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送来咛毓承的策论考卷,宁礼坤初读来,眉头微皱。待过片刻,拿起再读,宁礼坤的眉头舒展开,复又紧皱。
连续数次之后,宁礼坤抬头看向窗外,天光已微暗。
“小七呢,你去将他唤来。”宁礼坤吩咐道。
宁大翁应声前往松华院,宁毓承恰从外面归来。他好要与宁礼坤商议前去平水县之事,衣衫都没换,随着宁大翁前知知堂。
书房热,一进屋,宁毓承解开大氅递宁大翁,颔首道谢。余光中,瞧见宁礼坤上量过来,宁毓承低头看自己的青布衣衫,笑问道:“祖父可是嫌弃我穿得简朴,算我做新衫?"
宁毓承一寒意,幞头都耷拉一角,宁礼坤呵呵,“将将考试完,你到处乱跑,莫非以后都不念书亦或,你觉着此次考得很是不错?”
“祖父,考试成绩这般快出来”宁毓承装作没听出宁礼坤的讥讽,走过去在榻边的锦凳上坐来。
“你自己以为,文章能得几等?”宁礼坤将策论考卷递宁毓承,问道。
宁毓承接过随便一眼,随便放在矮案上,“我以为的不算,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这句话回答得圆滑文章好坏,各评断。宁毓承以为天第一,肯叫人不同意。
“哼!”宁礼坤重重哼声,不悦道:“圆滑过头,未免显得油嘴滑舌。”
宁毓承真冤枉,他的本意是无所谓成绩好坏,学堂天两头考试,随便评阅便是。
略一沉吟,宁毓承过来,宁礼坤是不满意他的文章,故意在迂回试探。于是揶揄道:“祖父,委婉过头,未免显得心机深。”
“你个小兔崽子!”宁礼坤气极反笑,指着考卷道:“你且说说看,如此浅显的策论文章,你为何要写成这般 ?"
“哪般?”宁毓承反问,见宁礼坤脸色沉去,念着他一把老骨头,着实不宜动怒,坦地道:“既点题,据,起承转合,算不得惊艳绝伦,至少是一篇合格的文章。这般写,祖父认为不妥?”
宁礼坤一时语塞,的确如宁毓承所言那般,从朴实的文风以及点题来看,文章的确不算差。
“刑法忠厚亦或严苛,择其一,阐述便可。你的文章并无择其一,看似另辟蹊径,实则是举棋不流于左右逢痴。”
宁礼坤端详着宁毓承,道出心中的担忧:“你文章所言的看法,涉及到朝廷政令。文以载道,妄议朝政,可能因言获罪啊!”
从弹劾苏轼,大名鼎鼎的“乌台诗案”,到后来清朝的“清风无故为何乱翻书”,史书上的文字狱由来日久。
不过,年轻读书人热血,各种辛辣尖锐的文章,比比皆是。宁礼坤是故意将其讲得严重,是怕他暗中行动,意图革新。
毕竟,士大夫们都心知肚既提及刑罚,先当律,纸黑字昭告。哪怕照着世俗规矩来断,世俗规矩人人皆知,总不能照着上位者的喜好,突杜撰出一个规矩来。
揣着装糊涂的事,宁毓承已见得不少。比如平民百姓深知陛并不爱民如子,陛也清楚平民百姓心知肚?天家在上,是平民百姓需要仰视,贵不可言的贵人。
哪儿子一辈子都见不到老子,儿子食不饱穿不暖,老子锦衣玉食,一言不合,老子要儿子命。
你知我知,我知你知,你能奈我何,滑稽又无耻。
宁毓承不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转开话题道:“祖父,我算去一趟平水县。
见宁礼坤拧眉,脸色变得不大好看,他忙道:“是关于蜡虫之事。
“蜡虫?”宁礼坤神色缓回来,指着烛台问道:“你是指做蜡的蜡虫?”
“是,平水县百姓养蜡虫做蜡。”宁毓承答起去烛台上取支蜡烛拿在手中,凑在鼻尖闻闻。
宁府主子用的蜡,大多为黄蜡,乃是用蜜蜡制成,闻起来带着一股淡淡的蜜香。
宁毓承看过几次蜡烛芯,他总觉着不对劲,这时用手指轻轻捻动,脑中突想起一件事。
便宜的灯芯与蜡烛烛芯用灯芯草,黄蜡烛芯是用棉线做成,大齐种植棉花,产量低,细棉布的价钱堪比绸缎。棉芯亦昂贵,黄蜡中只用极细的一根。
蜡烛与油灯,基本的原理都是毛细现象。火的外焰温度最?焰心氧气少,燃烧不完全,在灯芯处会形成活性炭,开始冒黑烟,火焰忽大忽小,灯芯会弯曲,或者断裂掉。
“何当共剪西窗烛”,灯与烛点亮一段时辰,便要剪去多余的灯芯。
宁毓承见到的白蜡与油灯灯芯皆为一根,他仿佛记得,人曾改进过灯芯。将几根拧在一起,待燃烧时灯芯会散开,完全燃烧,稍许长一些,便会自然断掉。
不过,宁毓承前世几乎没关注过油灯与蜡烛,他一时也不能确准备到平水县时,好顺便试验一。
宁毓承道:“以前平水县的蜡虫,几乎都被方士才弄到了手中。方通判死了,地皮无赖被处置,蜡获利颇丰,绝不会落回养白蜡虫人之手。我算先去看看,算仗着宁氏的势,将蜡虫拿在手中。’
宁礼坤一愣,一眼瞪去,懊恼道:“宁氏不仗势欺人!”
“宁氏也仗势欺人,欺好,坏。”宁毓承笑嘻嘻,直言不讳道。
想到宁悟晖,宁礼坤被噎得说不出话,板着脸问道:“你要蜡虫作甚?”
“光。”宁毓承拿火折子,点亮黄蜡。
火焰升起,豆大的烛火,也让暮色逐渐降临的书房,瞬间光亮。
宁礼坤不知想到什么,他盯着烛火,脸上浮起怅道:“光啊!”
平水县离府城约莫一百五十里,山路崎岖,一日之内无法来回,要在平水县歇上一晚。
宁礼坤叮嘱道:“去吧,多带几个人伺候,路上小心些,早些回来。”
“九叔郑大他们几人与我一道前去,要是事情多,我可能要多歇上两晚。祖父放心,我自会小心,不会事。”宁毓承道。
宁礼坤眼神一沉,探究的目光量着宁毓承,见他神色如常,看不出任何异样。
关乎宁悟晖摔伤之事,宁礼坤到底不愿意声张,终究没多问。
宁毓承告退,先去崔老妇人院子陪她说一会话,告诉她要出门之事,用晚饭后,再去夏夫人的梧桐院。
夏夫人听到宁毓承要出门,长这么大,他从未离开过自己哒。夏夫人知道宁毓承去事,又不好拦着,亲自与夏嬷嬷一起,替他收拾大包小包的行囊。
“阿娘辛苦。”宁毓承看着大包小包的行囊,是出远门一个月,估计也够口。
宁毓承并未抱怨行囊太多,是笑着道:“还是阿娘想得周到,出门也能过得舒舒服服。”
夏夫人松口气,不放心叮嘱又叮嘱。儿行千里母担忧,她说一句,宁毓承温声应一句。说到最后,夏夫人见宁毓承事事回应,听话懂事,揪着的一颗心,落一半回肚子中。
翌日一早出发,夏夫人将宁毓承送上马车,嘱咐跟去的福山福水,并几个粗壮仆从一通,目送着车马驶得不见才转回去。
宁毓承看到夏夫人转的背影,心被扎一般,说不出的难受。
夏夫人与江夫人,甚至钱夫人都一样,成亲后,她们的所依仗,都在儿子上。
大齐以及别的朝代,也』女人擅长,需要技艺,灵巧的活,比如织布绣花等,能为家中带来收益。在绝大多数家庭中,她们照样处于从属的地位。
总体来说,只要体劳动仍旧为重的时候,女性被困在后宅,只能嫁人,相夫教子的局面,会长期存在。
她们面临的困境,宁毓承一时也解决不。宁毓瑛宁毓瑶她们这一代,要是自己能成建树,兴许会好一些。
只要一代好一些,一代再好一些,历史的车轮不往回转,终究一日,她们也会点亮
出城,与早已驾着骡车等在城外的宁九他们汇合,赶往平水县。中午的时候,在路边茶棚歇脚,要壶热水,吃他们自己带的炊饼馒头,在太阳快要落山时,赶往路上听到的王家坳村。
王家坳村背山面水,村子如其名,坐落在被山水环抱的山坳中,村民以王姓为主。村中大约六七十户人家,八成是你墙草屋,余的村舍,则是半砖石半泥墙,屋顶盖着瓦,其余屋顶盖着草。
一间坐落在村头的宅子很是气派,青瓦墙,大门前一左一右还摆[两个貔貅首吗石。
村中安静,地里只几个妇人在割草拔菜,见到车马前来,几人似乎很是紧张,两个离得近的妇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说什么,很快,两人便匆忙收拾匆匆忙忙往村中踟回去。
宁毓承开车窗朝外看去,村中沿着河岸,靠水之地,皆种植着树。些树叶片掉落不少,半死不活,些则仍旧苍绿。他估计这些树,便是养蜡虫的蜡树。
村中的小道狭窄,车马到村头无法前行。宁九他们在前停车,宁毓承跟着来,常宝帮着车夫,将车马停在比较宽敞的空地处。
这时,最气派的屋舍开走出来一个穿着半旧绸衫,约莫近五十岁的矮胖老者,看到他们的车马,老者谨慎又恭敬地道:“我是王家坳村的里王氏族长王大寿,不知几位贵人前来村中何贵干?"
宁九忙上前,按照他们先前商议好的道:“原来是王里我们是从府城来,我姓宁。他也姓宁,这位姓郑,他们是兄弟,那位姓常。我们几人前来,是听说王家坳村擅养蜡虫,算来做蜡买卖。”"
王长寿看上去很是精眼珠转动着,脸色微变。他暂时摸不清几人的底细,且蜡哪能随便交出去,支支吾吾道:“几位贵人,蜡虫......”
这时,已经村民们走出家门,不远不近围着,交头接耳议论着什么。村民们衣着破旧,瘦弱,看向他们的眼神,带着深深的厌恶与憎恨,
宁毓承上前一步,朗声断王大寿的话:“我姓宁,在族中兄弟中排行第七,我祖父是宁江洲,我阿爹是礼部侍郎宁江南。”
王大寿吓一跳,他自是知晓宁江洲的大名,江州府并非只宁江洲一族姓宁,他没想到宁毓承竟是江州宁氏,还是宁侍郎的亲生儿子!
宁毓承伸手虚扶起要弯腰拜的王大寿,却看向围着的村民们道:“我来,的确是为蜡虫,不过,我不是来占你们的便宜。”
听到宁毓承自报家门,开诚布表来意,王大寿一时也摸不清头脑,站在那里不知所错。
大胆的汉子问道:“贵人为蜡虫前来,又不占我们的便宜,贵人算出何价钱买蜡?”
王大寿脸一黑,厉声道:“杨六指,蜡买卖之事,哪轮得到你说话!”
被呵斥的杨六指,神色虽愤愤不平,到底没再做声。其他人见状,只小声交头接耳,没人再说话。
王大寿训斥完杨六指,脸上瞬间堆笑,腰弯去,恭敬又热情地道:“外面冷,天色不早,七少爷请进屋坐着吃茶歇息。七少爷要是不嫌弃,今晚在寒舍如何?”
宁毓承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眉毛不禁抬抬,跟着王大寿大门。
真是意思,小小的蜡虫,水只怕比村庄的河流还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