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时分寒风凛冽,街头巷尾已少见行人。一辆马车驶入赵府二门。赵丰年携赵春盛迎上前,亲手打开了车帘,搀扶住下车的宁礼坤:“老太爷来了,天冷地滑,老太爷仔细脚下。”
宁礼坤笑道:“老啦,不中用了。"
赵丰年道哪里哪里,与随后下来的宁与承欠身见礼,“老太爷身子骨还硬朗着呢,福泽深厚,定能长命百岁。”
两人客套寒暄中朝正厅走去,赵春盛也高兴地陪着宁毓承,朝他挤眼,小声道:“人都已经来了,七郎放心。”
宁毓承回之一笑,也压低声音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赵春盛裂开嘴笑,虽然什么事都没做,不知为何,他总感到胸口激荡,好似在参与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马老太爷一众人已经坐在正厅吃茶,宁老太爷进门,他们纷纷起身,抬手俯身施礼。
“身子不好,来得迟了些,让大家久等了。”宁礼坤一礼下去赔不是,笑呵呵道:“坐,都坐。”
众人客气地让宁礼坤坐在了上首,连宁毓承也一并让着,马老太爷拉着他坐在宁李坤身边,道:“七郎你是客,我在这府上算得上半个主人,你别官我们,你也坐。”
宁毓承进屋,他们就若有若无打量着他,想必是赵丰年说了他午间前来之事。他笑着道:“老太爷是主,我是阿盛的同窗,依照阿盛,老太爷就是我的长辈。我敢坐在这里,祖父当场就得打我,不敬长辈。”
宁礼坤只笑眯眯看着,马老太爷笑起来,“行,我就不勉强你了,免得你挨打。”
众人交换了眼神,一起笑起来,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宁毓承秉着一贯的礼让谦虚,与赵春盛陪坐末尾。
赵丰年要让人上茶,宁礼坤道:“我舔着脸做个主,冬夜天寒,不若早些用饭,我们边用边说正事如何?”
赵丰年愣了下,马老太爷道:“你还赶紧去,我们这些老东西,架不住熬夜,就想早些钻进暖和的被窝歇息。”
听到岳丈发话,赵丰年暗自松了口气,饭桌上说事,说不到一起去,还有酒可缓和一二。要是说成了,顺道就是庆功。
赵丰年传了饭,心腹亲自提来美酒佳馔,食案在众人面前摆好,在一旁伺候。
宁老太爷居首,先举起了酒盏,道:“我身子不好,就略微尝一口,诸位且随意,不必管我。”
他浅抿了口酒,其余人抬袖遮面,将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宁毓承吃着茶,赵春盛要了温黄酒,偷偷躲着宁礼坤,美滋滋吃了,侧过身小声个声道:“七郎,你怎地不吃酒,天气冷,吃了正好暖身子。”
宁毓承呵呵道:“酒吃多了,会伤这里。”他点了点头,“尤其是你这个年纪,伤得更厉害。”
赵春盛撇嘴,他才不相信这些。宁毓承每次吃酒时就这般劝他,他上学堂时不吃酒,也没见得变聪明。
“宁山长在,我不会多吃。”赵春盛想完,还是很没出息地放下了酒盏,他暗戳戳朝宁礼坤看去,嘀咕道:“七郎,你祖父不是说有买卖要做,怎地还不说什么买卖?”
宁毓承舀着热汤喝,没有理会赵春盛。宁礼坤见惯大场面,与马老太爷赵丰年他们打交道,自由自己的做法。
正厅内的众人家底深厚,究竟是商,士农工商,与宁氏士族大家相比,在寻常时,顶多敬陪末座。
酒桌场合也有自己无形的规矩,宁毓承礼数周到,宁老太爷平易近人,马老太爷赵丰年他们心底舒服,说起事来爷容易些。
待酒过三巡,宁礼坤放下酒盏,道:“众人心中肯定疑惑,我究竟有什么买卖与大家做。在说买卖之前,我先表明一二。”
众人听到宁李坤说起了正事,纷纷放下了酒盏筷子。赵丰年使眼色让心腹去正门口守着,看向宁礼坤,心情不由得紧张起来。
宁礼坤道:“如今外面的局势,看似明州府遭难,江州府也受到了波及。唇亡齿寒,明州府与江州府一衣带水,诸位在明州府也有亲戚,买卖来往。明州府不好了,江州府也会受到影响。”
众人都没有说话,买卖人讲究和气,混乱中也可发横财,总比不过欣欣向荣来得安心安稳。
宁礼坤的眼神缓缓扫过去,与寻常时的锐利不同,此时充满了沉重。
“我与在座的诸位一样,皆是江洲人,生在江洲,埋在江洲。我们离不得江洲这片地,这里的一草一木,这里的百姓,穷的也好,富的也罢,终究同根同源,我宁礼坤,始终不敢忘江洲!”
马老太爷年纪最长,他听得心有戚戚焉。马氏祖祖辈辈都在江州府,靠着江州府发迹。以前他阿爹,他年轻时做买卖,走遍了大齐,甚至远渡番邦。如京城明州府平江府这些富裕的州府还好,其余穷困之地,根本极难赚钱。
首先一道难,难在衙门。
富裕州府的衙门,毕竟有许多人盯着这块肥缺,官员比较爱惜羽毛,办事要简便得多。虽也会伸手吃要,比起穷困之地,不知要好多少倍。
现在大齐的税分为过税与住税,比如马氏海船进来的番邦货物,在下船时,先要经海税司缴一笔船舶税。如将珍珠做成了珠宝,还要缴纳一笔住税。运往京城时,另外要缴纳一笔过税,既从江州府到京城的税。
江州府到京城的住税是一百课五,按照朝廷规定,这笔买卖就悉数缴完了税,官府会出具过税凭证。江州府到京城,基本上是水路,船行驶到冀州府时,会被官府的关卡拦住,明着索要钱财,否则不予放行。
若商户想要争辩,已经按照规定缴纳了所有商税。官府有一万种的借口,扣押商船,为难商户。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人财两失。
民不与官斗,求告无门,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事情经常发生。
冀州府经常遭受水灾,百姓穷困潦倒,官府凶神恶煞。其实冀州府还不算最穷,越往西北边的严寒之地,若非王孙贵族,商户绝不敢轻易涉猎。哪怕一根针,这一路被关卡索要吃拿下来,到最后的本钱,变成了银针金针,买卖如何能做得下
去?
其次的一道难,则难在穷。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穷乡僻镶人丁少,人越少,买卖越难做。无论是贵重的头面珠宝,还是柴米油盐,总的需要摆在那里,再厉害的商人,也赚不到几个钱。
是江州府这片土地,让他们这些商户得以活下去,家财万贯。
宁礼坤斩钉截铁道:“江州府,甚至明州府,绝不能乱!我明朝一早出发前去明州府,就算这把老骨头折在明州府,也在所不惜!"
众人听得动容,同时坐立难安了。
宁礼坤尚未说到正事,只端看他的反应,是势在必得,连命都豁了出去。
要是他们不答应,不尽心尽力,就是与宁氏有了生死之仇!
宁礼坤神色渐渐缓和下来,声音也柔和了几分:“当然,我不能尽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我也有私心,毕竟我家老三知明州府,明州府事态平息下来,对我家老三只好不坏。既然我有私心,你们是买卖人,买卖人不做折本的生意。这次你们钱财上
的亏损,乃至少赚到的钱,我宁礼坤一个大钱都不少,全部担了!”
马老太爷看向赵丰年,再看向其他人,与他们面面相觑,皆看到彼此眼里的震惊。
宁礼坤能担亏损,只赚不赔的买卖,天底下难找。
他们这群老狐狸,自是不相信天上掉馅饼之事。但宁礼坤却不同,他是宁氏族长,宁氏百年清贵,有他这句话,就是拿了宁氏的脸面来做保证!
马老太爷站起身,倒了盏酒,一口饮下,长长出口气,道:“你是宁江洲,在座的我们,皆为江州人。如此推心置腹,我马老二,也绝不是那只盯着几个阿堵物的软蛋。老太爷,你且直说就是,"
赵丰年见岳丈表态,跟着站起身,道:“老太爷,我家犬子与府上七郎交好,在学堂又得你教导,天地君亲师,你是先生,又为尊,有事吩咐,且说就是,我赵氏能做到,绝不推辞!”
其余几家前来时就已经商议过,宁礼坤将事情掰碎了,已经说得很是清楚。他不但要拼命,还要拿出钱来。宁氏是何等家族,做到这个份上,他们还有&后顾之忧?
于是,大家紧跟着拍着胸脯道:“老太爷且说无妨,我陈家没甚厉害之处,只做买卖,还是有些用处。”
宁立坤神色激动,连着摆手:“大家都坐,都坐。能得诸位的支持,我很是感激。”
众人坐回去,宁礼坤放低声音,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仔仔细细说了。
众人这下表情各异,直愣愣坐在了那里。马老太爷听得心头直跳,差点抚掌大叫妙。赵丰年则下意识看向了坐在最末的宁毓承,他神色平静,斯斯文文喝着汤。
宁礼坤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中,心落回了肚子里,道:“你们放心,我走了,我家的小七在江洲府,他的算学好,脑子还算过得去。有事情,你们找他就是。”
众人齐齐看向宁毓承,他放下羹匙,起身抬手团团作揖下去,面带笑容镇定地道:“我算学学得的确不错……………”
赵春盛抢着道:“七郎的算学是明明堂之首!”
赵丰年脸色一黑,心道这几天要将他关在府上,省得他出去坏事。
宁毓承笑容不变,轻轻拍了拍赵春盛的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继续道:“我能算清账,能算清账,便能看出诀窍紧要之处。诸位都是经验老道的长辈,你们比我厉害,有你们在,我给你们打杂,做个跑腿的活不在话下。”
马老太爷想到自己的儿孙,再看外孙赵春盛,惟余长长太息。
如何能与宁氏相比?!
大家再商议过一阵,正事要紧,只稍微吃了几盏酒便各自离开。
翌日天刚蒙蒙亮,宁礼坤出城前往明州府。府衙开门之后,马老太爷与赵丰年两人带着名贵的补品,补品中放着足金金锭,找到贺道年,恭敬无比,想要再多买些粮食。
贺道年谨慎,心底总觉着不安。两人要的粮食并不多,一人只要一百石头,折合下来约莫一万两千斤粮食。至于粮食价钱好说,只要粮食铺子有粮能开张就行。
一时拿不定主意,贺道年边委婉地道:“两位先且回去,我再看下账目,若有富裕,定会先考虑你们。”
马老太爷与赵丰年也没多说,只千万拜托了,再说了些感激的话便离开了。
贺道年很快将方通判叫了来,说了两人要再拿粮食之事,他留下了金锭,将补品给方通判。
方通判已经知道两人来过,心道他们翁婿出手阔绰,肯定送了厚礼,岂止这些燕窝鹿茸。
拿人手软,贺道年故意显得为难,不过是要自己一并拿主意。
不过,方通判也没推辞,他心里自有别的谋划,道:“府尊,库房不缺这点粮食,既然他们卖完了,就再拿一些去便是。府尊爱民如子,总不能让江州府的百姓没粮可买,没饭可吃。常平仓的粮食,他们也要不完。”
既然方通判如此说,贺年想他在府城消息灵通,外面没甚异样,也就答应了。
接着,陈家陆家王家也陆续到来,带着厚礼,各自要走了不等分量的粮食,常平仓还余下一半的陈粮。
陈粮被几家派车马,趁着天黑时拉走。
明州府混乱的消息不断传来,江州府已经风声鹤唳。早间,粮食铺子还未开张,百姓便不顾寒冷,排起了长队。
排在后面的百姓,冷得不断哈气跺脚,往前焦急张望。
“怎地还没动,难道粮食铺子没粮食了?”
“没听到消息啊,这两天粮食天天涨,难道今朝更贵了?”
大家紧张不已议论起来,这时,铺子有人出来了,后面的人见他一脸怔松,不禁问道:“出何事了?”
“便宜了。”那人喃喃道。
“什么?”有人没听明白,七嘴八舌追问:“什么便宜了?”
“粮食便宜了,不不不,”
那人答不清楚,一手扛着袋子,一手乱摇,结结巴巴解释:“粮食只卖去岁的价钱,不过,要签字画押,今年买了多少陈粮,明年要卖给铺子多少新粮。”
跟着出来的人机灵,喜滋滋补充解释:“你们放心,新粮价钱,照着市场的价钱来算。”
“都是江洲父老乡亲,粮食铺子东家于心不忍。明年天时不好的话,就后年还,大后年,总有天时好的时候。粮食不会缺,你们放心。”
“别挤别挤,其他粮食铺子也一样,都一样可以这般签字画押,底下的县城,乡下皆一样!”
大家脸上的愁容顿消,高兴得欢呼大喊,顾不得寒冷,争相奔走相告。
新粮价钱回到去岁,他们就不用犯愁,也不用担心灾害还不出新粮,反正总有年成好的时候!
消息很快传到府衙,贺道年脸色大变,一下跌坐在椅子里,冷汗湿透后背!
方通判脸色也大好,心神不宁地来到值房,看到贺道年的模样,心凉了半截,稳了稳神,道:“府尊知道外面的情形了?”
贺道年直愣愣看着他,嗓子发紧,挤出一句话:“常平仓此时开仓放粮,是锦上添花。不开,明年的新粮,待到巡检使来时,要如何交代?”
方通判铁青着脸,久久未曾做声。
江州府粮商往明州府出了一部分粮食,眼下凭着赵氏马氏几家手上的粮食,根本不够卖。
他们生生将价钱压下来,一是安抚百姓,二是逼着府衙将常平仓的余粮全部放出来。
若府衙不就范,这几家联合截断了明年的新粮。常平仓空缺的陈粮补不齐,就是监守自盗的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