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蕙坐如磐石,饶是马车颠簸再甚,那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也未见她挪动半分。
车内再无声响,耳边只有那马蹄狂奔与车轮转动的咯吱声。
软榻上翊也未曾说话,只冷冷地望着她,等她如从前那般跪地哭求,却没想等了许久,宋知蕙依旧没有开口,只那眼泪大颗大颗朝着手背砸去。
吧嗒吧嗒地,让人心中生厌。
晏翊不愉,脸色更加阴郁。
怎就哭成这般模样,还不肯开口为那三人求情。
晏翊似有几分不耐,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敲着,宋知蕙却是眼泪还在一颗又一颗地落着。
须臾,一声冷笑打破沉默。
“那三人将因你而死,你还能如此坦然自若。”晏翊笑道,“看来是孤低估你了。”
又是一颗泪水砸在手背,宋知蕙一动不动,只低哑着声道:“妾若开口相求,王爷可会改口?”
“不会。”晏翊没有一丝犹豫。
宋知蕙一副早就知道如此的模样,缓缓点了点头,又不再出声,继续垂眸落泪。
晏翊莫名觉得烦闷,许是这车里太憋,他抬手推开车窗,呼啸的晨风钻进车内,宋知蕙打了个冷颤。
晏翊下意识抬了手要去合窗,可心里莫名又生出一股恼意,索性干脆将那窗户推得更大。
脸上沾满泪水,再被风猛地一吹,宋知蕙顿觉脸颊生疼,她别过脸去,用帕子开始擦泪。
见她终是有了动作,晏翊又是一声冷嗤,这女人心思诡诈,怕不是要以进为退,故意不声不响想让他开口。
既是如此,那他便开口,看看她这番到底是有何打算,他不信她当真不在乎那三人性命。
晏翊冷道:“洪瑞死那晚,孤要将那三人处死,你可是哭着跪在孤身前,万般哀求。”
这番话里藏着暗示,既然那时要翊可以松口饶过那三人,今日兴许也可以。
宋知蕙果然抬眼朝他看来,犹豫了片刻,开始朝他身前慢慢挪动,待坐到他腿边,随着马车晃动二人几乎就要碰触在一起时,宋知蕙才停下。
晏翊没有出声,抬手合了窗子,拿那幽冷眸子低睨着她。
宋知蕙那握紧的拳头缓缓张开,又慢慢抬起,却是悬在半空迟迟不敢碰触。
就在这时,晏翊忽然抬手,一把将这白皙的手攥在掌中。
还是那般柔软又冰凉的触感,因那眼泪的缘故,手背上带着几分温湿。
单只是这握手,那晚她只着单衣被绑在床榻上的模样,便瞬间涌现在脑中,那东西又开始没出息了。
似是觉察出翊沉了呼吸,宋知蕙语气低低地试探出声,“若妾让王爷舒意,这次可否将她们......”
果然,晏翊心中冷笑,就知道她不是真的作罢,还是存了侥幸,他沉声将她话音打断,“你是孤的妾,让孤舒服难道不是应当的?”
觉察到掌中的手朝后微缩,翊便握得更紧,一把将手拽到身前,按在那衣衫上。
感觉到衣衫后在隐隐跳动,宋知蕙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不用翊再开口,她也能让他满意。
比起墨发或是丝帕,又或是那笔尾,此刻的相触虽隔着两层衣衫,却是让翊最为意动的一次,他一手还在她手上,另一手撑在身侧,距那匕首不过半寸。
他大意过一次,便不可能再大意第二次。
片刻之后,晏翊终是放开了她的手,宋知蕙轻转着发酸的手腕,慢慢起身跪下,一面小心翼翼用帕子清理,一面再次低低出声请求,“妾知王爷英明,定是心中清楚,那三人虽与妾同在一处院子,却与妾毫无关系,她们是王府中人,王爷才是她
们的主,妾一个卑贱之人做了错事,怎能叫王爷的人受到牵连。”
晏翊将窗子露出一道缝隙,散着车内气味,随后居高临下地低睨着她,那逐渐平缓的心绪似又有了几分凌乱,他将视线从她手中移开,落在她那双眼睛上。
“口才不错。”晏翊夸了她后,又点头道,“你所言极是。’
宋知蕙微蹙的眉心明显平缓下来,又快速朝上看去,见翊在看她,便又立即垂眼。
马车内再度静下,直到全部整理完,宋知蕙起身落座,暗舒一口气后,那身旁低沉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正如你所说,孤是那三人的主,孤要如何,便该如何。”
宋知蕙倏然抬眼朝身侧看去,对上晏翊那带着几分嘲意的冷眸,她似有几分惊愣,然片刻后,她又垂了眉眼。
她知道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从翊主动开口那时起,便是他在玩弄她,给了希望,再将希望摔个粉碎,一丝冷然从她心头划过。
晏翊知她定是恨极了他,可那又如何,雄鹰猎杀猎物时,可不在乎那猎物如何想。
他只需让她知道,莫要再激怒他,也莫要以为他如那群酒囊饭袋一般,随意卖弄几下就能左右得了他。
马车还在飞速朝着洛阳的方向狂奔,到了夜里也未停下,只是中间换马匹时,休息了一个来时辰,便又继续赶路。
夜里,翊坐在软榻旁,唤宋知蕙来榻上躺下,翊嫌她坐在那里摇摇晃晃,一副半死不活模样,看着便碍眼。
且还又用那半嘲讽的语气与她说,说他还未用厌了她,哪里舍得她死。
宋知蕙也不推拒,躺着的确比坐着舒服,既是他这般要求,那她心安理得睡在榻上。
只是刚躺下,那灼热的手掌又朝她而来。
到了后半夜,晏翊靠在软榻旁不知是醒是睡,只知他已经闭了许久的眼,心口起伏也是又沉又缓。
宋知蕙睁开了眼,车内昏暗无灯,车外皎洁的月色穿过薄窗朝在车中,宋知蕙的目光落在他腰侧时不时闪着银光的匕首上,盯看了许久。
最后,她还是收回目光,望着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出神,不知不觉中,她微肿的眼尾再次湿润。
这镯子原是顾若香的,在洪瑞死了的第二日,她醒来后去了她房中。
宋知蕙与她说,洪瑞死后,翊盛怒下要刘福来降雪轩要将她们三人处之,宋知蕙哀求一番才叫他松了口。
“此番王爷定会认为可用你们来要挟于我,他性格多变难测,往后又会时常将我唤至身前,我忧心万一哪日又触了他逆鳞,到时连累你们。”
宋知蕙当时与顾若香提议。
“我想着过两日寻个由头,咱们二人争吵一番,最好是能让赵嬷嬷将你安排到别处去,往后咱们也尽可能不要往来。”
顾若香听了却是淡然一笑,“你可是想要逃跑?”
宋知蕙没料到顾若香当时就能猜出,不免有些愣住。
顾若香朝她继续道:“不论胆识与智谋,姐姐是我见过的人里,最让我敬佩的一个,我知你与旁人不同,你不在意王爷的恩宠,虽我不知你们当中发生了什么,但明显王爷是在意你的,有谁能杀了洪瑞还能安然无恙?”
顾若香年少就在外谋生,也并非只是一个花瓶,她看得出来的。
宋知蕙这般聪慧又得要翊在意,能触他逆鳞的事,定是只有逃脱。
当时被顾若香猜出,宋知蕙索性也不瞒她了,“我若出逃,他盛怒之下,许会拿你三人出气,所以我想趁还未寻到机会前,先与妹妹疏远,再替云舒赎身。
顾若香又是淡笑着望她道:“你想逃,我可以帮你,就如你帮我杀了那洪瑞一样,只要我能出上力,会竭尽一切来助你,至于我与安宁,你不必在意………………”
顾若香说至此,顿了一下,似在做着某种决定,待片刻后,她轻道:“原我不想与任何人说,但我又怕突然这般,会吓到你......姐姐。”
她抬眼看向宋知蕙,异常平静的眸光,好似没有半分光亮,“我想解脱了。”
宋知蕙心中一凛,正欲劝说,却见顾若香朝她弯唇摇头,“我心意已决,不必言劝。”
她此生自记事以来,便无人疼惜,早已活似行尸走肉,她以为在降雪轩中,能有这三人与她作伴,便已是万分感恩上苍,却没曾想经了洪瑞这一遭,磨掉了她最后的那丝希冀。
“姐姐曾与我说过,活着就是希望,我那时便想说,我怎么觉得人在世上这一遭,怎就这般辛苦呢?”
“从前我虽这样想,但也不敢这样做,到底还是存了一丝希望的,可如今的我………………”
顾若香望着屋中那盖着严实的恭桶,还有院里晾晒的那些比从前多了数倍的衣裙。
“从前我还曾幻想过,若我不再做妾,攒些钱也能给自己某个生路,可如今我的生路没了,我甚至连个人都算不得………………”
“我也有我的骄傲,我不想苟延残喘,连自己遗秽都不知………………”
“我一想到往后那漫长的一生,我日日都浸在那秽物中,我便恨不能现在便死了......”
这番话顾若香说得时候依旧平静,待说完,她又朝宋知蕙柔柔地弯了眉眼,最后道:“不必劝我,我没有错,你也没有错,他们兴许......也无错吧,是这世道错了。”
是,是这世道错了。
宋知蕙轻抚着那镯子,在最后离开那晚,她又敲开了她的房门,她笑着和她说,安心走吧,她此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定能上天的,到时候九霄云上,她庇护着她。
顾若香会在她离开后自戕,安宁和云舒也会拿着她们的钱为自己赎身。
他说她忘了善后,却不知她既是在乎了她们,又怎会独身一人逃离,留了把柄给他。
那些眼泪不是以退为进的故意作态,那是她为这世道中无数女子而流的。
宋知蕙眼神逐渐冰冷,她缓缓拉上衣袖,盖住那玉镯,再度抬眼朝翊看去,才知他不知何时已经醒来。
幽暗中那两道沉冷的眸光相撞,翊冷意不变,宋知蕙却是倏然间就缓了神色,垂下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