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丰年与宁毓承一道离开,骡车驶上前,宁毓承吩咐了几句,骡车很快驶走。
宁毓承道:“三爷,对不住,借用一下你的马车。”
赵丰年忙道无妨,请宁毓承上车,吩咐车夫道:“去衙门。”
宁毓承道:“三爷,先去一趟明明堂。”
赵丰年愣了下,先前宁毓承将福山派出去做事,究竟说了什么他没听清楚,这时去明明堂又为何事?
不过宁毓承没主动提及,他也不好问。尤其是宁毓承神情凝重,一路上面无表情,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那股沉稳的神态,让赵丰年忘记了他的年纪,下意识放轻了呼吸。
赵丰年心里也焦急,一时想了许多。民不与官斗,赵氏虽算是官绅之家,皇帝山高路远,县官不如现管,却也无法与江州府的衙门抗衡。
到了明明堂外,宁毓承请赵丰年稍等,他跳下马车,大步流星到了钱夫人的院子。
钱夫人见到宁毓承喘着气进屋,她吃了一惊,忙迎上前,着急问道:“小七,出什么事了?”
“大伯母,我没事。”宁毓承摆手,深喘一口气,小声道:“大伯母,你多选几个忠厚,有力气,勇猛的汉子,赶紧前往明州府方向去追祖父,护送祖父安稳到达明州府。”
宁悟昭前往明州府之后,迄今还未有抱平安的消息送回来。如今宁礼坤又去了明州府,不止钱夫人,江夫人更是坐立难安。
钱夫人心怦怦直跳,不安问道:“小七,你祖父出事了?”
“大伯母,祖父可有出事,我并不清楚,是先防范于未然。”
宁毓承眉头拧紧,略微停顿了下,道:“大伯母,我现在没工夫解释,等到空下来,我再与你细说。大伯母,不拘钱财,花多少都没关系。要快,要靠得住,即刻出发。”
宁立坤离开之前,交代过钱夫人她们,府中若有事,多与宁毓承商议。
钱夫人掌事多年,到了学堂做事之后,所看所经历的又不一样。从后宅田产铺子跳出来,真真切切到了男人的地界,眼界自是以前不能相比。
她直觉是出了大事,宁毓承一身寒意跑着进来,他肯定忙得很,便不再多问,只重重点头保证:“小七你放心,府中的仆从我都熟悉,我这就回去安排。”
宁毓承见钱夫人临危不乱,利落干脆,心道还是与聪明人做事省心。他微微松了口气,道:“大伯母可有带着银子,先借我一用。”
“有有有。”钱夫人将钱袋取出交给宁毓承,里面约莫有十余两银子,她怕不够,还将手上的玉镯子,发髻上的金钱,金耳坠一并取下来,“你都拿去。”
宁毓承将玉镯还给了钱夫人:“大伯母,这是你常戴之物,留着吧,我身上也还有一些钱,够了。安排人的事,就交给大伯母了。赵丰年赵三爷还在学堂外等着我,我先走了。”
玉镯是钱夫人还未出嫁,阿娘尚在世时给她的及笄礼,一时情急给了宁毓承。
钱夫人接过玉镯,抚摸着温润的玉镯,心中滋味万千,宁毓承心细如发,面对天大的事,也始终镇定如一,她有些自嘲,自己竟然不如稚气未脱的少年郎。
不过,钱夫人很快就打起了精神,问道:“赵丰年?他怎地与你在一起.......算了,我不多问,你赶紧走吧,小七,你自己也要保重。”
宁毓承点头说是,大步离开了院子,快到大门处,他见到赵丰年在马车边来回踱步,心神不宁朝大门张望。
赵丰年为何与他在一起,是因为他拉住了赵丰年,亲自盯着他。
宁毓承面上不显,裹紧大氅赶紧小跑着上前,歉意地道:“让三爷久等了,劳烦三爷再往府衙西边的观水巷绕一下。’
“无妨无妨。”赵丰年说道,交代了车夫去处,侧身让宁毓承上马车。他这时发现脸都冻僵了,连笑容都挤不出来。
上车后落座,赵丰年终于忍不住了,斟酌着道:“方通判尚在府衙等着,陈老太爷他们也应当到了粮食铺,恐也等得急了。不知七郎去观水巷作甚?”
宁毓承道:“也是为了正事。三爷放心,祖父交代过,当做好万全的准备,全力以赴。”
赵丰年见宁毓承虽没明说,他神色镇定,不由得琢磨起他话中的意思。
既然做好万全准备,摆下阵仗,应当有办法对付官府,赵丰年总算放下了一半的心。
宁毓承沉吟了下,道:“三爷是长者,有些话,我若说出来未免显得张狂了。只祖父离开之前叮嘱过,让我切记,就算发生了天大的事,不知该如何办时,只需认清一个方向。”
赵丰年不禁看过去,宁毓承清澈的双眼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们是江州府人,唇亡齿寒,百花齐放才是春。”
“老太爷真正大义。”赵丰年心中莫名一动,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干巴巴附和了句。
两人各自想着事,一路无话,到了观水巷,福山等在那里,见到马车过来,他赶紧上前,侯在车门前。
宁毓承下了车,赵丰年在车里等着,打开车窗朝前看去。他只见到一个穿着灰扑旧袄的男子等在分茶铺子门口,宁毓承上前与他见礼打了招呼,两人也没进去,提着几袋桑皮纸包,上了停在巷子边的骡车。
赵丰年心头像是猫爪在挠,只是福山守在骡车边,他只能悻悻关上了车窗。
骡车中放了小炉,温暖舒适。宁毓承取了一只热馒头,夹着酱肉吃了几口,对紧张地望着他的宁九,朝桑皮纸包看了眼,示意他也吃,开门见山道:“九叔放心,与阿淼他们读书的事无关。祖父已经答应了,只最近江州府明州府都出了事,耽搁
了安排他们入学考试。”
宁九宁九取了白面馒头,没滋没味嚼着,听罢,神色微松。
前去宁府见过宁礼坤之后,他便在家中等着消息。左等右等不见人,先前他在私塾上课,福山前来找他,他马上告了假来这里等着。
上学是小事,宁毓承如此着急找他,肯定有别的事。宁九一想,不免更忧心了几分,问道:“是出大事了?”
“眼下外面的情形,我来不及与九叔细说。九叔可知道方士才?”宁毓承问道。
宁九点了点头,道:“方士才江州府无人不知,他仗着伯父是通判,身边围着一群地痞无赖。他在世人前,从没做过坏事。实则心肠歹毒,无恶不作。地痞无赖敢欺行霸市,杀人放火,要是没有官府撑腰,给他们一百个胆也不敢,方士才就是他
们背后的靠山!"
“祖父为粮食之事去了明州府,眼下宁氏与方通判有些不对付,我担心祖父会有危险。”宁毓承皱眉道。
宁九怔愣住,敏锐地道:“你担心方士才会指使人去陷害老太爷?”
“是。”宁毓承肯定地答了句,宁九神色复杂,掰着馒头没有做声。
“祖父前去明州府,是为了江州府与明州府的安定,不再出现平水军之事。祖父不能出事,江州府也不能乱。我究竟为何会担心方士才会对祖父不利,情形紧急,里面的弯弯绕绕,我就不多说了。”
宁毓承恳切地道:“九叔可能帮个忙,帮我打听一下方士才的行踪。他平时去的地方,跟在他身边的心腹,可有那平时就凶狠的亡命之徒出了远门。”
宁九当即道好,“七郎,我是江州府人,也不愿再发生平水军的惨事,我更担着一个宁字。”
“有劳九叔。”宁毓承欠身下去,深深一礼。
宁九这些年来,心中的信念,从未曾变过。宁毓承就是看在他这份坚持上,他又在市井间讨生活,与三教九流打交道,关注方士才他们这群地无赖,这件事交给他最合适不过。
“九叔你拿着。”宁毓承几口吃完馒头,将从钱夫人处借来的银子头面,连着自己的钱,一并塞到了宁九的怀里。
宁九手上拿着馒头酱肉,不方便还回去,手忙脚乱中,他沉下脸,不悦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是为了你祖父,我是为了江州百姓,拿你的钱作甚!”
“九叔,出门要钱,做事也要钱。你就当我给你这些钱,也是为了江州府的百姓。”宁毓承诚恳地道。
宁九想着自己囊中羞涩,要是因为钱财误了大事就不好,他于是没再多说,将钱袋收了起来。
“骡车也留给九叔用。”宁毓承来不及仔细安排,世上也没万无一失,只有奋勇之前。
办事跑腿有车,就方便多了。宁九见宁毓承考虑得面面俱到,心头很不是滋味。
当年要是他有宁毓承一半的机灵,说不定能替平水受灾的百姓做些事,不至于死伤无数,惨绝人寰。
宁毓承道:“我要去府衙,就不与九叔多说了,有劳九叔。”说罢,他提起一袋桑皮纸包,起身跳下车,裹紧衣袍朝巷子口跑去。
此时,已经过了正午,他们谁都不曾用饭。
宁毓承上车之后,将桑皮纸包递给赵丰年,道:“里面有热馒头,酱肉,三爷别嫌弃,先吃些对付一下。”
赵丰年心中有事,倒没觉着饿,就是焦虑太过,心思始终恍惚着,提不起精神。
握着温热的桑皮纸包,里面馒头与酱肉的香气传出来,赵丰年肚子控制不住“咕噜”叫唤了几声。
“让七郎见笑了。”赵丰年老脸一红,讪笑着道。
馒头酱肉自不能与平时的饭菜相比,赵丰年吃了两口下肚,不知为何,心一下踏实了许多。
旋即,他又暗自长叹了口气。宁毓承在百忙之中,竟然还没忘记饭食,连着他的这份也一并稍上了。
虽不知宁毓承来回奔走所为何事,赵丰年暗忖,以宁毓承的考虑周全,要是有他在背后指挥,官府又何所惧!
三只馒头并酱肉下肚,府衙也到了。两人一起下车进去,宁毓承对赵丰年道:“三爷去见方通判,我去找贺知府。”
赵丰年一愣,宁毓承不与他一道前去见方通判,何必让自己跟着他在城中来回跑?
顺道坐马车更是借口,马老太爷也有马车,粮食铺子最不缺的就是车马。
赵丰年也不便多问,带着满腹的疑惑,与宁毓承分头而去。
贺道年听徐先生禀报宁毓承来了,顿时愁眉苦脸起来:在值房来回踱步,犹豫不决可要见宁毓承。
“方通判丰收粮食铺的人关在大牢,他肯定是为这件事而来。我见他,该如何答复,是放人不放。我要是不见他,我这心,又放不下去。”
徐先生道:“府尊,赵丰年与宁七郎一并到了府衙。丰收粮食铺已经封了小半天,他们才赶了来,我以为,他们在一起商议对策。方通判所行之事,府尊并不知情。方通判要定丰收粮食铺的罪,府尊若不同意,不在卷宗上签押,就是方通判自作
主张。.
“我终究是江州府知府,方通判犯了事,我若不知情,便是我失察。”贺道年烦躁无比一挥手,走回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
外面消息传得厉害,官府拦着丰收粮食铺便宜卖粮,是要饿死江州府的穷人。
贺道年心想,他现在真是豆腐掉进灰中,洗不清,也摘不干净。
徐先生顾不上明哲保身了,忧心忡忡劝道:“丰收粮食铺子没了,其他粮食铺子还开着,如常买卖。百姓害怕,抢着去其他粮食铺子买粮。府尊,卖出多少陈粮,明年就有多少新粮被提早收了去。府尊,等不得了啊!”
听到陈粮新粮,贺道年就开始头疼。吃了一口热茶,下定决心道:“你去让他进来。”
徐先生打心底不赞成贺道年与方通判牵扯太深,他微松口气,亲自前去领着宁毓承到了值房。
贺道年也有几分本事,先前还愁白了头,见到宁毓承时,已经换上笑脸,如往常一样温和又亲切地道:“七郎可别多礼,快快坐。天气冷,徐先生,你给七郎上杯热茶。”
宁毓承也如往常一样,笑着道谢后坐了下来,徐先生送了热茶上前,他颔首再谢,端起茶盏吃了两口。
贺道年也端起茶盏吃茶,却暗中打量着宁毓承的神色。见他面色如常,茶如何都吃下去,茶盏放在一边,隐含急迫问道:“七郎前来府衙,可是有事?”
宁毓承微笑着道:“我是为了丰收粮食铺子被衙门查封之事而来。这件事,本与宁氏无关。只祖父前往明州府时有交代,江州府是我们江洲人的根,江洲府在,我们江洲人就在,江州府若陷入混乱,江州府人就失去了根。无根之人,或树,都活
不下去。”
贺道年心道果然,宁毓承是为冯氏出头来了。他此举更是直接了当承认,几家粮食铺子的举动,乃是宁氏所为。
不过,宁毓承口口声声说着江州府,江州府人,占了大义,又含着威胁。
贺道年心中不大舒服,“莫非你要领着江州府人造反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要是宁毓承真领着江州府人造反,首先要的,就是他的命。
宁毓承不紧不慢说道:“我与五郎交好,明州府与江州府还要互助合作,一起种植粮食。我知道贺知府肯定有难处,只求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贺知府可能给我一个准信。衙门究竟是要秉公办案,还是就凭着官府,随便安一个罪名,说抓人就抓
人,说关铺子就关铺子?”
贺道年脸色变了变,恼羞成怒道:“七郎小小年纪,竟然到府衙问罪来了。”
宁毓承淡定地道:“问罪倒谈不上,就是说几句话而已。如果秉公办案,请贺知府下发盖有知府印的封条,抓捕告示,以及公开审案。若平白无故让丰收粮食铺消失,那就京城见。”
贺道年就是不肯盖章签押,不想牵扯其中,何况是闹到圣前。
江州府的几大家上下齐心,有宁氏牵头,他这辈子的官,指不定就做到了头。
对着宁毓承强硬的态度,贺道年只能忍气吞声,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宁毓承缓和了语气,委婉道:“贺知府,此事与你若无关,何须担如此大的风险。现在江州府几家手上的粮食,算不得多,也绝对不少了。并非只有江州府有粮食,江州府相邻的青州府也有粮食。江州府粮食的价钱,再涨上去,青州府的商人就
闻风而来了。商人逐利,江州府拦不住。除非,江州府想要断绝与外界的所有往来,成为一座孤城。孤城有人有饭吃,有人饿急了眼,会是何种结局,贺知府比我清楚。
贺道年默然片刻,叹息一声,晦涩地道:“你也知道我有难处,......”
宁毓承接过话,直言不讳道:“贺知府的难处,我自是知道,只因常平仓的糊涂账,解释不清。”
贺道年一下抬眼看向宁毓承,眼神沉下去,呼吸变得沉重。
宁毓承坦然迎着他凌厉的目光,道:“这并非贺知府一人之事,为何要投鼠忌器,被挟持着,与江州府为敌。”
贺道年顿了顿,心头豁然开朗。方通判话里话外他们是一根绳索上的蚂蚱,只他在瞻前顾后,方通判却好似浑不在意。
他怕?乌纱帽,方通判一样怕。偏生,方通判就拿捏住他这一点,死死将他拽了进去。
贺道年闭了闭眼,克制住被方通判牵着鼻子走的怒意,问道:“你要我如何做?”
宁毓承道:“放了马掌柜他们,撕掉封条,让丰收粮食铺继续卖粮,常平仓开仓,将陈粮都放出来。贺知府放心,江州府太太平平,明年定是个丰年。”
丰年就有粮食,宁毓承的言外之意,便是常平仓粮食的缺口,无需担心。
与粮商关系缓和,粮食之事自不用着急。贺道年心神微定,迟疑着道:“赵丰年被方通判叫了去,你可知,方通判叫他去所为何事?”
宁毓承笑了起来,道:“我知道。”
贺道年一下睁大眼,道:“你如何能知道?”
宁毓承笑而不答,起身施礼道:“贺知府,我去找方通判,就先告退了。”
走了几步,宁毓承转回头,对着心事重重的贺年再次施礼下去,说道:“对了,劳烦贺知府跟五郎说一声,晚上他请我用饭。”
虽是贺禄被要求请客,贺道年一扫先前的愁容,哈哈笑了起来:“去吧去吧,我先让人将牢中的人放了,铺子赶紧开门,别耽误了买卖。”
宁毓承要与贺禄用饭,交好的情分,会继续延续下去。
既然有情分在,宁氏会想方设法,把他摘出去。
贺道年想到方通判,眉头皱起,又舒展开。
方通判会如何,端看他宁毓承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