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的昨晚几乎没怎么睡。
从府中入宫,一路上昨夜的画面涌现出来,反复浮现。
黑夜与白昼仿佛是两个世界。
一个似乎是一块遮羞布,只要盖上就能遮盖住一切丑陋。
可白日里, 立在天光底下,理智冷静逐一回笼。
那些惭颜的情绪争先恐后而来。
他忍不住按了按眉心,有些记忆越想要压下去,越是会争先恐后反噬出来。甚至,光天白日里便疯狂滋长。
当梁的意识到自己昨夜究竟做了什么时,他也能清晰的意识到,潜移暗化间自己许多行为早已越出界限。
梁的渐渐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肖想更多的东西,肖想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嗬......可见自己是真疯了………………
一整个早朝间,他立身于身后三交六婉菱花宫窗投下的日光里,脑中充斥着各种声音。
“国公!陛下唤您!”直到朝中有人唤,梁的才缓缓回过神来。
龙椅上苍白瘦弱的少帝朝他投来一张无辜的脸。
梁的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拼命压抑着自己各种情绪。
少帝方才说了什么话?梁的自然没听见。
他上前两步,微微躬身。
少帝早早登基为帝,年岁不大却已坐了快五年的皇位,从一个奶娃娃战战兢兢坐上冰冷皇位,周边一群豺狼虎豹环同。这样环境之下养大的皇帝,除非天纵奇才,否则便多是年岁难永之辈。
少帝他爹代宗便是属于后面那个,本就体弱的身子骨,又在这种环境煎熬之下,日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当了没两年皇帝就驾鹤西去。
昔日代宗驾崩后,八尺身高的男人,不满三十岁的年纪,消瘦的竹竿子一般,头发都白了一半,可见皇位不是好坐的……………………
少帝倒是比他父皇好了一些,属于中间的那个,既不十分厉害,也不窝囊怕事,就这般战战兢兢坐着龙椅,倒也稀里糊涂长到了十四岁。
好在少帝没别的本事,气运自小就不错。许是代宗可怜的死亡模样还叫人历历在目,这些藩王们虽依旧斗得天昏地暗,暂时还没换下他这个皇帝的心。
毕竟,谁也不想成为下一个代宗,可没比他更听话的皇帝了。
且他十分会看人脸色,这不,一瞧见眼前的穆国公面色阴沉,少帝的心肝就砰砰跳。
他知晓那群老不死的礼部故意要让自己来得罪梁家。
可偏偏如今是朝上,少帝没办法朝梁家哭诉自己为皇帝的无奈,只能按压住害怕等到下了朝,赶紧命人将穆国公请过来。
梁的脚步跨入后殿,朝少帝作揖行礼。
立刻,少帝就朝他一副有心无力的模样,朝他叹道:“魏博那老贼贼心不死,一面招兵买马,一面却给朕递来折子说是要谈和继续奉朝廷为主,给朝廷缴纳税银。可却要为他儿子求个爵位.......朕有心置之不理,礼部却是逼迫朕,要朕以大局为
重,如今三军实在都拿不出手对抗魏博牙兵,梁卿!朕当真是没法子…………”
好一句以大局为重。
梁的最初入朝时还有各种匡扶基业的心,如今官场上几年磋磨,早没了收拾烂摊子的心。
他也不会真同一个傀儡皇帝计较??少帝确实有心无力,为数不多的权力也被太后和外戚牢牢捏死在手里。
外戚们商量好的事,他不敢说半个不字。
这事儿怪来怪去只能怪他爹,代宗。
代宗打不过,又怕内乱皇位不保,徐贼前头拿了他的土地后头就又派重金与代宗求和。代宗答应了徐贼一回,人家才能名正言顺不听朝令,若独立王国。
这回是将人胃口养肥了,胆子愈发大了,也叫皇室威望降到了地心里。
少帝其实是个有些小聪明的皇帝,将这事儿摆在台面上,叫素来与徐贼最不对付的梁的同外戚去斗去。
斗赢了他不用冒着天下骂名继续给徐贼封爵,斗输了那是梁家自己没能耐了,怎能怪他?
梁的并未将少帝这点心思收在眼里,徐贼杀了他父亲,弟弟也因平叛而死,这世间再无旁人敌得过梁的对徐贼的仇恨。
恨之入骨,万箭穿心。
每夜想起,都要心魔横生。
可二十五岁的穆国公,早不是年少时那般轻易情绪起伏。
宣政殿暗沉的光线里,更衬的梁的眉骨高挺,气质清冷而疏离。他身上的公服宽大而挺拓庄严,视线微垂间看上去清峻而瘦削。
很难将这么一个人同当年那个少年将军联想起来。
梁的温和地问少帝:“礼部商议封个什么爵位?”
少帝心里不信梁的这话。梁氏在朝中可谓手眼通天,竟还没听说礼部的商议?
但他还是充当着一个合格的傀儡皇帝,“他们都劝朕说朝中需要养精蓄锐,要朕给徐贼封个雁门郡王,再给他长子封个郡公,说只是虚封并没有实际好处………………
“若要封也不是封不得,只是陛下应知这只是缓兵之计,魏博牙兵二十万,如今衡州等地也是屡屡征兵??朝廷危在旦夕三军却仍旧将领调任频繁,实在不利于统兵。臣中军首当其冲该好生调整一番才是。”梁的淡淡道。
朝中真有梁的说的那么惨?自然不是。
否则魏博早就举旗攻打过来了。
魏博不挥兵对着朝廷,无非就是忌惮藩王世家门阀的势力。
朝廷是空,没兵,没银两,连借调粮草都要从底下那些世家手里借。可世家们有的是银子,粮草,家家户户都养着府兵。
朝廷已经不知欠了世家多少外债。
“朕有心,奈何如今朝中将领又都不堪大用………………”
梁的直言,便道:“领将不知底下人本领,底下的也不听将领军令,如今调度训练只怕也来不及。萧氏萧季礼,宋氏宋郝,此二人常年驻守中军,可暂领中军将军一职。”
萧季礼是梁的一手提拔起来的大将,此人颇为能打。
可也正是上一回平叛河洛,他为前锋,梁的将梁冀交给了他,特意叮嘱要萧季礼亲自带着头一回上沙场的弟弟历练,原本以为魏博与朝廷这几年间受各方势力左右,第一战只会小打小闹??确实也是小打小闹,可谁知呢?
萧季礼领着前锋乘胜追击,却中了埋伏。他侥幸跳河活了下来,水里泡了几日捡回了一条命,梁冀却没那么幸运,被射成了刺猬。
战场中局势瞬息万变,有败便有胜,着实怪不来萧季礼。
奈何朝廷要拿他问责,梁家没了儿子,自然也不会替他求情。
将他从三品武威将军的官职一撸到底,爵位统统作废,送去南边最苦的地方守值。
原以为萧季礼这辈子都不可能回朝,谁知如今穆国公不计前嫌,替他求情了?
少帝略加思索,心中清楚这是梁的同他的妥协。
梁家不再会阻止他勋封爵号给徐贼,可要换自己要将他两个亲信放去中军的位置。
还能如何?
少帝自然只能咬牙应允下来。
他只能劝慰自己,反正中军早就是一盘散沙,朝廷世家许多二世祖都在里头混日子,若是梁家接手这个烂摊子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梁的亲眼看着少帝在圣旨上加盖了一道道章印,面色才好了几分。
少帝几乎是被胁迫着做完这些,当真是吃了一顿饱饱的窝囊气,再见梁的那副清冷肃穆的模样,心里气的紧。
他咳了咳,忽而顽劣道:“听闻梁卿前不久才大婚?”
梁的闻言,果不其然两道长眉紧。
少帝一见他如此,便知晓有戏。他继续笑道:“恭喜梁卿,怎么也不同朕说一声?朕好去爱卿家里喝喜酒去,顺便拜访一番嫂夫人。”
太监在一旁怯生生提醒:“陛下,国公爷是替弟弟兼祧,那位不是他夫人,是他、是他......”
少帝立刻佯装惊讶:“啊?这,还有这么一回事啊......"
梁的缓缓抬眸,默默看着少帝表演。
少帝咽了咽口水,有些表演不下去了,还是强撑着继续下去:“这也能算是喜事儿吧??是不是?如今虽隔了两个月却也不迟,朕叫小忠子去开库房给爱卿补上赏赐。”
“如今虽然是......虽说是,哈哈,可该少的却也不能少。朕是不是也该给梁卿放几日假才是?"
周遭太监们听了少帝这话,偷偷去看穆国公,却见穆国公没事儿人一般,垂眸根本不搭理皇帝。
梁昀只是捏过旨,朝少帝拱手道:“多谢陛下抬爱,陛下日理万机,当以朝政为重,属实不该将心神放在臣子们的闲情别事上。”
语罢,梁的请退。
独留下一群小太监们与少帝面面相觑。
小太监们陪着少帝长大,私底下也没什么不敢说的,一个个都劝他:“国公最重规矩不过,陛下明知兼祧非国公爷所愿,何必故意挑穆国公的家事儿说呢?!”
少帝耸耸肩,干脆承认:“朕实在忍不住。”
“看那样寡淡古板的人,往日里对联是规矩来规矩去,朕只是玩只鸟儿被他瞧见了,就暗骂朕玩物丧志!说是老师给朕布置的课业少了!转头他私底下还干这种事!哈、哈哈……………”
时光一晃便过去了半个月。
入冬时节,上京迎来的第一场雪。
冷风横扫,细雪慢卷,一整夜寒气逼人。
相国寺为大乾的护国寺,据传无论是求儿女亦或求平安,皆颇为灵验。往日香客络绎不绝,更有各地百姓不远千里前来参禅拜佛。
恰逢年末,梁家又要祭祖,老夫人早早便打算好了,这日要带着家中女眷去相国寺捐香火,顺便为家中众人求一道平安。
冬日里,暖阁四处都烧了地炕,暖意如春。
饶是如此,最难的依旧是起床。
到了往相国寺的这日,外头的天还黑的厉害,婢女们隔着门窗,便来唤盈时起床。
四更天本就是睡得最沉的时候,被窝里暖意融融,刚被叫醒的盈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拿着被褥裹紧自己,人是艰难的慢吞吞的坐了起来,可整张脸都缩在被褥里,眼睛还是紧紧闭着的。
盈时稀里糊涂的一如既往叫起春兰,她鼻音浓重的厉害:“去帮我擦擦脸,我...我起不来了....
床外有簌簌地轻响,一张沾了温水的帕子剥开那只藏着少女的茧被,轻轻覆在那张睡得粉红的小脸上。
于此同时,盈时感觉到自己脸颊似乎被揪了揪。
不疼,有点痒………………
奇怪的触感,可不是自己婢女敢做的事。
盈时后知后觉,摆开被捏的脸蛋,眼睛睁开一条缝。
她眨眨眼,看着眼前的人,只觉有些不可思议。
这还是盈时头一回见到同床共枕十来回,却从没在早上仔细瞧清楚的枕边人。
每回见到都是晚上,昏黄的烛火,也不好意思仔细瞧,后来更是幔帐一拉,黑灯瞎火的怎么能看清?
梁昀很忙,白日里几乎从不回府。更何况二人的这种身份,便是白日里见到想必也是要避着人。
时日久了盈时甚至对着这张脸,都泛出些陌生感。
他的脸上还带着洗漱过后的微微濡湿,他垂眸敛目时,眼窝很深,睫毛也很长。
梁的原来很白,他的唇色原来是肉蔻色的。
他冷刻的五官在这个清晨竟显出几分温和的柔软。
盈时没看错的话,梁的是在笑?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幽深的眼睛里氤氲着笑意。
他似乎是在笑她,笑她这个瞌睡虫可是真真能睡。
“实在困,你就不去了。”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