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砚只好将两人的衣服都脱了,窝在同一张被子里,肌肤相贴。
他高大的身躯微弓着,将小人儿严严实实护在身下。
风雨如刀,从窗户缝里吹进来,刮擦着他的后背,冻得他咳嗽连连。
他的怀抱却坚实而炙热,丝丝缕缕的体温渡到姜云婵身上。
姜云婵的唇终于有了些许血色,不停翕动着。
“皎皎要说什么?”谢砚声音柔得能拧出水, 附耳过去。
却只听她断断续续哽咽,“爹爹,娘亲,皎皎来找你们了。”
“不可以!”谢砚猛地收紧了手臂。
这三个月以来,她不停地忤逆他、刺激他,闹得他亦疲累、愤怒,彻夜难眠。
可此时,心底却升腾出一丝惶恐,那种感觉迅速蔓延全身,掩盖住了别情绪。
他的心空了一块,拼命嗅着她肩头的女儿香,才能暂时填补。
无论如何,她都得是他的。
他花了十年才把她留在身边,谁都不可以带她走!
他那么用力想要抓住一切,让姜云婵刚刚缓过来的气息又变得断断续续。
姜云婵的魂魄明明快要脱离这具躯壳了,可又被枷锁锁着,挣脱不开。
她很难受,快要撕裂一般难受。
泪从眼角潺潺而流,落在谢砚心口,一片冰凉。
她恍恍惚惚嗫嚅着,“皎皎好难受,娘亲带我走吧,皎皎想听娘亲唱童谣了。”
“我也可以唱歌给皎皎听,我什么都会,什么都可以的。”谢现在她耳边急切的想要证明什么。
可他不会啊。
他从三岁开始就失了爹的疼爱,娘亲又病重没法顾他。
没有人给他唱过歌谣。
他拿什么哄她,她才不会走呢?
谢砚千头万绪,突然想起在慈心庵时,谢晋他们曾经改编过一首骂他野狗抢食的童谣。
他勉力回忆着不堪的过往,略过了不堪入耳的歌词,只哼着还算欢快的曲调给她听。
他一遍遍哼着那首羞辱他的曲调,记忆仿佛又回了慈心庵里卑微如狗的日子。
谢晋等人总隔三差五来找茬。
纨绔子们围着他和姜云婵踢打,他也曾这般把姜云婵护在身下。
那时候,他什么都没有,仅凭着一腔孤勇保护她,她也毅然决然躲在他怀里,坚信“哥哥什么都可以!”
可如今,他真的什么都可以了,她却非要挣脱他的怀抱。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谢砚眼眶微酸,下巴轻蹭着她颈窝,断断续续呢喃着,“不要走,不要走,哥哥会保护你,会一直保护你………………”
东风呼啸一夜,歌谣也断断续续哼唱了一夜。
翌日清晨,暖阳刺破云层,光华洒满院落。
树枝上、房檐下结满了冰凌子,光点折射,灿灿如星辰。
今冬最冷的一天过去了。
寝房里,渐渐回温。
姜云婵艰涩地睁开眼,随即满目失望。
眼前没有爹娘,她仍身处这间满是檀香味的房间里。
失落犹如巨石压在心头,她垂眸叹了口气,才发现她和谢砚正口,纠缠在一起。
她都已经昏厥了,谢砚竟还动手动脚,剥光她的衣服!
一阵恶心感涌上心头,她一把推开了他。
谢砚咳了一声,撑开了疲惫的眼皮。
昨个三更,姜云婵体温终于恢复,谢砚伺候她喝了些汤水,才睡下。
他着了寒,又只眯了一个多时辰,此时头重脚轻的。
但见姜云婵脸色恢复了,他心头松了口气,屈指拂过她的脸颊,“皎皎感觉好些了吗?”
“别在我面前虚情假意,恶心!”姜云婵避开了他的手,后退,贴着墙壁,与他保持距离。
谢砚的热情落了空,那些柔软的情绪也因她的三言两语再度被冰封。
他自嘲地笑了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对我就只有那档子事?”
“难道不是吗?"
这三个月,难道不是他疯狂索取,欲求不满吗?
如今的他,在姜云婵眼里与一只只会泄欲的兽没什么区别。
她的眼里只有厌恶。
谢砚揉了揉鬓角,坐在榻边沉默良久,才把那股疲惫的劲儿缓过来。
姜云婵没气力理他,又恹恹地背对他躺下了。
过了片刻,一只大学忽地抓住了她的脚腕,将她拉到了床的外侧。
“你又做什么?”姜云虚软无力的脚蹬他。
可对谢砚来说丝毫无效,他帮她穿好了衣物,径直将她抱起往外走。
“不是总想出去吗?我带你去看些不一样的东西。”
“我不去!”
虽然姜云婵是想离开侯府,可不是与谢砚一起离开。
他哪一次不是把她往深渊里带?
他主动放她出门,必无好事。
姜云婵抵着他的肩膀,可挣扎无用。
谢砚将她强行塞进了马车,一路往北街去。
大雪初霁,街上行人寥寥,只听得马踏碎雪发出的沙沙声。
太过细密的声音钻进姜云婵耳朵里,让她心中不安,瑟缩着肩膀。
谢砚挪动了下位置,坐到了她身边,掀开车帘。
一道阳光刺进马车。
姜云婵太久没见光了,眼睛酸胀不已,忙闭上了眼皮。
“不看看外面是什么吗?”谢砚低哑的声音落在姜云婵头顶。
姜云婵心跳断了一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反而把眼睛闭得更紧了。
“死都不怕,还怕什么?”谢砚谓然一叹,忽而俯身咬了下她的耳垂。
齿尖微一用力,刺痛感侵袭而来,姜云婵被迫睁开了眼。
马车正停在大理寺外,府衙门前围着不看热闹的百姓,里面俨然正在审案子。
人头攒动中,姜云婵一眼便看到了上首的秀气书生。
顾淮舟穿着雀纹补服,正端坐“明镜高悬”之下,神色沉而稳重,已颇具官威。
姜云婵此刻才知顾淮舟已经是大理寺卿了,实在前途光明。
姜云婵替他高兴,可自从归还定情信物那一刻,姜云婵已经决心与他分道扬镳。
故而再次遥遥相望,她眼中的情愫已淡了许多,冷然一笑,“世子又想出什么新鲜法子羞辱我了?”
谢砚长指抵唇,挑眉示意她继续往下看。
“听说永宁伯家的世子强抢了石头村一农女,那家人不从,告了好几个官衙,没人敢管,现下落到了咱们新上任的这位大人头上呢!”
“永宁伯府可是皇亲国戚,便是告到皇帝那去,平头百姓能得的了什么好?”
马车附近,几个百姓????讨论中。
大堂中,隐约可见一紫衣农女,素面朝天,泪眼婆娑。
身旁跪着的锦衣华服的公子在众人指摘中,全然不动声色,不屑望着那农女:“不就是睡了一晚吗?伯府看上你,还能亏了你不成?你说说要讹多少银子,伯府给你就是了!”
“民女不要银子,民女只求大人依法斩杀永宁伯府世子李雄!”
这请求顿时引来一片嘘声。
天子律法是白纸黑字写着:强抢民女判斩首之刑。
可这京中权贵,有几个不曾见色起意,纳小妾养外室的?
强抢民女司空见惯,还从未见过有人因此被斩首的。
这种要求莫说官家,就是百姓也只当笑话。
让看官们更有兴趣的是,顾大人新官上任,要如何转圜这件事。
永宁伯府自然是不能得罪的。
可这农女也是个奇人,不仅傲气得很,还精通律法。她既当众提出要尊法行事,上首的大人也不能装没听到,公然违背律法。
众人纷纷投来看热闹的目光。
却在此时,令签轰然落地,在大堂的青石板上平砰作响。
掷地有声。
“此案证据确凿,依法判处李雄斩首之刑!”顾淮舟没有丝毫犹豫。
李雄惊得站了起来,指着顾淮舟的鼻子,“顾淮舟,你敢!”
“拖下去,依法处置!”顾淮舟迎着愤怒的目光,一字一句。
他的眼还是那么澄澈,但却多了几分坚定和威势。
衙役们将伯府世子生生拖下了堂。
谩骂声渐行渐远。
百姓们才知顾大人这是动真格的。
他真要为民作主,秉公办案。
百姓面面相觑,而后齐齐跪地:“大人英明,大人英明!”
冬季的街,因为府衙中的凛然正气,而染了几分生机。
冰雪渐融,落雪有声。
姜云婵仰望着头顶枝丫上刚探头的嫩绿新芽,眼中染了一抹亮色。
她记得顾淮舟说过:他考取功名的初衷就是护吏治清明、海晏河清。
他已经在往这条路上进发了。
真好!
“你看到了吗?”谢砚忽而开口。
冷郁的声音打断了短暂的美好。
姜云婵笑意凝固,眼中充满不屑:“世子让我看什么?看强抢民女,理应斩首吗?”
她这话明显是指桑骂槐。
谢砚不以为然摇了摇头,“我可没有强抢民女,我是求娶未遂。”
“有什么区别吗?你少惺惺作态!”如果可以,姜云婵也想去堂上告他一告。
她充满敌意的语气,让马车里的氛围又凝结了冰。
冷风簌簌穿过车窗,吹进入心肺。
“淮郎!”
此时,外面传来甜软的女声,小太阳似的驱走严寒。
这熟悉的称呼让姜云婵有些恍惚,讷讷望向窗外。
顾淮舟已经办完案子,走出府衙了。
不远处,叶清儿被丫鬟搀着朝他走去,眉眼弯弯,遥遥朝顾淮舟招手。
顾淮舟赶紧上前两步,扶住了叶清儿的手臂,“外面冷,怎么出来了?”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可如今已是对着另一个姑娘了。
而“淮郎”的称呼,也被另一个姑娘含在口中。
她与他十指交握,脸上漫出红霞,“我想你了嘛,孩儿也想你了。”
“那我陪你们回府,别冻着了。”顾淮舟抚了抚叶清儿的小腹,小心翼翼扶着她上了马车,眼中满是慈爱。
叶清儿的肚子已经有些显怀,约莫怀胎三个月有余。
如此推算,洞房花烛夜时,顾淮舟就有了自己的骨肉了。
成家立业,他都齐全了。
挺好的。
姜云婵收回了视线,艰涩地扯了扯唇,沾了雪花的睫羽颤颤。
“妹妹说他是正人君子,我是重欲的禽兽,怎么他都快当爹了,我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呢?”谢砚嗤笑。
姜云婵也针锋相对地冷笑,“你怎么样,与我何干?”
“我怎么样,不都在妹妹一念之间吗?”谢砚抬起她的下巴,逼她转头往外看:“妹妹且看清楚,顾淮舟已经开始新的生活了,他早忘了你,你又何苦自毁?”
今日谢砚带她来,不是为了羞辱她,也不是为了刺激她。
只想她看清现实,回到现实。
此时,顾淮舟的马车正与他们擦肩而过。
顾淮舟刚好掀起窗帘,与姜云对视。
两人只在一臂之隔的距离,中间没有任何阻隔,那么近,近到可以看进彼此的眼里。
顾淮舟瞳孔一缩,瞬间红了眼眶,琉璃般澄澈的瞳似碎了一般,露出了眼底的眷恋。
他下意识站起来,想要靠近姜云婵。
马车里,传来了叶清儿的声音,“淮郎,你在看什么呢?"
姜云婵果断拉下了窗帘,阻隔了顾淮舟的视线。
顾淮舟已为人夫为人父,不管他心里还有没有旧情,姜云婵都不该再与他纠缠不休。
她靠在窗框上,神情冷然。
这样的反应取悦了谢砚。
“他都能与叶清儿举案齐眉,妹妹为何不能试着接受我?”
谢砚俯身过来,含住了她的下唇瓣,轻柔吮吻,“妹妹且与我试试,也许,我并不比他差呢......”
男人刻意压制着惯有的强势和矜傲,音调温煦,沉磁的声音绕于齿间。
酥酥痒痒的。
可姜云婵跟他之间,根本不是一个顾淮舟那么简单。
他们隔着太多恨与怨,还有父辈的情仇。
姜云婵推开了他的肩膀,漠然道:“你要么现在就放了我,要么就送我回去!别在这里说些无稽之谈!”
谢砚的热情瞬间悬了空,捏着她下巴的大学青筋隐现。
他的卑躬屈膝,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只苍蝇在耳边绕。
没有用的。
一点儿用也没有……………
他的拇指指腹摁上她冰冷的唇,将嘴边的口津倾数喂进她口腔里,“放你,绝无可能。”
掷地有声,不容置喙。
紧接着,他又补充一句,“妹妹胆敢再送死,我就敢娶阴亲。
阴沉沉的声音,在马车里回荡。
姜云婵满眼不可置信。
谢砚蹂躏着她的唇舌,一字一句:“你若被我配了阴婚,即便身死也要与我合葬一棺,连尸体也要烂在一起,骨灰也要融在一处。
听闻这样做,下辈子投胎还能遇上,那就真是生生世世不离不弃了......"
“谢砚!”
“再不然,我去南召寻个尸体不腐的方子。如此一来,妹妹死了也能日日夜夜陪着我,甚至......对我予取予求。”
“别说了!”姜云婵听着他毛骨悚然的描述,想到那画面都要窒息了,极力喘息着:“你到底,要纠缠我到什么时候?"
“至死,不休。”谢砚云淡风轻吐出四个字。
轻飘飘的,却像一座大山压在姜云婵身上,让她无所遁形。
胸腔中的空气都被挤压光了,如同离岸的鱼难以呼吸,回不到大海。
她不想与他葬在一处,不想死了还要被他蹂躏。
她不想,真的不想。
无力的泪水潺潺而流,模糊了视线。
谢砚替她擦拭掉泪水,不疾不徐道:“其实妹妹想逃离我,还有个法子………………
好好活着,想办法杀了我,杀了我,你不就一了百了吗?”
姜云婵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她有能力杀他,还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吗?
谢砚却扣住了她的后脑勺,与她深深对视,“如果这世上有人能杀我,那必然是妹妹!妹妹手上其实有旁人没有的筹码,真的不要再想想,再试试吗?”
“你在教我杀你?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姜云婵嗤笑。
“你就当我起了慈悲心,指点你一二。”谢砚的容色沉静得不像开玩笑,虔诚吻她的眉心,“好生活着,来日方长。”
姜云婵微闭双目。
她不知道谢砚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
但她现在或生或死都摆不脱谢砚的控制。
或许,杀了谢砚,真是她唯一的出路。
可是,她手上到底有什么旁人没有筹码呢?
姜云婵想不清楚。
马车摇摇晃晃,晃碎了她的思绪。
她又重新被谢抱回了慈心庵。
夏竹迎上来,竟见姑娘眼中竟生了涟漪。
虽看着还是不高兴的样子,但起码姑娘在想事了,不再只是等死的木头状态。
人有目标,能思能想,必然也就有了生的欲望。
夏竹喜极,措手措脚问:“姑娘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
“先做些清淡的粥饼过来,莫沾荤腥。”谢砚交代完,抱着姜云婵回禅房。
“等等!”
此时,翠竹林里,一个中年妇人小跑过来,气喘吁吁道:“姑娘好些了么?”
“薛三娘?”姜云婵嗫嚅道。
“姑娘还记得我?我听夏竹说,姑娘极喜欢我们姑苏的绣样,特意翻箱倒柜找了一遍,发现还落下几张,专门给姑娘送过来的。”薛三娘双手将五张竹纹绣样递了过来。
谢砚蹙眉,眸色微沉。
姜云婵赶紧将绣样接过来,护进怀里死死不放,防备地盯着谢砚。
谢砚已经烧了她的祭品和绣样了,她怕了,真的怕了...
受过伤的人,难免反应过激。
谢砚则眯眼,狐疑审视薛三娘,“你认识皎皎?”
威压扑面而来。
薛三娘慌张福了福身,解释道:“回世子,我与姑娘在金陵有过一面之缘,知她喜欢苏绣,故而特意将收藏的姜氏绣样送给她。
这些绣样都出自当年姜家主姜晔之手,是一等一的绝品,有何不妥吗?”
姜晔也就是姜云婵的爹。
也就是说被烧的绣样是姜云婵他爹的遗物,跟顾淮舟没有任何关系。
谢砚思绪不明望向怀里的人儿,正撞进姜云婵如小鹿般湿漉漉的、满是委屈的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