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三月十八。
萍萍柳湛鸡鸣就出发。柳湛今日没穿白,着一身黛青色圆领袍,头插了支青玉卯酉簪。萍萍眺了又眺,连看两眼,柳湛不由生起一分自得,抿唇笑道:“怎么了?”
萍萍实话实说:“这身像小官人的衣裳。”
柳湛就是在模仿望回打扮,扬州官场盘根错节,远比润州复杂,他需要更低调,更泯然众人,更像林元的长随。
萍萍说他像,他按理应该高兴,可却不知怎地,心里反而极不舒服,如鲠在喉。
柳湛似笑非笑:“那你可别认错了。”
“怎么可能认错?”萍萍旋即回,只是穿衣风格相仿,“你俩长得又不一样。”
柳湛?唇粘着,但动了动,突然想问她那是自己好看,还是望回好看?下一刹又觉好可笑,怎么会想到这么自降身份的问题。
他以舌抵齿,没再言?。
因再不回来的缘故,萍萍行李较多,索性和柳湛的行李一起装做一箱,柳湛雇的马?到门口,?夫一见箱子,就犯难道:“这厢里放不下呀,给你们绑起来,行??"
“绑哪里?”柳湛问。
“绑后头,后头这里。”
柳湛与?夫交涉,萍萍在他身后,原本是扫视,看见头上青簪,目光定住。
她在重逢之前就?好了不少官人的衣裳佩饰,其中有三根发簪,这回柳湛均未带走,说会帮忙变卖。
她今天看见这根青玉簪,又想起他前些日子还带过白玉的、金镶玉的、嵌宝的,而她那三根只是银的竹的,难怪他不愿意带走。
萍萍默默?在心里。
她见车夫已经开始绑箱子,便去搭把手扶住,柳湛见状,这才也在箱侧,道:“你先进去吧,我来。”
萍萍钻进车厢,柳湛过一会上来,盘膝坐定。马车开动,晃晃悠悠,窗帘因颠簸扬起一角,窗外景致萍萍熟悉??他们今天还从上次去焦山那个?头登船。
窗外看了一阵她就不想看了,问柳湛:“我们要在扬州待多久?”
“去了才知道。”柳湛淡淡回答,他当然希望越短越好,想着便去捉萍萍的手,抓了放到自己膝上,垂眸轻抚。
萍萍不知官人何时养成喜欢捉人手腕的习惯,??里没有的,她又问:“扬州之后呢,你们还要去哪些地方办案?”
“案子在扬州就能结,而后还京。
“你也要回东京吧?”萍萍平静地问,他讲一口官话,回京并不稀奇。
柳湛抬眸:“那你还愿意跟我走??"
肯定要一起走啊!萍萍惊讶对视,她连最留恋的润州都舍了,扬州不曾去过,更没有认识的朋友和产业,那还不是说走就走:“当然,天涯海角,我们都不离不弃。”
柳湛想她之前也是这么说的,不由微笑:“好,带你回家。”
“那我是不是要见到婆母和大姑了?”萍萍一想还有点紧张。
柳湛眉尾几不可察地动了下,东宫御侍是没有资格面圣的,至于他的母?……………
柳湛不答,反问萍萍:“你??里见过他俩吗?”
“没有,”萍萍摇首,“我想不起来了。”
车抵?头,话到这里自然终结。
柳湛已事先考虑好,先自己翻下,而后抬手,搀扶萍萍下车,在她迈出第一步,即将踩到脚凳时道:“虽说携带着不算违规逾矩,但林公心性古板,不爱见我们和亲眷厮混,上船后还是能避嫌尽量避险。”
萍萍忙不住点头:“明白,明白,官人你放心吧,我不会拖累你的。”
她?脚都已踩上脚凳,凳子离地不远,索性直接跳下来。
柳湛瞥见,表情微动。和上回不一样,他们的车直接停在?头边,?望回等人乃至林元?,皆已候在码头,车夫尚在解绑,蒋望回就快步走过来准?接箱子,萍萍瞧见他,笑着打招呼:“小官人早。
蒋望回隔着两步距离点头,语气一板一眼:“萍娘子早。”
柳湛面上挂着淡笑,却忍不住视线在蒋望回身上停驻,他今天遵从命令,也穿的鸦青圆领袍,戴一漆簪,柳湛和蒋望回个头相差无几,但身形要比瘦些,腰也较细。
蒋望回察觉柳湛凝视,回眺殿下,又上下打量自己,一脸莫名和不解,他再看向柳湛寻求答案时,柳湛别首,避开对视。
其余人等此时也近前要打招呼,柳湛旋即吩咐萍萍:“快来见过林公。”
萍萍连忙朝白头发白胡子的老人下拜:“草民萍萍见过林中丞。”
林元舆笑道:“萍娘子,老夫还记得你。”
萍萍不好意思笑笑,又疑惑,这林公真的很古板吗?
虽然大家都曾经同路过,彼此知晓,柳湛还是逐一向萍萍引荐,又正式介绍萍萍给其余四人。
四人便明白了柳湛的用心,蒋音和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她哥拐了她一下,才恢复如常。
这时车夫完全卸下箱子,蒋望回接过抱好,准备一路搬上床。车夫堆笑问柳湛:“小官人,那小的告辞啦?”
柳湛阖唇颔首,萍萍在旁笑向车夫福身:“谢谢老丈,一路辛苦。”
“唉应该的应该,祝娘子和大官人一路顺风,有缘再见!”
“你也一样,一路顺风。”萍萍挥手,往常她要多目送会的,但现在怕耽误他们公干,所以等那马车一掉头走出去就转了身,笑问:“哪艘是我们的船?"
柳湛指向江中。
萍萍随之望去,天未全亮,但还是能一眼瞧见是艘双层大船。
萍萍没坐过这么大的,但见过,以前江上望见都当作皇帝老儿的龙舟,她禁不住结巴:“双、双层那艘?”
林元?听见萍萍这没见过世面的语气,心底不由发笑,还有数分得意。
今日看见这艘船的第一眼,他就十分满意。
他一直是想乘大船的,历来也只乘大船,宽敞舒适,关键是符合品阶。这趟下江南,太子再三叮嘱要低调,林元舆敢怒不敢言,坐了一路小扁舟。
润州挖出银两,上报官家那天,他就在想:闹出这么大动静,还报了官家,去扬州肯定有同僚码头迎接,到时候还乘江宁雇的那种掉价的,是不是太丢面子啦?
但林元?依旧不敢在柳湛面前提一个字。
?是自己心里的祷告有用,负责雇船的蒋望回竟主动雇了双层游船。
但此刻林元?面上却故作犯难,轻声问蒋望回:“这是不是有点太张扬了?”
蒋音和亦问:“之前那样的船不好吗?雇不到了吗?”
说时一艘跟雇的船差不多大小的客舟泛过江面。
蒋望回唇粘着。
其实改雇大船,是柳湛的意思。殿下说,以林元舆的做派,去扬州势必要改大船,如还乘扁舟,那说明有人压着林元舆,他就不是做主的那个,扬州那班个个人精,就露馅了。
真正的原因不可说,蒋望回正琢磨如何扯谎,柳湛淡淡开口:“萍萍要和我分开睡,以前那种船客房不够,所以我央蒋雇了艘更大的。”
话音将落,蒋音和就越发恨了。林袁二人也拿眼打量新同伴。
萍萍自己也是一怔,官人之前没提过分房睡啊?
哦,他讲过亲眷不能厮混,上船后要避嫌。
萍萍顿时内疚:“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让大家破费了。”
蒋音和狠狠瞪了萍萍一眼,调头往船上走。少倾,袁未罗跟上,口中道:“上船了,上船了。”
众人纷纷往登船的甲板上走,萍萍特意等到和柳湛同步,挨着他小声问:“船是哪位雇的?”
蒋望回在后面听见,接道:“我。”
萍萍扭头冲蒋望回一笑,继而垂首:“雇船的花费要不我来出吧?”须臾,她又补充:“要是太贵,能不能先赊着?等我卖铺子的钱到手再还上!”
蒋望回忍不住朝柳湛方向眺了一眼,哪怕只见个后脑勺。
柳湛不曾回首,仍注视前方,同身旁萍萍轻言细:“有我在,你就不要再在意钱的事了。”
萍萍便以为柳湛垫付了船费,既内疚又感动,心想官人待她可真好。
她情不自禁想去牵柳湛的手,却旋即记起林公不待见,改为五指攥拳,忍住。
天空放白,一要看清江上萦绕烟波。
蒋望回雇船时就已走过一遍,今日他来码头最早,又提前搜了一遍船,确保安全,所以这会一上船,他就放下藤箱,轻车熟路为众人引路,轮到萍萍,让她先等一等,而后便去搬了她的箱子,一路领到厢房门口。
蒋望回手尚举着,萍萍谢道:“辛苦您了。”
闻言蒋望回放下藤箱:“萍娘子客气。那在下就送到这里?”
“嗯,谢谢您了!”萍萍边说边开门,然后蹲下来搬箱子,因为重,她赶紧一脚跨进房中,柳湛随后跟进,萍萍笑着同门外蒋望回挥了挥手,关闭房门。
蒋望回忽然想起有一天晚上,他在门外听见柳湛说,“外面有人”,然后出来见他时,殿下的袍子特别地皱,有?多折痕。
蒋望回盯了须臾门板,转身缓缓离去。
房中,柳湛嘱咐萍萍:“待会我要去议事,你别乱跑。”
萍萍点头,等待嘛,她很熟的。
柳湛本意侧重“别乱跑”,但他怕萍萍像自己一样多心,补充道:“不然我回来找不见你,会很着急。”
萍萍赶紧表态:“你别急,我就在这里等你。”
一般这类长航线的游船,都会提前为客人准备些解闷的小玩意,柳湛在抽屉里找了找,果然翻出一只银铸的九连环。
他将九连环递给萍萍:“你要是无聊,就试试这个,九连环。”
俗话说解不开的歧中易,摘不下的九连环,她捣鼓到扬州都未必解得开,一想到这,柳湛担心萍萍望难生畏,不禁补充:“解九连环万不可毛躁,需要心静,还需耐心,因为要解很长时间。”
“是啊,要二百六十五步才解得开,可不很长时间么。”萍萍旋即接话。
说完柳湛一愣她自个也一愣,少倾,萍萍挠鬓角,自己没解过这个机巧啊,为何胡诌步数?
柳湛抿唇促眸,最快解开九连环正好需要二百六十五步。
没想到萍萍真会,柳湛不觉驳面,反倒些许开心,禁不住抬手摸了下她的脸,笑道:“那你在这解,我尽量快去快回。”
“嗯,官人你放心去吧。”萍萍目送柳湛离开,然后就开始低头解九连环。
一上手萍萍就觉熟悉,甚至生出一丝害怕,因为脑子没思考,手就开始动解圈。
一帆风顺,不曾有一下卡壳。
自己失忆以前是不是经常解这机关?
手上解套的环越多,她越熟,虽然一开始没记住,现在也无从数起,她已经可以笃定,那个二百六十五不是胡诌,而是正确的步数。
她以前难不成是什么大家闺秀,天天在绣楼里盘弄这解闷?
萍萍自顾自摇头,从其余想起的记忆来看,她就是个平头小老百姓。
难道她是个做九连环的匠人?
啪嗒??萍萍将九连环全部解开。
任是熟稔,连续重复两百余步也有些倦怠,算了,先不想从前了,出去看看到哪了?
在萍萍看来,客房门口的甲板和客房是一样的,官人回来都能瞧见。她出房门来到甲板上,前方极遥远处,亭台楼阁如海市蜃楼般若隐若现。
那岸上就是扬州吧?仅仅是隔着大半天路程眺望,就觉楼宇密麻,比润州繁华许多。
扬州......她笑着默念,兀然头痛。恰在这时刮起大风,江浪翻滚,大船上下颠簸,而萍萍脑中一闪而过:明月夜,码头边成排的花船,行院们倚窗招手,欢声笑语,接着这画面又骤然消失,快得像没闪现过。
萍萍头痛,连带眼睛牙齿耳朵都疼,还隐隐作呕,她难受地抚上眉骨,自己是不是晕船了?
但坐去焦山都没晕啊!
是不是这回路途长,她从未坐过这么长的水路,遇上颠簸,之前消耗精力解九连环,所有加到一起就晕了。
额??
萍萍猛地咬紧嘴唇,身往前倾,差一点就呕出来。
她不敢再待在甲板上,尽力稳住身子,克服摇晃,一步步挪回房中。躺上床才稍微好点,又怕真吐了给大家添麻烦,想起上回迎亲得的糖,剥开一颗,丢入口中。
犯恶心的感觉稍稍缓解。
糖味道不错,里面应该混了桃汁。
萍萍忍不住尝第二颗,这回是樱桃口味。
再塞一颗,这回像山楂,酸酸甜甜,最舒服。
她连吃三颗感觉好多了。船晃如摇篮,她不知不觉被摇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