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穆国公府日日都有宫中太医进出。
往容寿堂中纷纷瞧病出来,一个个皆言病势已入膏肓,回天乏术,只这些时日的功夫罢了。
府中上下听闻此言,皆是愁云惨雾。
床前侍疾的两位夫人并王妃闻言,皆是面面相觑。
萧夫人韦夫人强忍泪水,亦是心中悲戚。
萧夫人是打心眼里敬重这位婆母,韦夫人则好歹也与她做了二十多年的婆媳,往日纵有不愉,人之将死许多事也早是过眼云烟。
“只怕没多久了,叫儿孙们都在旁边瞧着吧。叫二哥赶紧回来,小四也接回来,那两个丫头别再拖了,赶紧嫁了去吧。”王妃说完,已是转过身去以帕遮面,忍着悲痛。
越是权贵人家,越是身不由己。
男人们朝政繁忙,偏偏二老爷还去了外地。幸亏是自己这回回来的早否则依照母亲的性子,只怕是拖动不能拖了才会给自己报信,从琅琊来回就得两个月。
到时候只怕什么都晚了。
盈时这些时日时常带着融儿往老夫人院子里。
她这日去到时,瞧着里头帐幔轻垂,锦衾绣褥堆叠,那位老人却是日益消瘦的身形,瘦的只余一把骨头。
盈时回过神,忍着心中悲凉,连忙将自己熬夜做的抹额交给老夫人身边的陈嬷嬷,“天气冷,听闻祖母有头风,我便缝了两条来,您瞧瞧要是用得上就好。”
陈嬷嬷接过盈时的抹额瞧了瞧,只见花样子精密,底布绣着寿字纹路,针脚细密紧实,一瞧就是极用心了的。她不由的感慨道:“里头还是漳绒面的,摸着就暖和,三少夫人有了心。”
融儿还不会说话,由着乳母抱在怀里,时常乖巧的睡觉,时常醒来也只是咿咿呀呀的小声叫着。
他尤其粘人,粘着母亲。是以盈时来容寿堂看望老夫人也只能带着他。
融儿是梁府众人的眼中宝心头肉,无论走去哪儿女们一个个都对他爱不释手,抢着抱着。
就连老夫人嘴上时常说怕重孙子染了自己的病气,不准把他过去,可那浑浊难掩慈爱的眼神任谁瞧见了都心生不忍。
盈时带着孩子见老夫人的功夫,王妃过来与她抹着眼泪道:“连参汤都喂不进去了。你若怕孩子过了病便远远抱着在外头看着。母亲是最疼爱这个孩子了,不比旁人,方才服药睡下前还问起融儿。”
盈时颔首,听了也是控制不住的眼眶发酸,语调悲痛道:“我知晓的,姑母放心,我这几日会日日抱着融儿过来,只盼着祖母不嫌这孩子吵闹就好。”
王妃听了这话心里宽慰,一般人家总是避讳着老人,老人若是病了甚至都不准孩子跑过去唯恐沾了病去,只这个侄儿媳妇明事理,是个好孩子。
盈时带着融儿在容寿堂玩了好一会儿,便起身带他离开。
初冬的天,处处寒风刺骨,京中已经落过两场雪。
出了容寿堂,绕过内仪门,却见外院婢女小厮们来回走动的热闹身影。
盈时心中正觉奇怪,便瞧见人群中的春兰一脸着急,朝自己小跑过来。
可真见到盈时时,春兰却又一副欲言又止,咬着唇久久不知如何开口。
二人两辈子的主仆,香姚性子跳脱又不成熟,桂娘渐渐老迈,春兰从来都是盈时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前世最后临终前也只有香兰不离不弃守着自己,这副感情盈时永远记着。
她太熟悉春兰了,是以只肖一眼,盈时便知晓出事儿了,且还是大事儿。
盈时压着心思问她:“外院怎么这般热闹?有什么事儿吗?”
春兰压低了声儿,道:“外院捉到了一个翻墙进来的毛贼,还自称是三爷。我方才闻讯赶了过去瞧了一眼,灰扑扑的样子,可还真有点………………”
春兰是见过梁冀的,那些年梁冀时常往陈郡跑,她对梁冀甚至比府上人对梁冀都熟悉许多。
且那人还言之凿凿,说他就是府上三爷,说他没死不过是失忆了。
春兰听了,心里跳的厉害,便着急赶了过来。
不仅是她,她方才来时还瞧见前院护卫们与韦夫人跟前的婢女已经跑了过去,想来都是见了这人觉得像三爷,才去通风报信的。闹得阵仗颇大。
盈时听了心中一惊,眼皮控制不住的抽动了两下。
不过,她很快就没当回事。
如今这个时节她心里宁愿信是上门骗钱来的也不信是梁冀。
太早了,怎么可能是梁冀?
可不止为何,盈时心里还是跳的厉害,似乎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叫她一定要过去瞧瞧。
盈时犹豫了片刻,便将孩子?了信任的乳母抱着,吩咐春兰道:“你带着融儿赶回老夫人院里,仔细看着融儿,切记一定要将融儿留在你与阿李身边!”
阿李是融儿的乳母,一众乳母中只她最聪慧冷静,待融儿更是贴心,盈时素来都相信她。
春兰是个聪明的姑娘,一听便也明白了盈时的意思。她当即拉着阿李朝着盈时颔首道:“娘子放心,我带着小郎君这就过去。您要不也随着我们过去?”
盈时这才仰起脸来,淡淡笑了笑:“不了,我去前头瞧瞧热闹。”
廊外冬日慵懒的阳光穿过稀疏树影,冷风横扫。
苍叶别霜,红消香断。
寒风簌簌朝着盈时面上扑打而来。
盈时裹着厚重的披风,并不觉得冷,她匆匆延着廊下赶过去,鞋履踩踏上斑驳的薄霜,发出细细脆响。
她远远便瞧见了一群护卫正将一个身影围在中间。
似是人群中起了争执。
那人一身灰扑扑的衣裳,肩披蓑衣,手持斗笠,面上许是进了冻,面颊青紫很有些狼狈。
却依稀看出身量挺拔修长,宽肩窄腰。
那只突兀的身影站在那里,他黑沉沉的面上似乎有些茫然,唇线紧抿,眼神沉默着看着周围的一切,面对周边的质问总是默不吭声。直到廊下那道脚步声传来??
冬日的日光灿艳而又模糊,雾??的,映照着人的身姿都泛出浅浅白光。
男子乌沉沉的视线穿过阵阵寒流,与廊下走出来的穿着水红披风的女郎直直对上。
盈时并未一眼认出他来。
又或许打心眼里就觉得太不可思议,她宁愿相信他是一个上门打秋风的骗子。
可那人却不是这般。那道身影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不知怎么就挣开一圈护卫的围堵,直直朝着她冲了上来。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那人速度奇快,从开始到结束不过短短一息间。
他猛的一个箭步冲到盈时身前,伸臂紧紧抱住了她。他的力气好大,盈时的脸鼻被紧紧抵靠在那张硬挺挺的胸前,鼻尖发麻。
护卫们前一刻还怀疑是不是真是自家三爷。毕竟三爷早已下葬,甚至是他们亲自收敛的尸骨,亲自运送的棺椁,怎会有假?
只是这人对着梁府众人、诸多陈年事迹说的头头是道,对着一应问题更是对答如流。
又生的如此神似,会不会真是三爷?
他们心中正是惊骇不已,本欲继续探问下去,下一刻却瞧见他如此不守规矩!竟抱住了三少夫人!
一个个皆是肝胆欲裂,拔刀厉声叱问。
“三少夫人小心!”
“肖小鼠辈!休得无礼!还不快松开我们少夫人!”
护卫们平时训练有素,短暂震惊过后未曾迟疑,一个个拔刀相向。
"......"
是做梦也忘不掉的熟悉嗓音,甚至还带着一点少年的清澈腔调。似乎还有濡湿的湿意。
盈时整个人都怔住了。
她扭头求证一般,她似乎能听到自己脖颈间每一块骨头扭动的声音??直到扭头,真真切切看清他的面孔的那一刹,整个身体渐渐犹如寒冰。
盈时浑身血液冰凉,连眼睛都不会眨。
她的耳畔是赶来围观的婢女们的窃窃私语,一个个都控制不住激动的声量。
"#719=......"
“三爷不是早就死了么?这人听说方才在大门前还被赶了,后来是偷偷摸摸翻墙来的,哪里像是三爷!别是个坑蒙拐骗的江湖骗子!打秋风来的!”
盈时耳畔嗡嗡的响着,甚至有些神志不清。直到她察觉到他温热的手掌,她才猛地清醒过来,推开他。
梁冀慢慢松开了她,他垂头看着她,泛着欣喜的亮晶晶眼眸里似乎有不解:“盈时....我回来了,你怎么………………
正说着,他看到盈时眼中有一滴眼泪悄然滑落出来。
少女纤细的身子几乎摇摇欲坠。
“盈时,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都知晓,我回来了......”梁冀似乎被她的表情吓到了,一直都重复的念叨着这一句。
她不似旁人以为的那般天崩地裂,她的面上甚至不见什么情绪,更没有梁冀以为的久别重逢。
她一直都太冷静了,冷静的像一尊玉雕的瓷人儿。
太冷静了,冷静到梁冀也看出些端倪来。
梁冀眨了眨眼,敏感的察觉到不对劲,可还没来得及说话,陆陆续续便有许多人赶了过来。
许多熟悉的人影,里头甚至有他的寡母。
瞧见了韦夫人,梁冀这才舍得慢慢松开盈时。
盈时捂着脸,垂着头,往后一连退了数步,不叫旁人看到自己的模样。
桂娘与香姚第一个走来盈时身边,二人一左一右搀扶住摇摇欲坠的盈时,将她护在身后。
香姚小小年纪也是被吓得够呛,止不住的问应似乎:“娘子,那到底是不是三爷?瞧着有点像,又不像呢………………”
桂娘也不确定,毕竟没瞧见如今连韦夫人也一副不可置信的怀疑模样?
不过她瞧着盈时青白的神色,摇摇欲坠的身子,心中止不住的不安起来。
若不是三爷,自家娘子怎会如此反常?
真是三爷??
盈时的反应,似乎已经给出了一个准确的答案。
事到如今,往日总喜欢哀声叹气的桂娘如今倒是镇定了,她伸手抱住盈时,在满府众人惊诧、怀疑、窃窃私语之声中,在那对母亲互相辨认痛哭的嗓音里,桂娘语气沉稳,她的手掌很暖,朝着盈时耳畔安慰。
“娘子,您别怕。咱们都不怕。”
“这事儿全是府上的主意,您还不是为了给三爷留后嗣才答应下这般荒唐事?谁怕也轮不到您怕!您别怕,天塌下来也有礼法撑着。您都是被逼的!您都是被韦夫人逼的!”
盈时随着桂娘的话慢慢松懈下心神。
她朝着后宅看过去,那里有她的孩子,那是她如今唯一牵挂的人。她自然知晓融儿留在老夫人院子里是最安全的,可仍旧心里害怕,心跳的几乎要跳出胸腔来。
她后知后觉自己也是个鼠胆,敢做敢想,如今一下子被吓的乱了。
盈时止不住喃喃,“到底哪处错了…………"
怎么全都乱了。
这才多久,梁冀怎么就回来了?
韦夫人听说有人伪装成她的儿子翻院墙跑了进来,被护卫抓了正着。
她听着手底下的婢女们说那人很像三爷,神态举止都像。
听了这番话,韦夫人鬼使神差的走了出来。
远远便瞧见那人的穷酸模样,黑漆漆的皮囊,韦夫人还没走近便是面容难看。口中止不住朝着身旁婆子轻飘飘冷嘲:“哪儿来的江湖骗子,也不瞧瞧咱们这是什么地儿?轮得到他来国公府上放肆,坑蒙拐骗?这起子人还留着做什么?”
她语气轻飘飘,眼中更是难掩嫌弃,甚至看到那身影与自己媳妇儿再一处拉扯时,更是柳眉竖起:“反了天了,府上这群护卫是做什么吃的?阮氏………………”
可话说着说着,见到那个朝着自己奔来的身影,韦夫人的话全都止在嗓子眼中,她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娘,是儿子,是儿子!”梁冀见到韦夫人苍老了许多的面孔,忍了一路的泪水终是忍不住滴落下来。
他朝着韦夫人走来的方向重重跪倒下去,狠狠磕了一个头。
“是儿啊,儿子没死,儿子回来了……………
那是韦氏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自打梁冀一出生,韦氏就对他付出了十成十的喜爱。
自己孩子莫说是换了一身衣裳,变得黑了些,便是化成了灰她也能认识。
眼前这人,生的为何如此像她的冀儿…………………
“冀儿........你、你当真是冀儿?”
韦夫人边说着,双手止不住的颤抖。她看着跪倒在自己身前的男子,颤抖着执起帕子替他擦拭着脸,擦掉他面上重重的灰尘。
帕子染上重重的灰尘,终于瞧见那副藏在狼狈中不改俊朗的容颜。挺鼻若峰,眉如远山,眸如点漆。
韦夫人怔忡许久,忍不住一声儿啊!呼出口,悲怆之声,宛如杜鹃啼血,叫人闻之落泪。
“我的儿....你究竟受了什么苦?"
“你怎么才回来?这些年你去哪儿了?怎成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