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察觉紧锢自己的手臂失力慢慢松开,盈时才在旁人的协助下,从他怀中出来。
她身前衣襟上染上了大片猩红的血花。
盈时听着他说的话,几乎失神看着眼前的一切,浑身摔得疼的厉害。尤其是头,疼的她几欲晕厥过去。
梦…………………什么梦………………
哈哈,真可笑。又是他的什么卑劣的借口不成。
她挣扎着回身用力按住他染血的胸口,努力不叫那些血继续流出来。
他死便死了,也万万不该是为救自己而死。
“快!快!三爷受了伤!”
“快止血,快叫大夫过来!”周边是断断续续的嘈杂声。
高台之上无数府兵接二连三的赶了过来,唯恐还有藏在暗处的刺客,他们将盈时一行人团团围住,不准闲杂人等靠近。
“快……快让开!”
不肖片刻,郎中匆匆抱着医箱赶过来,周遭护卫分开一个口子叫郎中进去瞧治。
盈时浑身狼狈血污的蹲坐在那里,方才一路延着石梯滚下来,似乎叫她摔伤了头,头疼的厉害,似乎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好的骨头。
她忍着疼努力想要将自己缩成一团,肩头止不住的轻颤。
梁的踩着脚下的尸体,面容苍白地上前为她检查浑身血污,手背隐隐有青筋突出。
她的身上沾染的都是梁冀的血,盈时被他护着倒是毫发无伤。
可她苍白的脸色,一双眼近乎失神,痛苦的蜷缩成一团,怎么看也不像是无事的模样。
“盈时,你哪里疼?你哪里伤了?”
盈时在一旁仔细看着,苍白的脸直直看着身旁的梁冀,什么也听不到了,直到看着梁冀被人抬走,她才转眸看看梁的那双布满血丝,神情焦灼的面容。
他似乎很是无力,只能在混乱中拥着她,卷起她的衣衫,一遍遍检查着她的身体。
盈时摇头,纤弱的身影像一朵被揉碎了的花:“没事,我没事,是梁冀...是他替我挨了一刀。"
是了,他方才看到了。
那一幕叫他目眦尽裂,可他离的她太远。
好在有舜.......舜功…………………
梁的几乎胆怯的无法设想,若是没有舜功,变成一具尸体的是不是就该是她了?
她说这句话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耳朵里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大,大到她听不见旁人说话,头晕目眩几欲晕厥,却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问他:“梁冀不会死吧......
梁的知晓她怕血,更何况还是这么多的血,她惨白的一张脸,叫梁的止不住上前捂住她的眼眸。
“不会、不会。舜功会没事,我一定会叫他们救治舜功。”
他送走受了刺激几欲晕厥的盈时,自己则是马不停蹄地亲自去问过梁冀的情况。
今日本欲立下盟约,却忽然发生如此行刺事件,简直就是在打河东的脸,更遑论自己亲弟弟如今还生死不知。
一群郎中手忙脚乱给梁冀止血,梁的去到时,满屋的血腥。
好在,血也将将止住了。
那一剑虽是凶险,直直扎入胸脉,却卡住胸骨上,若是再入一寸,大罗神仙也难救。
而梁冀身后肩胛上中的一支暗弩已被取了出来,所有人不约而同松下一口气。
大夫们纷纷抹着前额上的汗,瞧着梁冀胸前已经不继续往外渗的伤口,叹道:“伤口止住血了,等过两日看看情况,若是发热亦是风险,这几日切记好生休养,不要移动。”
这消息实乃不幸中的万幸。
梁秉松了一口气,便怒喝道:“伤我兄长,牵累我嫂嫂,那群刺客一个个绝不可轻饶!”
梁的这才有精力去审问那些犯人。
此次被擒获的刺客一共十二人,无一人跑掉。
她们人数不多,今日筵席之上更是护卫重重,怎会攻上去?
也不过是片刻间便是满地尸首。
刺客多数已在斗争中伏诛。
有被斩杀当场,有些眼瞧攻不上去,顷刻自尽而去。
只最后两个手脚慢了一步,被赶来的府兵一拥而上,击落她们手中的匕首,卸掉了下颌骨,被匆匆押下去审讯。
梁的一步步踏入染血的囚牢。
那被活捉的二人已被扭断手脚,反手绑着押在地上,后背,面上全是血痕。
显然,她们未曾意料自己会自尽不成被人活捉。
二人也不知已经被用过什么刑,面色苍白浑身冷汗淋漓,竟仍旧闭口不言。
如今见到梁家的家主来了,她们眼中皆涌现出疯狂的恨意,口不择言的骂:“杀便杀!你们多行不义!我等为节度使报仇!招了你们也不信!”
“家主,这群人都是死士,一个个嘴硬的很,偏都说随着振武而来的婢女,可振武那边又说她们刻意陷害。”
梁的接过手下呈上来的凶器。
一软刃,一袖弩。
软刃锻烧的极薄,不过一手宽,昏暗地牢中仍泛着银光,可见其锋利无比。
“家主,她们便是将这软刃藏与腰带之中带进来的。”
这日河东府如此重视,自然早早就做了万全打算,唯恐宴会之中会混入企图搅乱此场宴会的歹徒。
范阳、振武而来的护卫除了两方亲信,都没几人能携刀剑入内。
可他们却是大意了,这群刺客竟是两方同行女眷的混迹在婢女之中,堂而皇之登入高台。
男女有别,护卫搜查女眷时总不好上手,都是由着府上嬷嬷们随意搜查一番便算了。
谁又能想到去查腰封?再说这软刃如此单薄,藏在绣满花纹的腰封之下只怕也摸不出来。
梁的此前衣衫上染了血,已经去换过一身素纱宽袍。
浓烈的血腥,牵扯起他额中突突的跳,他强忍着头疼靠着交椅阖着双眸,轻轻弹了一下软刃刃身。
听着清脆的声响,梁的眯起眼睛。
“振武之地,能得魏博精刃?盟约既已成再无更改之意,你等招不招已是无用,先拖下去行剐刑。”
语罢,他眸光在二人中梭巡一圈,府卫们便一拥而上,不待那人有一句言语重新堵了她的嘴将人拖了下去。
那架势,竟是连审都不审,直接就欲将人活!
未久,隔壁暗牢里便发出一声声压抑惨烈的闷哼。刺客被堵住了口,便是连叫也叫唤不出声来。
身为死士,当早就知晓事情败露下场为何。
只是知晓归知晓,如今亲耳听闻前刻还陪同自己同伴,下刻就成为隔壁房中一滩挣扎不过只能等死的肉,总归是不一样的。
另一被押着的刺客眼中渐渐浮现恐惧,挣扎神色。
刺客语气激愤,面容扭曲:“穆国公大人有大量,既已知晓我等是魏博之人,何不留我们一具全尸!”
梁的颔首,允诺道:“悉数招认,可留你一具全尸。
“郡王说取你首级赏金万两。若是不能,取梁氏其余人头,亦赏金千两。”
听到此处,府卫皆是控制不住的怒骂:“你混入河东府刺杀,如何还想着能全身而退?魏博只为破坏盟约自己一家独大罢了!他们究竟是如何养的你们这群偏听偏信的蠢货?”
岂料那刺客一听,当即双目瞪大,冷笑着狰狞大骂:“你们倒是成日去骂魏博,你们梁氏就没造孽?谁不知少将军纵打了败仗这些年依旧凭借着梁家功成名就。你午夜梦回可有想起他们亡魂?少将军,你根本不知有多少人恨你!不知晓我们有多
少人等着看你的报应!”
梁的眸中泛红,眼底隐隐有波澜涌过,他问她:“你是何人?”
“当年你们这群自诩世家出生高高在上的将领,放弃河洛,割让数府,葬送了多少无辜百姓的命!这些年更是苟延残喘只知晓享受荣华!我甚至无需他们来使唤,无需金银,自愿替他们卖命!杀干净不忠不义之徒!杀干净背弃国土之徒,你…………………
你们早晚都会遭报应!”
身后的章平听到她这番胡乱控诉之语,早已忍无可忍,将她堵着嘴押下去。
梁的坐在椅上纹丝不动,许久才闭了闭眼眸,道:“继续审,她们究竟是如何入振武范阳的?”
章平心头沉重,道:“是。”
那日是一个乌云深沉,朔风凛冽不见阳光的冬日。
云雾与白雪交织,白茫茫的天地一色。
穆国公府前忽闻一阵马蹄声,打破了府内的静谧。
梁冀又回到了那里。
他茫然四顾,似乎又明白过来自己回到了哪里。
他浑身的血都凉了,这回的他几乎拼尽全力想要告诉自己,不要伤害她了。不要再伤害她了。
梁冀,这是你一直喜欢的爱人,你不能关着她了,不能关着她了。
她会恨你的,她那样的性子,不会原谅你的,她已经恨死你了……………你与她间再没有可能了。
可眼前一切却又是变了。
放眼所望之处,密密麻麻的一片丧服。
丧乐夹着哀哭,唢呐混着浓烈的烛香。
另一个他穿着满身狼藉的甲胄,沉重的翻身下马。
战靴踩踏在厚重积雪上,发出清脆声响,脚步却停在影壁前,再不踏入一步。
傅繁被丫头们簇拥着,站的离他远远的,看到他也不敢上前来。
韦夫人则是抹着眼泪,看起来很为这个儿媳的去世而悲伤。
她的那个婢女,忽地推开左右阻拦的人,跑来他身前,双眸难掩怨恨的看着他:“娘子死了!”
“娘子被你们联起手来逼死了!三爷你如今可是满意了?”
娘子死了?
娘子死了?
他心下一惊,明明只是一个荒诞怪异的梦境,可他听闻她死去的消息浑身难以自持颤抖起来。
哪怕知晓这只是一个梦,可仍旧无法接受,他想要上前一步,也走不得。
身体的主人好似十分冷漠,他听闻阮氏死去的消息,并没有歇斯底里,痛哭流涕。
梁冀几乎浑身发冷,他看着那个与自己长相相似,神情却又截然不同的男人,看着他一步步走进棺材。
他想抱住他,告诉他不要再过去了,她不想看到他,她早就不想看到你了.......
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自己,将棺材打开。
梁冀终于又看到盈时了。
她乖乖躺在棺材里,面容清瘦的模样。
明明她才只有二十四岁,明明,前一刻自己抱着她时,怀里还是那个鲜活又柔软的身体。
L.......
怎么会变成这样……………
哪怕她继续厌恶着自己也好,继续背叛自己也好。继续同兄长在一起也好...…………总也好过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霎那间,梁冀只觉天旋地转,浑身打着冷颤,想哭哭不出来。想吐吐不出来。
他觉得头疼欲裂,浑身又冷又热,冷汗涔涔,胸口疼的厉害。
“舜功?”
似乎有人在他耳畔唤他。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满眼的泪,浑身冷汗,竟直直坐了起来。
胸口撕裂的疼痛,叫他眉心紧蹙。
若旁人像他那般被捅了一刀,还被浸了毒的暗弩射中,失了许多血,只怕早就一命呜呼。
再不济也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
可他许是受伤受的惯了,多了,竟只是昏昏沉沉睡了一觉,就清醒过来。
他一睁开眼,扭头就看见梁的守在他床前,眼下青黑,面容苍白的并不比自己好几分。
见到他平安醒来,梁的眉心松开:“舜功,你终于醒了。”
多少年了,多少年梁冀没体会过被兄长如此在乎的感觉。还是小时候,他病了兄长会这样过来陪着他。
梁冀想下床,却被梁的狠狠抓住。
他拿着那双彻夜未眠,充满血丝的眼眸看着他,语气很是严肃:“醒来就好,你昏睡了一日一夜。”
“醒来赶紧把汤药喝了,这几日别下床。”
梁冀环顾四周,仍是没看到盈时的身影。他眸中闪过许多失望,垂下头来。
“她呢.....”他几乎小心翼翼地问。
梁昀搭着眼帘,默了默道:“她也病了,我替她照看你。”
“她没来看过我?”他平静的眼眸里,似乎有些灰败。
梁的看着他,语调平直却是闭口不提:“你好好休养,不要想太多,更不要叫为担心。”
梁冀似乎听明白了,他坐回了床上,惨白的脸无一丝血色。
许久过去,他仍是沉浸在那个梦里。那个令他浑身发冷,令他悲哀的梦里。
梦里她憔悴干瘦的脸......梁冀渐渐觉得又喘息不上来。
“你若是不碍事了,便与我仔细说说,你是怎么想过要去振武的?”
梁冀被梁的话回神,眼神不由得闪了闪。
梁的幽深的眸光看着他:“你这次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梁冀捏紧拳头:“没有。”
梁的眉心微锁:“魏博有人找过你,是不是?”
梁冀身子一下子坐直,怒道:“没有!我绝不会做背叛梁家的事!”
梁的看着他胸口又崩裂的血渍,终还是唤人来给他换药。
“你是我亲手带大的弟弟,我自是相信你的秉性。”梁的冷静道。
“舜功,若有万一,我绝不会手下留情,我会亲自肃清门楣,你可知晓?”
听闻梁冀醒来的消息,盈时恍恍惚惚的心境,前世遗留的阴霾还是慢慢松去。
她往日知恩图报,可对着梁冀,这份感情总是复杂又古怪。
可他,切切实实救了自己。
如今所有人都知晓梁冀救下自己,为自己受的伤,盈时知晓他醒来,亲自过去探望一番。
她命春兰备上了礼品,亲自送了过去。
塌边照顾病者的梁的听闻她过来,身子微微一震。
屋外花数掩映,光影交错,映着少女倩丽的身姿。
盈时面色如常停在屋外走个过场,她双眸静静凝望着床上的梁冀,发觉他日渐成熟,日渐与前世相同的面颊轮廓。
对他遗留的厌恶与恐惧,终究还是叫她移开眼去,她淡淡道:“我过来感谢三弟一番,若非三弟,我只怕是没命了。”
她眼中看不到情绪起伏的眼神,使梁冀神情落寞。
他看着她几乎如梦中那般,朝着他隐隐含恨的眼睛,险些控制不住的想,那样的梦她是不是也做过?
不然,为何会这样狠心。
盈时只是走个过场,在屋外停顿片刻将礼送到后便道:“看三弟这样康健我也能放心了。我便先回去了。”
梁的送她回去。
窗没关,屋内梁冀便也能看到廊下场景。
他见二人交叠在一起的影子,天光下,他们郎情妾意,燕侣莺俦。
她不是梦境里,躺在棺椁里枯瘦苍白的模样……………………
她生的很是娇美,面颊粉红,肌肤胜雪。双眸像是雨后湿漉漉的青山。
哪怕昨日受了惊吓,修养一日过后,仍旧浑身透着鲜活的精气神。
梁冀听着他们的对话,慢慢重新躺回枕上。
他垂下头,摇摇头,仿佛想将那些可悲的梦给晃丢了去。可怎能也忘不掉那些片段。
以往他只怕要恨她的薄情寡义。
可如今,那断断续续的梦,梦中最后叫他如今想来依旧痛苦不堪的场景,像是一道道钢针扎入他心里。
一重又一重,断断续续却能连起来,梦到的一次比一次真实………………
太真实了,真实到他已经辨别不出真假。
若是真,这里又是何处?
若是假,那个梦又为何如此清明,就像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一般………………
梁冀曾愤怒不平的内心,竟只剩下一片片荒芜。竟有些分不清,如今眼前的一切是真是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