离开之后,悟能大师再听旁人提起他时,他已是京城中为人不可触及的存在。
他想,他已经悟到了自己心中的道,所以也不会再来了。
可没想到今日竟会在这处又见到他。
对于顾淮声的出现,悟能大师显然是有些讶异。
他笑着问他,“之前的问题解决,你整整三年不再出现,今时,是又碰到了其他什么麻烦事?”
人一生都在追求道的路上,当时候的道他求到了,现如今,他一定是又碰到了什么其他的事。
......
确实是麻烦事。
拿又拿不起,放又放不下。
他后悔当日之举,也时常会被那件事情折磨得不能安眠,可他后悔了,又能如何呢。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同别的人走在一起,抱在一处却又无可奈何,想去制止,却都已经不知该出于什么立场。
理智告诉自己,放下才是明智之举,顾淮声不是没有尝试过。可一想到她往后终归要嫁人,却又忍不住去想,她万一所嫁非人,又会不会被人欺负……………
放不下,他真的放不下。
顾淮声没有将自己的困境同悟能说,因为说出来也无济于事。
王阳明曾言,凡事向外求十年如一日,向内求日日如新生。
顾淮声也不会将自己的困境寄托到旁人的身上,企图旁人能为他解决苦痛。
但,都说今日的签准…………………
求支签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他对悟能说,“大师,求支签吧,便当解惑了。”
顾淮声说完就从袖口中掏出了一袋银钱,往一旁的功德箱里头丢。
悟能大师先一步拦住了功德箱的口子,笑得颇为和善,“你身上功德重,我们庙小,收不起,今日这签,送你。”
这话意有所指,含义极深,不过顾淮声也不将这事放在心上,既他这样说了,他也不再执意。
悟能让顾淮声在心中默念了问题后,拿出签筒抖了几下,没两下,“啪嗒”一声,就掉出了根签子在桌上。
顾淮声此刻竟有些紧张,害怕却又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悟能大师拿起签子,借着微弱的霞光眯眼看了看,而后,他出声道:“得偿所愿。”
195......
这签假的吧。
顾淮声听到甚至都有些想要讥讽的笑出声。
他虽希望自己能求得上上签,可却打心眼里知道,自己已经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好结局。
姜净春避他如蛇蝎,他能偿哪门子的愿。
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抬眼看向了悟能大师,他轻笑了一声去问,“大师,强求来的东西也能算得偿所愿吗。”
他实在不知道现下还怎么能去得偿所愿了,除非……………去争去抢。
这想法也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毕竟,他实在不喜欢做些什么强求别人的事情。
可
那是混账才做的事。
他
只是怕她过得不好而已。
他想,仅此而已。
悟
能活了大半辈子,什么人没见过,可此刻却也看不懂眼前的男子了。
分明是支不错的签子,他怎么瞧着还不高兴了?
然而尚来不及再开口,就见顾淮声已经起身离开。
他这样突然离开的举动甚至算做得上唐突,可悟能看着他的背影,没有生气,竟还笑了笑。
罢了,那小圣人的心,他去猜个什么劲,他猜得明白吗。
眼看天也黑了,里头出来了个小僧童出来喊他去用饭。
悟能看周遭也没什么人,刚打算起身,却见迎面走来一双少男少女。
小僧童想上前去了求签的牌子先,却被悟能阻止,来都来了,也不差那会吃饭的功夫。
姜净春和宋玄安两人坐下各自求了一签,可结果好像都不怎么好,两人脸色都有些黑。
姜净春求亲人,悟能替她解签,虽这签不大好,可他说将来还是能有机会见得所念之人。
而宋玄安便更倒霉了些,竟是下下签。
回去路上,姜净春有些好奇他这是求了什么,宋玄安脸色不大好看,随意道:“没什么,只是问了问今年秋闱如何。”
对,宋玄安过些时日就要秋闱了,姜净春才想起来。
只是,这签竟说是不怎么好。
那不是完了吗………………
秋闱三年一回,若这次没中,岂不是又要再等三年。
姜净春的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她说,“这签也不一定就准嘛......你可别把这事放在心上,这次秋闱一定没什么问题的。”
她知道的,宋玄安这人虽然平日里头不怎么正经,可还是有那么些本事的,若不出意外,怎么会是下下签?不可能,肯定是算错了的。
她怕宋玄安多想,到时候本没什么事,反倒因这一签想东想西,倒了不好。
宋玄安听了姜净春的话,却仍旧是提不起什么兴趣的样子,敷衍地应着声。
姜净春见他仍旧兴致不高的样子,便忽地拉起了宋玄安的衣袖往佛堂方向去,两人早些时候已经错峰去用过了晚膳,现下天要黑了,佛堂里头的人都去用晚膳,这处便没什么人了。
宋玄安不知她是做些什么,任由她拉着自己。
“去哪这是?”
“方才大师说的话你没听进去吗?不是说喊你来求神拜佛,去去晦气嘛。不就是求了根破烂签,拜拜佛祖观音,会庇佑你的啦。”
姜净春声音故作轻快,她也不大想让宋玄安被这件事情影响了心情,她尽量把这东西说成一个不妨嫌的小事,想要让他不将这事放在心上。
宋玄安听着她的话,脑海中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他没再说话,任由她拉着自己走。
宋玄安见姜净春担心,想开口她别多想。其实方才他问的根本就不是秋闱的事情,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算了......不说了。
她说得不错,不过就是一个破烂签子嘛,有什么好放在心上的呢。
两人去佛堂之中,跪到了蒲团上。
殿宇巍峨,一派庄严肃穆之像,莲花宝座上是一坐巨大的金身佛,这座金身佛面目慈悲,被香烟紧紧缠绕,看着有那么几分不真切。
姜净春扭过头去对宋玄安道:“心诚则灵,佛祖会庇佑你的。
说罢,她就先双手合十拜了拜,而后磕了个响头下去。
宋玄安本也不大相信这些东西,不过见姜净春如此,也像模像样学着她的动作,跟着磕了个响。
佛祖像下,少年少女拜得虔诚。
夜风吹过窗户,大殿中的经幡在两人头顶晃动,两人磕了三个头。
姜净春磕三个头,贪心地许了三个愿,一愿宋玄安能在秋闱中举,二愿自己能有希望见到亲人,三愿,她的亲人还要她。
她现在甚至有些怕,当初他们就是因为不要她,才会让姜家人把她带回了家。
宋玄安磕了三个头,却只贪心地许了一个愿,他真的想要娶姜净春为妻。
他想明白了,从那天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让他娶别人,他不愿意,他这辈子就要娶她。
他方才在门口求的签,其实是和她的姻缘。
拜了佛祖之后,那破签子,可就千万要不作数了啊。
天地昏暝,佛祖垂目低视,他将众人万物仅收眼底,日复一日皆是如此悲悯温顺,可慈悲的佛祖,也不知有没有将儿郎们的话听进了耳中。
两人在这里跪了没一会,也就起身离开了此处,男女眷地方不在一处,姜净春被宋玄安送回了厢房后,看着他的背影在视线中渐渐消失不见,便也打算回了屋。
可还没走出去几步,身后就传来了姜净慧的声音。
“妹妹,这是从哪回来的。”
听到声响,姜净春回过了身去,就见姜净慧从房中走出往她的方向走来,皎洁的月光打在她的身上,让她的面庞看着更加柔和美好。
姜净春见她来了,此情此景无处可躲,便也朝她的方向走,乖顺唤道:“姐姐。”
她回了姜净慧的话,如实道:“方才同宋玄安去佛堂拜了拜。”
姜净慧笑,“七月十,好日子,求佛拜神,最是灵验了。”
姜净春也不知这话是真还是客套,她问她道:“姐姐出来寻我可是有事?”
她看着像是专门在那处等她,应当是有什么话想要去同她说吧。
姜净慧眼中笑意更甚,“今日午后在佛堂中偶然听人谈起了一桩旧事,觉得颇为有趣,便想着说与妹妹听,妹妹可有这个兴致,来我房中听听?”
姜净慧分明笑得和善至极,可不知为何,姜净春盯着她的眼,却莫名生出了一阵惶恐与不安。
她一时间竟也不知该作何回答,她心中似有种强烈的预感,这或许不是什么好事,可最后,又不知道是出于何种缘故,竟鬼使神差点了点头,她跟在了她的身后。
姜净慧带她去了她的房间,房中已经燃着一盏烛火,烛火微弱,在房中跳动闪烁着熹微的光,如同鬼火一般。
两人在桌前面对面而坐。
姜净慧没有沉默迟疑,直接进入了正题。
“今日听到了扫地僧们说起那桩陈年旧事,听了个趣想来说给你打发时间,只是这故事十分伤感可怜,妹妹听了之后可千万别伤心落泪啊。”
姜净春看着她的表情,有些不安地抿唇。
姜净慧面上分明露着是关怀之色,可落在姜净春的眼中却觉是在惺惺作态,她看着分明一副巴不得她哭的样子。
可事到如今,既跟她来了,也没有再离开的道理了。
姜净春点了点头,道:“姐姐说吧,我决计不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