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礼坤习惯早睡早起,该做何事,除去生死天下大事,风雨不改。
宁毓承离开之后,到该洗漱的辰,宁礼坤靠在榻上,失神望着悬挂在书桌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字。
这字并非他所,是他大哥宁礼乾年的得意之作。字不算上乘。大至简,大智若愚,字如其人,字迹笔画锋利,看似遒劲有力,却太过露。
宁礼乾人如其字,性情张扬不羁,交游广阔,读书上很是一般,他是长子,年宁礼坤父亲对他报以厚望,不遗余力让他出仕做官。
后来,宁礼乾官居陇右提举常平司,掌常平仓与贷放钱谷物。
在仓司的任上,宁礼乾通出大窟窿。年陇右遭受灾害,陇右的常平仓,在账上有五千多石的粮食。结果开仓放粮赈灾,仓库里只余不到百石的粮食,还是陈年发霉的旧粮。
不仅如此,陇右因为钱粮借贷,民不聊生。
每年二月到五月收成青黄不接。耕牛昂贵,立国之初的一万文钱,涨到八万文钱。也就是差不多十贯,涨到八十贯。
朝廷平抑耕牛价钱,投放一批官牛。实在买不起牛的百姓,可以以极低的价钱赁官牛耕地。或者官府购买耕牛,价钱是市场的一半不到,约莫四十贯左右。
官府为百姓度过青黄不接的日子,以及百姓能有钱买耕牛,以四成利借贷给百姓,待粮食收成之后再偿还。
□的坊间借贷,在三倍息左右,官府的借贷利息,的确便宜,称得上利民的举措。
陇右的耕牛价钱居高不下,百姓借到手的实际利,在十成左右。也就是说借十贯钱,本来只需还十四贯,实际上,要还二十贯。
百姓还不起,家中值钱的家粮食都被拿去抵债,最后落得家徒四壁,一堆欠债。
没钱没粮,活下去,便继续借贷。如此恶性循环下去,有些人的欠条,竟然已到二十年之后。
官府放出的贷,的确是四成。为何到百姓的手上,却变成一倍不止?
因为官府借贷的钱,皆被地方豪绅借去,他们再转手放给百姓,以及作为民间借贷。转手之间拆借,便翻番获利。
陇右大乱,掌管四司的监司最后查明,宁礼乾并未在中得到什好处,结交巴结他的那群人,居心不良,掏空常平仓,让陇右满目疮痍。
宁礼乾被罢官,回到江州府老宅。宁礼坤因为他,被罚俸三年,在都察院五年不得升迁。
宁氏的孙们,难免再出一咛礼乾那样的官员。发现宁九年苗头不对,宁礼坤发狠,将他逐出嗾。
陇右元气大伤,至今仍然穷困不堪。
后来朝廷取消官府借贷,耕牛的价钱,一直居高不下,如今约莫在五十贯左右。
至于纳妾,世间男人皆如此。世家大族府中养戏班,文人士子吃酒狎妓乃是雅事。
崔老夫人到老反倒变得不可喻,十年前的事,竟然还记得,到这翻起旧账。
鄙夷宁悟晖才能不足,靠着他才出仕为官。
在愤怒中,宁礼坤突然想到陇右他忍不住心慌意乱。宁毓承与崔老夫人的话,在他耳边不断回荡。
“宁氏族人,该有自己的志向。”
“明明堂办算学工学,让其名副其实,成为宁氏真正的族学。”
“山河无恙。”
“越缺,越在意,你就是缺德!"
对陇右宁氏的确是德行有亏。不过官员皆如此,可以以官职,以及钱财抵罪。除去造反,犯下十恶不赦,令人发指的杀戮,一般都不会获罪,顶多罢官贬谪。
虽说如此,被崔老夫人指着鼻子骂,宁礼坤终是觉着心中难安。
“山河无恙,山河无恙。”宁礼坤喃喃自语,自嘲地。
他何尝不曾有过这般的志向,只可惜,他碌碌一生,在他隐退朝野。在内,他家宅不宁。
宁大翁肃立在门边,不停朝滴漏看去,暗含焦急提醒声:“老太爷,已到亥。”
宁礼坤缓缓回转神,“亥啊。”他撑着沉重的身子站起来,问“老三那边可有动静?”
宁大翁迟疑下,答“三夫人病请大夫来诊治,开药,二郎在伺候用药。四娘五娘伤心母亲,哭得厉害,在院子一天都不曾用饭。
“蠢货!”宁礼坤脸色愈发难看,不禁怒骂出声。
宁大翁忙劝“老太爷,二郎懂事,有他在床前尽孝,三夫人应很快便会好起来。”
“你………………”宁礼坤将到嘴边的话咽下去,肩膀一下垮烦躁得头被牵扯着疼。
要是他拿出钱给四娘五娘买马,无论是公中还是自己的私房,崔老夫人肯会再给老大老二的女如另添东西。
且这个时候补偿四娘五娘,不给其余孙女买,他就坐实偏心。
宁悟昭与宁悟明兴许不会放在心上,钱夫人与夏夫人她们也有庶子,以后她们会如何做,是有样学样,还是真如当家主母一样,端方大度,丝毫不计较?
眼下顾不上他的一张老脸,世家大族谁的后宅,没件腌?,不足与人之事。
孙都大各自有自己心中的九九。他就算想强将他们拧成一绳,不过是徒劳。
兴许,这绳,最后将变成一乱麻。
宁礼坤彻夜难眠,呼思索到天明。
那边,宁毓承回到松华院,宁毓瑛来正站在廊檐下焦急等着他。
宁毓承绕过影壁看到她,忙庭院中穿过,步上台阶,抬手施礼:“三姐姐怎来”
“我来等你。”宁毓瑛转身进屋,灯盏下,她红肿的双眼格明显。
宁毓承下,关心地问“三姐姐哭过”
“就是哭过眼睛肿着,怕阿娘担心问来问去,便没去梧桐院用饭。”
宁毓瑛自顾自坐下来,急着问“祖父祖母可是吵架”
“我不大清楚。”宁毓承含糊其辞在她旁边坐下来,“长辈的事情,我们管不着,三姐姐别多想。”
“长辈的事我是管不着,这件事是因我而起,要是怪罪到我头上,我读书的事情,肯就别想。”
宁毓瑛焦急地挥舞着手臂,懊恼无比:“我昨夜去给祖母请安,祖母问起买马的事情,阿瑶先前跑去祖母的院子,她喜欢学舌,将买马之事说她向祖母要马。我本不想说,既然祖母已000我就一并告和祖母。”
宁毓承认真听着,见她眼神黯淡下来,原先的炙热,变成迷茫。
“祖母问我句读书之事,她说这件事她管不着,我要是想去明明堂读书,祖父可否答应,这只是第一步。到学堂,面对一学堂男同窗,我要如何自处。走出学堂,面对天下的男子,我又该如何自处。我要一匹马,这是再不过的事情。我要与
男子抢草原,抢跑马的路,这才是大事。到那我又有何本事自处。稍微一不留神,我会连骨头带渣都被吃干抹净。我不但做不入朝堂的班昭,我连退回后宅,教养子女的班昭都做不成。”
崔老夫人说得对,进学堂读书,或者出去做事,只是简单的开始。
宁毓承也不敢保证,以后会如何。
前世他功成名就来不及享受,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已看过最好的风景。常人难以企及的奢侈,于他则是生活日常。
宁氏所谓的荣华富贵,对他来说一文不值。
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大齐的贫穷,落后,不公。
他对宁礼坤说,他也有私心,他并没有撒谎。
他并非圣人,多活一世,他看过更好的世界,总得做些什方不枉再世为人。
而宁毓瑛呢?
同样是失败,宁毓瑛是女子,将要付出的代价,可能是他的一倍,甚至是十倍。
有宁氏在,她兴许不能快活,至少可衣食无忧过一生。
宁毓承沉吟下,“三姐姐,昨晚我与祖父商议过,你先暂且去跟着工匠们做事。”
他将与宁礼坤商议的事情,仔细告诉宁毓瑛,“祖父有顾虑,工匠们都是男人,有些人粗鲁,不只在言语上,甚至行为举止上,都可能做出冒犯之事。有嬷嬷在,虽说可以震慑住,但其他人的风言风语,甚至诋毁,污蔑,这些难以避免。你是
先行者,先行者,将会承受最多,最大的风浪。这些,都是杀人于无形的刀,我们可以帮你挡着一些,最终还是要靠你自己。”
宁毓瑛想都不想“我不怕!比起嫁人,我什都不怕!”
宁毓承“三姐姐,别被二姐姐嫁人的事情吓住。你不想嫁人,这件事得很,我可以帮你,只要我在,可以养你一辈子。三姐姐,你要慎重考虑,究竟是为躲避嫁人,还是想如班昭那样,做出一番大事。”
宁毓瑛怔怔,眼眶又逐渐泛红:“就算不嫁人,你能养我一辈子,我这一辈子,与阿娘又有不同呢?阿娘读过书,她的字得极好,因为她闲得很,平没事就抄书。其实阿娘不信佛,也不信。阿娘就是没事。”
宁毓承内心愧疚不已,他真不夏夫人平在做什也没想过此事。
“我问过阿娘,阿娘也不想去京城,不想跟阿爹在一起。阿娘说,她与阿爹不太熟,阿爹眼里的事情太多。阿娘嫁给阿爹后,平阿爹白日都不在府中,晚间还常晚归。阿娘跟着阿爹赴任,生你之后,就留在江州府。阿娘说,留在江州府,是
她过得最自在的候。阿娘有我之后,阿爹就纳。可能那起,阿娘就不快活。阿爹新得子,阿娘是眼不见心不烦,她就怕阿爹的庶子送回江州府,还要她看管着上学读书。”
宁毓瑛眼含着泪,轻轻摇头,“七,你是男子,这些对你来说,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祖母说,祖父不会明白,大伯阿爹他们都不会明白。”
如果宁毓承是真正的大齐人,他可能会不解。但他不是,他什叫公平公哪有好事占尽的。
宁毓承“三姐姐,我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学堂里都有读,关键看人可愿意明白。”
宁毓瑛惊下,含泪微“是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并非不明白,是不想明白,无需明白。”
她飞快抹去泪,双眸闪亮无比,坚无比"七,我真不怕,大不粉身碎骨。我要做大齐的班昭,扬名立万的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