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湛放开她的手,重重叹了口气。
萍萍不知柳湛顾忌,在她眼里他们是夫妻,记忆里拜过堂自然也有洞房花烛,有何不可?
于是她笑吟吟抬臂重搭到柳湛肩上,柳湛伸手去捉,她却反手在他掌心挠了一下,柳湛虎口瞬间收紧,掐着她的手乃至整个身体,一动不动,良久,喘息道:“不要动。”
萍萍定住,略微吃惊。
柳湛再次松开她的手,后退半步。为避免定力不够,他别过脑袋不看她:“我待会还要去衙门。”他察觉到墙外异动,眼神逐渐清明,“而且??外面有人。”
萍萍原本闭着唇,闻言?嘴又抿了下,微微耸肩。
少倾,她向柳湛做口型:外面是谁呀?
柳湛别首就是为了不看她,却又不自觉余光偷窥,读出唇语。
外面的脚步轻且稳,来人内力不俗,且一到墙?就驻足?伫,这是蒋望回的一贯作风,柳湛却对萍萍道:“应?是衙门里的人吧。
都追到这里来了?
“是不是公事很急?”萍萍关切。
柳湛点头:“正是关键时候。”
“那你快去呀!”事急从权,萍萍催促,“万一耽误了你要挨林公骂的。
柳湛浅笑:“他不会骂我。”
倒不敢骂。
“总之你快去吧,查案重要。”萍萍近前,上手推他肩膀,两只掌心一贴,柳湛顿时心口又发烫。
他赶紧逃离,但临到门前还是停下脚叮嘱:“你在家里好好的,等我回来。”
萍萍含笑点头,摆手道:“你快去吧。”
柳湛这才出门,果不其然,蒋望回候在外面。
两人默契走至暗?,离墙稍?,四下寂?,蒋望回掏出整理好的名录,呈递柳湛。
柳湛从上往下扫,各家往来银楼的名号,融银所铸头面品类、项目,皆一行行列清,工整小楷,因为刚写不久,纸上犹有墨香。
“还是你办事靠谱。”柳湛感叹。
蒋望回埋首,并不邀功:“来往的商铺、银两并不多,所以查得快。”他抬起脑袋,“属下应该没有遗漏。”
“嗯。”柳湛颔首,他看名录上都没有萍萍买钗的那家玉冠生。
“而且??”蒋望回皱着眉头,眸中隐有怒色,“他们各家银楼账目都不避人的。”
“他们肆无忌惮。”柳湛旋即接话。
蒋望回顿了少倾,迟疑轻声:“背后......是那位吗?”
柳湛?过脸来,挑眉笑看蒋望回:“你觉得呢?”
蒋望回即刻拱手:“属下不敢妄猜。”
柳湛倒是无甚惧怕:“总要会一会。”他启唇,似还有话要同蒋望回讲,却眺了眼??,??阖唇。
蒋望回亦戒备盯着巷子入口。
不久,袁未罗匆促跑进巷内,毛毛躁躁,径直就要去拍萍萍家大门,蒋望回及时唤道:“阿罗。
袁未罗身子?了一整圈,还是没瞧见,蒋望回无奈再喊:“这?。”
袁未罗这才朝黑暗奔来,开门见山:“郎君,她们招了。”
柳湛旋即侧首吩咐蒋望回:“我去一趟刑狱司,”他下巴朝萍萍家的院墙挑了挑,“帮我再守一夜。”
家中,萍萍先把满月钗摘下,笑着端详半晌,才收好。
想着过几天要离开,她开始清点行李:
身体要继续调理,厨房里还剩的三包药?上。
吸江楼里柳湛给买的几套,是她最好的衣裳,也带上,以后体面场合穿。
再?几套日常的,余下的衣裳和带不走的锅碗瓢盆,洗面?车,还有三水?饼铺,都要尽快盘出去。
待做的事情太多,萍萍索性铺纸研墨,逐?拟定清单,正写着,外头拍门:“萍娘子,萍娘子!”
是?婆的声音,萍萍顺手操起桌上油?,照着路小跑开门:“干娘,怎么了?”
?婆一手提?,另一只手上来就要挽萍萍胳膊:“快跟我回家瞧瞧,我那车推回来时还好好的,刚才想挪位置,突然怎么推都推不动了。”
萍萍回望院内,她的洗面汤车带不去扬州,要不留给?婆?算了,洗面汤车和茶汤车还是有很大区别。
“等一下,我把?放好。”萍萍吹芯灭火,放好油?锁好门,才接过?婆的灯能,一道匆匆赶往杨婆家中。
刚要绕进纵巷,萍萍发现?记门上全贴了白叉封?,夜风一吹,摇曳的灯?照白条黑字,万分萧瑟。
萍萍脚步慢下来:“这怎么封了?”
杨婆凑近附耳:“听说啊......”她下巴朝封条方向一点,“?屠户犯了重罪,特别严重,到时候不只他一人,全家都得杀头。”
萍萍心一沉,该不会和官人说的伪钱案有关吧?
张丈贩猪,生意做得非常大,是不是无意中流通了假.钱?
“知道是什么吗?”萍萍小声问。
“都在传他卖的瘟猪吃死了......唉!”杨婆肘拐了萍萍一下,“别讨论这了,快回去帮我瞧车!”
萍萍赶紧跟着杨婆继续跑,脚下一步接一步,灯笼左摇右摆,这一带全是张屠产业,沿路封条,杨婆不让萍萍说,自己却禁不住又感慨起来:“你说啊,人这一辈子,争这挣那,结果呢一大家子,啪,说没就没了,再过几年还有谁记得你?”
想这张屠满门抄斩,往后连个收尸上坟的人都没有,杨婆自己也无后代,兔死狐悲,唏嘘不已。
像她们这种无人烧纸的,就应该活的时候多挣些棺材本,带下去才够用。
杨婆愈发觉得自己做得对,看向前方提灯照路的萍萍,默道:萍娘子,莫怨老身。
杨婆斜后方,张家被查封的阁楼屋顶,蒋望回屈膝弓起一只腿,手搭膝上,默默注视这一切。
他身后是今夜的圆月,高挂空中。
云来月走,悄往东挪,润州城东,淮南东路茶盐司通判杨廉的别院梧桐树下,掘地三尺,挖出二十余箱白银。
仍在继续,后院快被挖空了,狱卒们依旧一箱箱往地面上送银子。
每一箱都呈到林元?面前。
柳湛身后“随侍”,林元?不敢坐,站着看一只只双人合抱的箱子打开,里面全是融掉官银后重铸的银砖。
林元舆已经得了柳湛吩咐,下令每一箱都先着三狱卒重复清点三遍,确认数目后,会计时时录入。
子时三刻,才往横往纵,都挖不出来了。
林柳二人最后离开,林元舆执着会计录好的账目,同柳湛道:“老夫这就回去写折子,上报官家。”
天上,灰蒙蒙的云又来罩月。
杨婆家,萍萍蹲在茶汤车前摆弄,她让杨婆提灯帮忙照亮,杨婆走也不是,提别的也不知,不安搓手,杆动灯笼跟着晃。
“好了!”萍萍起身,拍去手上浮灰,“您这是轮子里面卡石头了。”
“是,是吗?”杨婆讪笑,“老身老眼昏花,都没瞧见………………
“没事,我已经弄出来了。”萍萍笑着朝门口迈了一步,“那我回去了?”
杨婆却急忙跑过来挽住萍萍:“唉,等等!”
萍萍疑惑扭头,笑容未敛,杨婆踮脚凑到萍萍耳边:“我今天买了酥油鲍螺。”
“吃不完,你分一点带回去。”她又说,拉着萍萍往屋内走。因为平常两家经常分享吃的用的,萍萍不觉异常,跟着进屋。
杨婆麻溜掌灯,点燃一根白蜡。
萍萍瞧见发问:“干娘今日怎么还点蜡烛?”
平时他们都用一茎灯草燃油灯。
“唉,眼睛不好,屋里太暗总不小心磕碰,只能点亮堂。”
“干娘平日多小心。”萍萍柔声劝慰,而后环视屋内,只正堂摆有一个食盒。
以往她们买的糕点果子皆用油纸包裹,食盒只有高档铺子才用,所以萍萍一开始还不敢确信,缓缓走到桌边,瞅见盒盖上雕着个汪字。
“庄泉汪家的?”她小声问杨婆。
杨婆朝萍萍眨眼点下巴,可不是么?
萍萍抿唇笑,汪家糕点铺卖的酥油鲍螺可是全润州公认的,最好吃的酥油鲍螺。
她以前下狠心买过一个,人家不给食盒,当场吃了,名副其实。
萍萍揭开盒盖,里面两层八个酥鲍。她脑袋斜向杨婆那边:“这得多少钱?”
杨婆良久不答,萍萍这才看向杨婆,干娘眼睛却始终注视萍萍背后,萍萍随之转身,就瞧见不足三尺外,面对面伫着鹤氅玉冠的裴小官人。
屋内白烛将他照得仪表堂堂。
杨婆甜言说诱:“其实呐,这盒是裴小官人晓得娘子爱吃酥油鲍螺,特地跑遍全城去买的。”
萍萍瞬间敛笑,冷脸冷脸睃着杨婆:干娘不讲,他又如何晓得?
仿佛能洞悉萍萍在想什么,裴小官人抬手轻道:“在下......是真的晓得。”
见他抬手欲触,萍萍立马一鼓作气后退三步,远离裴小官人也远离杨婆。
杨婆见状暗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花却偏偏痴追流水,她看多半不成,但拿人嘴软:“是啊,裴小官人真晓得。’
还在说胡话,萍萍拔腿欲往门口走,杨婆连忙拦住:“唉,娘子莫急着走!”
萍萍往左杨婆就往左,往右杨婆就往右,她又不好推搡老人家,只能定住。
杨婆脸上堆笑,软言软语:“好歹吃一个,别辜负了我们裴小官人一片心意。”
萍萍冷冷注视,心道我要是不辜负他的心意,才是大错特错。
想到这,她深吸口气回转身,重新面对裴小官人,神色肃然,语气锵锵:“小官人,我最后敬您一声小官人,承蒙您从前照顾我生意,虽然不知道使君是否有妇,但罗敷已自有夫。”她朝侧上方拱手,做揖拜状:“我与我夫君拜天地喝交杯酒,在
花烛底下发誓,这辈子心意如胶,白头偕老,今生今世绝不和离!”她转半个身子,坦荡对视裴小官人双眼,斩钉截铁道:“所以小官人的心意我注定辜负。”
她稍稍压低下巴:“小官人不如早做其它打算,天涯何处无芳草,自有芬芳别处开。”
裴小官人静静听萍萍讲完,自始至终未流露悲戚之色,亦无神伤,他好像没听见她最后一句,仍倒数第二句说,笑道:“没叫你跟他和离。”
裴小官人缓缓扬起两侧唇角,笑意愈发明显:“我只想和娘子相好。”
“都说了我已经有官人了!”萍萍急,这人怎么听不懂话呢?
裴小官人却神色自若,娓娓道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世上多得是夫妻一世,到死都不是相好的。”他笑着抬手,似邀约:“娘子这辈子可与他做夫妻,与我做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