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如此仓促,阿李止不住提心吊胆,她抱着融儿哄着,同春兰两个不由得看向盈时。
“少夫人,莫不是出了大事?”
盈时知晓的并不比她们多。
可到底是经历过两世之人,盈时不会轻易慌乱,她只能宽慰她们说:“京城不安宁,公爷叫我们先走一步罢了,其余人过几日都会跟上。”
春兰与阿李听了,心中这才安稳几分。
要迁往河东的事儿,几个丫鬟们早不是头一日知情,短暂震惊过后,注意力便也纷纷随着一旁被马车惊扰醒来的小郎君身上。
融儿才四个多月,冬夜里天凉,未免怕他染了风寒,阿李给他裹上了厚重的袄子,盈时接过他来抱着,整个襁褓抱在手中十分有重量。
三人轮流抱着融儿哄着。
融儿是头一回坐马车,小小的婴孩儿似乎对马车内一切装潢都很是新奇。乌溜溜的眼眸东张西望,嘴里咿呀咿呀小声叫着。
众人一门心思逗起融儿来,倒是能叫心中恐慌渐渐解散。
虽走的仓促,好在为她们准备的马车还算宽敞。
车厢四壁简单,内置一屏风隔绝出内外室来,盈时带着融儿去了屏风里头的榻上,枕着凭几盖着被子冷的有些发颤。
春兰与阿李两个便在脚榻铺设的一方织锦地毯上过夜。
马车晃荡了大半日未曾停歇。
后来众人实在是熬不住困意,枕着凭几慢慢睡了一觉。
睡醒便听说,她们已经出了京畿。
出了京城,一路往河东去。路程并不长,如今却处处艰险。
朝廷仿若抽了筋骨的巨兽,徒留衰败之躯。
城外乡间更是一片荒芜凄惨之景。
田园荒芜,杂草丛生,庄稼早已无人打理,或是被战火焚毁,或是因男丁被抓去充兵,家中空留老弱女眷,无人耕种打理。
各地藩镇割据一方,互不相让,原本在自己的属地还算有些规矩,只是如今一个魏博为非作歹悬在头上,朝廷非但没有惩治,反倒还给他们升官进爵。是以如今各地藩镇便都有样学样,或明或暗投靠了魏博,时常为争夺地盘大打出手,有的在
属地横征暴敛扩充军备,为此全然不顾满城百姓死活。
官道之上,更是时常可见一队队兵丁耀武扬威地走过,马蹄踏过,扬起漫天尘土。百姓们纷纷避之不及,只能蜷缩在路边佝偻着身子,胆颤心惊。
护送盈时出来的护卫见此乱状一个个眉心紧蹙,白日里赶路,晚上还要打探各处局势,绕着混乱的藩镇走,夜间还要盯着各处作乱流民。
如此下来不肖两日,一行人皆是疲惫不堪,苦不堪言。
往河东往日不过快马加鞭十几日的路程,如今各处辗转足足行了一个月又余,从同州北上绕路夏绥,再自振武进,这一路行的都是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
却不想这几日越来越不安稳。越往东走,越行越乱,逃难的乱民比旁处多得多。
章平心里觉得古怪,差人去一探问,这才得知振武节度使前日死于家中,新上任的节度使一上来就增加赋税,直接将原先赋税提高了两倍。
百姓本就苦于徭役,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种的粮食除去徭役,已经是过的苦苦巴巴,如今竟十有七都要充公,谁还能活得下去?还能靠着庄稼活下去?
可都是平头百姓,造反是不敢的,反抗也是不敢的。早一步打探到消息的百姓许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背井离乡携带着妻儿往北边跑。
西边是陇右,东边是河北道,这往哪儿不跑偏偏携家带口往北边突厥跑的?
突厥比关内道更加苦寒,倒是少听说往突厥跑的。
派来打探消息的章平回来,似乎很是受到了冲击,脸色极其难看的对盈时说:“这些百姓都听说往北就是一望无垠的土地,没有人耕种,胡人统治也不懂收赋税,更别提什么徭役,除了语言不通他们倒没什么为难的了。只要过去了大片荒地随他
们种。”
盈时这才忆起,其实这早已不是新鲜事儿。
只是以往朝廷都瞒着这些丑闻。
一个地儿待不住了,连牛羊都知晓迁徙。更遑论是人?
抛弃汉人的土地,往突厥契丹跑算什么?前世听说后面的江南西道人都跑空了,原先千万户的江南西道跑了五百万户,全跑去了全是大虫的黔中,毒气弥漫的剑南岭南。
皆是因徭役之苦。
如今谁都是泥菩萨过江,章平领着护卫们只想着早些将夫人与小主子妥当送回河东去,旁的是也无能为力了。
只是到底是不赶巧。
这日赶路间,忽地章平察觉苍穹中盘旋着数只苍鹰,高空中猛地冲下,发出一阵又一阵的鹰啸。
众人眼皮直跳。果不其然,少便见身后同路逃难的车马像有恶犬追赶一般,赶车的百姓着急胡乱挥鞭,马牛嘶吼,孩童哭啼,场面大乱。
众人心中惊诧,等待反应过来纷纷望向天边,远处的西边传来一阵如雷鸣般的马蹄,带着撕碎一切的蓬勃力量。
马蹄声愈来愈近,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众人心尖上。
不知人群中有谁眼尖的,惊恐大叫了一句:“是魏博牙兵!”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皆是面容惧变,惶恐不安。
盈时听闻这声也是止不住掀起车帘回眸望去,果真便见远处山坡上竟是尘烟滚滚,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密密麻麻的黑点。
只不过电光火石间,那黑点已经越来越大。
这还是盈时第一次见到传说中杀人吮血,恶鬼投胎的魏博牙兵。
在大乾各处都流传着关于魏博的传言。据传他们都是胡人人种,据传他们出征从不携带兵粮。走到哪儿吃到哪儿,战俘,女人,小孩儿,没有他们忌口的。
据说他们不会作衣,冷了就会剥开滚烫鲜热的人皮披在身上取暖,渴了就喝人血。
传言愈演愈烈,都说他们是阴间恶魔复生,占据了活人人体的厉鬼……………………
那些太过离谱的传言盈时起先并不信,可这日的她真切见到了那群传说中的鬼物恶魔??隔着老远,晌午辽阔的天边,她并瞧不清那群玄甲铁骑的相貌,却首先闻到了阵阵腥臭。
阵阵的山风将他们身上浓烈的近乎令人作呕的气味刮了过来。那仿佛是无数尸山血海里打滚沾染上的气息??
那些黑影越来越近,如浪潮般涌动,离得近了,终于能看清他们。
倒还都生的与人一般模样。只是一个个如鹰隼般阴翳的眼神,他们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居高临下瞥向受惊各处逃窜的人群,嘴里发出阵阵怪叫。
似乎看着他们如牛羊一般狼狈的逃跑奔窜,是一桩逗趣游戏。
“娘子……………..怎么办?怎么办?”春兰与阿李早已吓得肝肠寸断,面无人色。
若是遇到旁人,亮出河东梁氏的名头来只怕还能侥幸保命,可这是魏博………………
盈时想到了前一次衡州遇难,几乎与这回一般无二……………………他们已经是刻意避开了魏博地盘,怎还是如此凑巧?
魏博牙兵过其他州府宛如过无人之境,他们的势力竟已猖獗至此。
盈时亦是惊恐万分,可如今只能压着心惊胆颤朝着她们摇头。
“切记我们都只是平民,与梁家没关系,他们只想着攻城略地,未必想要取我们这些寻常百姓的性命。”
饶是她说的好听,可终究不过只是一个什么战乱都没经历过的娘子。
融儿往日乖巧,今日叫这马车颠簸的厉害,竟也哭啼起来,不住的伸手要盈时抱。盈时只能将怀里的融儿抱的更紧,一遍遍哄着他也不住他的哭闹。
危急关头,所有的镇定都显得微不足道。
连孩子都知晓害怕。
民众被滚滚包围而来的兵马吓得尤如无头苍蝇,到处逃窜。
章平眼看情形不对连忙叫车上女眷弃了马车混迹在人群堆里。
盈时唯恐春兰阿李两个抱着孩子会被人群冲散,她哪怕手上无力,也是死死抱紧了融儿。
养尊处优的娇弱女子,浑身细皮嫩肉,肌肤如同羊脂一般在晚霞中透着透亮,像是一只等待恶狼吞吃入腹的羊羔,隔着一众人群都泛着耀眼的荧光。
盈时几次被身后四散奔跑开的人群撞得跌倒在地。
春兰连忙伸手将盈时的一头头发扒乱,又捧了沙土往盈时面颊上蹭了又蹭,直到粗糙的沙砾磨碎了她的面颊,甚至有些地方渗出的血丝来。
两辈子,盈时从未遇到过如此绝望的情景。
好在这般更叫她与周围环境融入一体。
可她们这边尚未松口气,那边魏博骑兵已策马呼啸而至,百余人团团围住了人群。
雪原莽莽,只见为首那位将领身量高大,从马上翻身而下。
他面庞阴冷而肃杀,只剩一只眼。另一只瞎了的眼上,是道自头顶狰狞而下划破脸颊的伤疤。
那道尤如蜈蚣一般丑陋狰狞的疤痕,随着他的说话仿若活过来一般,在那张阴狠的脸上爬动挣扎。
他鹰般恨厉的眼眸饶有兴致的往人群中来回梭巡。
好似是在人群中搜寻着生的貌美的女人,亦或是今晚的食物?
北风呼啸,处处天寒地冻。
牙兵视线所到之处,所有百姓都是惊惶万分,哭天抹地。
盈时死死抱着融儿,止不住的双手微微发颤,压下心底的不安。
下一刻,便听那为首的独眼龙忽地高声命手下:“将所有女眷绑过来!"
难民,商队,这群被他们围堵的人群中足足有数千人。
中不乏有随着逃难的闺秀,年轻的夫人,如今听闻此言,皆忍不住哀哀哭了起来。
“求大人放过!求大人放过!”
“妾家上有老下有小………………
有妇人怀中的婴孩儿被这番阵仗吓得哇哇大哭,抵死不肯从马车上下来,登时场面更加混乱。
凶神恶煞的牙兵满脸不耐自马上口,一步步走来间看到有年轻貌美的女子,便喉间发出一声令人作呕的怪叫。
有一男子反抗太过,竟被不耐烦的牙兵直接拔刀砍下头颅。
前一刻还长在人项上的头颅,下一刻就咕嘟咕嘟滚去地上,往霜雪上染上一片又一片的滚滚殷红。
很快,所有人都不敢挣扎了。
他们都听过魏博狠名,知晓他们如今早已占据大乾半壁江山,知晓他们每次与周遭联军所到之地都逃不过男女老少反抗者被杀的命运。
吓破了胆子的人,早已没了什么人性。
有男子眼瞧妻子女儿还欲挣扎不从,甚至满脸狰狞,威胁恐吓妻子女儿:“别惹事,惹事了我们全家都要赔命!”
“不过是陪陪官爷罢了,算得什么事!”
自私的令人作呕的话语,叫那年轻妻子慢慢放弃了挣扎。
派来护送盈时的梁氏亲兵见此情景,目眦尽裂,皆是忍不住欲拔刀相向。
只是他们才不过十几人,如何也战胜不过那边数百人的精锐部队?一招不慎,只能连累的夫人与少主。
只是好在,人群中总算有血性的男子受不得妻儿被这般欺辱,厉呵一声便从家当中抽出镰刀锄头来,与那牙兵打了起来。
一时间竟也纠缠的难舍难分,另一人见此连忙拿出镰刀前来帮忙,竟是一前一后二人合力杀死了一个牙兵。
眼看其他牙兵并未注意到这边,梁家亲兵见此也不再忍让,几人撺掇着人群中愤愤不平的人:“杀了他们一个人,我们若不反抗都只有一死!”
“能杀一个是一个!我们人数可不比他们少!”
人群中越发混乱,许多人都纷纷加入进来。
忽的,只人群中的盈时悄然间注意到,远处天际线隐隐有银光浮动。
她几乎是屏息凝神,看着那道银光越来越近。
雷鸣滚滚,马蹄踩踏着尘土飞卷。
正在饶有兴致看着蝼蚁们殊死反抗的魏博牙兵察觉到情况不对,慌忙丢下手中女人,纷纷回身看着远处山际。
涌动起伏的银光越来越近,一根根羽箭穿破苍穹,泛着银光呼啸而来。
为首之人,竟是一身着银甲,手持长枪,策马徐行的白袍少年。
他的身后,是赤红旗帜与雪白金纹旗帜迎风招展,是数以百计的漆黑角弓,一张张角弓形如满月。
“徐世子?”
随着少年的一句问话,竟惹得魏博牙兵一阵骚动,人仰马嘶。
徐世子看着远处山岗处那张似曾相识的熟悉面孔,皙白面颊,乌黑头发,银白甲胄,那柄如出一辙的银枪??他的记忆仿佛拉远。
忆起当年失眼之痛,叫徐世子控住不住的一声冷笑:“河东梁家的?呵呵,纵我今日只带百余人前来,你焉敢同我斗?碰了我,还有我父亲身后的百万雄军!”
少年看着徐世子剩下那只独眼,极其年轻俊朗的面颊,唇角勾出一丝讽笑。
“要不要我学着我兄长,将你另一只眼也以枪尖挑下?”
战场之上一片深水般的死寂。
此言几乎戳中世子痛处,使他面容大变,却也极快冷笑起来:“我失一只眼,照旧可驰骋马上,上阵杀敌,可惜你大哥一败军之将,一废人罢了。注定一辈子只能仰我鼻息,躲着我走!哈哈哈!”
魏博牙兵随着他的话纷纷癫狂大笑起来,仿若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
昔日他们世子爷入京受封,梁的那个手下败将,甚至连朝中都未曾出现过!
当年又如何?
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的梁元衡,便尤如那阴沟中的老鼠,躲着他们主子走。
丝毫不见当年英勇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