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礼坤抓起戒尺,起身便要揍宁毓承。他当然不会坐着挨打,跳起来就跑。
年纪轻腿脚灵活,嗖一下就奔到了宁礼坤对面,气得他吹胡子瞪眼,戒尺敲在书桌上啪啪响,指着他骂:“好你个混账,有本事你别跑!"
两人绕着书桌,一个跑,一个追。宽敞厚重的花梨木书桌,隔着祖孙,宁礼坤追得气喘吁吁,宁毓承躲得游刃有余。
“祖父, 圣人言,要以理服人。”宁毓承小心躲避着戒尺,回嘴道。
“你个兔崽子,还敢拉出圣人言来搪塞。老子是你祖父,你的孝道………………”
说到孝道,宁礼坤蓦地想到老人洞,差点被口水呛住。
“我太懂孝道了,我若坐着任由祖父鞭打,才是不孝。”宁毓承看出了宁礼坤的窘迫,紧跟着道。
“你少阴阳怪气,老子还没到七老八十, 还能动,也吃不了几颗粮食!等到老子动不了,自己爬到老人洞去等死,这下你满意了?”
宁礼坤语气低落了几分,明显物伤其类了。
宁毓承笑道:“祖父莫说笑了,无论易子而食,还是送亲人去死,都是畜生做出来的事情。”
宁礼坤瞥了眼宁毓承,神色稍霁,一时没有做声。
“当人过得不如畜生的时候,就不足为奇了。”宁毓承补了句。
宁礼坤脸色又变得难看,追上前骂道:“你个混账,少指桑骂槐!”
虽然宁礼坤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他今年已经五十八岁,在大齐已经算是老者。要是他气得不小心摔跤伤筋动骨,宁毓承的罪过就大了。
宁毓承停下脚步,甚至主动转身迎上前,很是客气道:“祖父,你打几下出气把。”
宁礼坤的戒尺扬起,宁毓承飞快道:“祖父轻一些,我穿得薄,要是打伤了,说不定流脓灌水起高热,小命不保。”
天气逐渐炎热,伤不易愈合。宁礼坤的戒尺落在了半空中,他终是不舍,只轻轻拍在了宁毓承身上,咬牙骂道:“孽障!”
扔掉戒尺,宁礼坤走到旁边的榻上坐下,喘气歇息。宁毓承走过去,在他脚边的机子上坐了下来。
宁礼坤斜了眼宁毓承,心情复杂至极。
儒家讲究忠孝,天子更是推崇备至。真正读得通透的倒也不少,但大多都是为了读而读,为了考试而读。世道风俗如此,书上圣人留下来的道理,乃是不容置疑的传世之道,有几人会深思,提出质疑?
只是,宁礼坤神色严肃,道:“宁小七,忠孝之事,以后你休要再提。既然你知晓忠与孝,当明白里面的厉害。祸从口出,因你一时口快,宁氏恐将遭受灭顶之灾!”
宁毓承点头应道:“我只在祖父面前说一说,祖父放心。”
宁礼坤见宁毓承知晓轻重,微松口气,揉着隐隐做疼的眉心。
教养子孙不易,简直比对着朝廷中的朝臣官员还要难。尤其是如宁毓承这般,聪慧有主见,只讲道理规矩,他可能阳奉阴违,甚至暗自嘲讽。
严厉过度,又恐适得其反。听之任之不加管束,又担心他走上歧途,闯出大祸。
宁礼坤恨不得将宁毓承扔到京城去,让他老子亲自去管。待情绪平缓了些,尽量温和地道:“宁小七,圣人之言,岂能由你一个垂髫小儿信口雌黄。既然你读完以为不对,你且点评一下,究竟错在了何处?”
“祖父,圣人之言大多都是为人处世的道理,如何待人,待己,君如何,臣如何,民又如何。”
宁毓承笑了笑,“圣人之言,君臣都读,如何理解,如何去做,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宁礼坤怒瞪着宁毓承:“宁小七,不许骂人!”
“我没骂啊!”宁毓承微笑,坚决不肯承认。
宁礼坤生气地戳穿宁毓承的言外之意:“你当老子傻,你在骂人!你骂他们读完天下书,还是不做人事!”
“这是祖父说的,不是我。”宁毓承一本正经道。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宁礼坤哼了声,瞥着宁毓承,缓缓道。
“仓廪实而知礼节,庶人做牛做马,没工夫也没本事接触到书本,礼节规矩,当然由读过书,知晓礼节的士大夫在定,在议。庶人他们只管卖命养活士大夫,士大夫们好给他们制定规矩。”
宁毓承双手在空中比划了个圆:“祖父你看,圆满了。”
“不要骂人!”宁礼坤默然片刻,不知如何说才好,板着脸再次训斥,又道:“世事易变,卧薪尝胆,庶人亦可变成士大夫。”
宁毓承不紧不慢回道:“卧薪尝胆的乃是越王。龙生龙,风生,老鼠生的儿子,只能打洞做老鼠。”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宁礼坤紧接着道,
“那牛马该当帝王,菩萨会断了香火。无人喜欢吃苦,世人皆求富贵舒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求享受,却告诉别人,吃苦就能做人上人,这是愚弄他人。
宁礼坤语滞,他的手扬起,又悻悻落下,道:“我不求你卧冰求?,你若不出言气人,我就阿弥陀佛了。”
“卧冰求鲤。祖父,此等让人发笑,实属愚昧荒唐透顶的事迹,着实不该宣扬。”
宁毓承皱起眉,认真道:“首先,大冬天卧冰,只会冻死冻伤,求不来鲤鱼。卧冰求鲤的王祥,出自琅琊王氏。琅琊王氏,居然买不起鲤鱼。王祥是为继母求鲤鱼,继母待他不慈,他这般做,除去沽名钓誉,更是虚伪透顶。连菩萨都讲善恶有
报,他比菩萨都要大度仁慈,至少,他不是人了。”
宁礼坤深吸一口气,此时很是后悔,他就不该与宁毓承讲甚卧冰求鲤!
“此等糟粕,该从书中摒除。哪怕留着,也应当标识,提醒人千万莫要效仿。既然从书中学习,就要学到真正的学问,现在的书………………”
宁毓承犹豫了下,坦然道:“九成无用!”
宁礼坤瞠目结舌望着宁毓承,侧头道:“什么?宁小七,你再说一遍!”
“一成有用的书,乃是些农书,历法。算学等书本。可惜,这些书不多,且都不易得,至少用得到的人,比如种地的百姓,他们靠天吃饭,种地的经验,不输于农书上的学问。种地的百姓,大多不识字,农书,应当是劝农的官员在读。”
宁毓承笑起来,“今天我下地去拔草,不知地中的杂草究竟是甚,只能看出与麦苗长得不一样。牛水村的村民都懂,知道何种杂草要除根,何种杂草的草籽,掉在地上就会长。村民没读过书,他们懂得比我多,甚至,远比贺知府还懂。读都得懂
农书才能做官,指点他们干农活,这便是外行,前去指点内行。”
“那你觉着,应当如何办,让大字不识的庄稼人去做劝农官?”宁礼坤讥讽地道。
宁毓承只当没听出宁礼坤的讽刺,认真地道:“我以为与农有关的官员,该钻研如何提高粮食的亩产,防治病虫灾害,改进种子,粪肥。何时耕种,何时收成,庄稼人都懂。布谷布谷,鸟儿不要一个大钱,它们会叫唤提醒,比官员华而不实鞭耕
牛有用多了。”
宁礼坤无力扶额,心力憔悴:“一群不省心的混账,没一个省心!”
“祖父莫气。祖父,我读了宁氏的宗谱。”宁毓承慢吞吞道。
宁礼坤一下坐直身,警觉地道:“你读出什么了?”
“宁氏百年,不过如此。”宁毓承毫不犹豫道。
宁礼坤神色阴沉下去,厉声道:“大胆!若无宁氏祖宗,你如今身在何处!宁氏几百年,岂容你小觑!”
宁毓承面不改色道:“祖父,宁氏先祖最早是从龙之功封爵,宁氏子孙得以举荐出仕,后来举荐变为科举,宁氏已然是世家大族,比起其他庶人,读书上自占了先机,宁氏族人多考中科举,出仕为官。有几人官至宰相,恩荫及子孙出仕做官,宁
氏一族便绵延至此。只要出一个大官,便可让宁氏继续富贵,祖父,可是如此?”
宁礼坤紧绷着脸,冷冷盯着宁毓承,“是与否,都轮不到你来点评。既然你觉着自己厉害得很,那你且说说看,宁氏得如何做,方能名留青史?”
宁毓承神色从容答道:“宁氏的宰相,能记得的,仅是宁氏后人。世人皆知公输班鲁班,华佗扁鹊。我以为,宁氏族人众多,聪明能干者不知凡几,却没能出一个能让世人铭记之人,着实可惜了。祖父,非要拘泥于出仕为官,士农工商,士当为
次。”
宁礼坤愣住,神色若有所思。
宁氏欲真正名留青史,的确不能只靠做官,出大官。
不过,宁礼坤向来谨慎,步步为营,区区小儿宁毓承的几句话,便能让他头脑大热,弃后人仕途,改去做不入流的营生。
“大禹治水,李冰修筑水利,后人皆知工之大用。我们的学堂,却只教经史子集,还不容置疑,不容学生思考。地里为何会长出粮食,船为何能在河上行驶,为何会有四季变幻,阴晴圆缺。”
“教出的人,这里的考量都大致差不离。”宁毓承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尽管能考中科举出仕为官,也仅仅如此了。”
宁礼坤心头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显,他凝视着宁毓承,哦了声,问道:“宁小七,你究竟想作甚?”
宁毓承笑道:“祖父,我不想读书了。”
宁礼坤陡然变脸,呵呵冷笑,“行啊,不读书,你以后不要姓宁。”
宁毓承赔笑,“那不行啊,我本来就姓宁。祖父,你要考虑到我阿娘的心情。”
“你都不管你阿娘,竟然要我去管!”宁礼坤气极反笑,道:“你究竟想要作甚?"
“祖父,我想要些牛犊。”宁毓承老实道,
“想要些牛犊!为了几头牛犊,竟然这般大的圈子,指桑骂槐,话里藏刀,呵呵,宁小七,你真是有出息啊!”
宁礼坤心思微转,防备地道:“你要牛犊作甚,不过丑话说到前面,你要牛犊也可,你自己要出钱,你若没钱,将你的马卖了去换钱!”
“行,我的马卖了就是。还有福山福水他们………………”
“福山福水他们不行!”宁礼坤断然打断了宁毓承的话。
若没人看着,宁毓承会翻天!
宁毓承见忽悠不过去,只能道:“好吧。祖父,我要的不是一头牛犊,是很多头小牛犊,保证两户一头牛牛犊分给宁氏的佃农养,养大之后,给他们耕地用。大伯管着俗物,要劳烦祖父出面,跟大伯商议。”
“我这张老脸,可不敢让宁小七求。宁小七开口,莫敢不从。”宁礼坤没好气道,心道兔崽子倒知道规矩,没直接去找宁悟昭。
宁毓承笑个不停,“祖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莫要阴阳怪气,指桑骂槐。”
眼见宁礼坤又要翻脸,宁毓承赶紧道:“祖父,几头牛犊算不得大事,我还要一件事,要与祖父商议。”
宁礼坤当即起身朝外走去,道:“不,你没有。我累了,你滚回去!”
宁毓承哪能善罢甘休,追上前缠着宁礼坤不放,道:“祖父,你听我说啊,很简单容易,祖父,明明……………………"
听到明明堂,宁礼坤脚步停了下来,伸手揪住了宁毓承的耳朵,咬牙切齿道:“连明明堂都惦记上了,你讲不出个所以然,以后你还是滚出宁氏,宁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