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萍是旁观时清,当局时迷,并没有半分指桑骂槐心思。柳湛却觉意有所指,挑起眼皮深看她一眼,心有动摇她既然如此清醒,那待他到底有几分真心?她是真全心全意包容他??
“唉,”萍萍叹气,“后面还没读,也不知那巫臣?着夏姬投晋后怎么样了。”
柳湛微笑,牵着她的手一起翻到《成公七年》,原只是告知后续,萍萍却瞥见那句“子反杀巫臣之族”,巫臣?着夏姬私奔,子反就把巫臣留在楚国的全族都杀了。
她惊呼出声,巫臣那么大年纪肯定有妻有儿,妻儿何其无辜?
“这史书里的人怎么个个杀人如切菜,动不动灭全族,儿要弑父母要杀子,真是越读毛骨悚然。
柳湛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心念一动。
他今夜访香闺,思念萍萍仅是其次。
自从江南回来,他寝殿里的香一直是甜甜腻腻的豆蔻、柑橘和甘草,舍不得像以前那样时常变化。
然后就被人钻了空子。
甘草不能和芜花或者昆布合用,否则会产生毒性。
香囊里有芜花,晚膳吃的鹅掌菜就是昆布。
让他很?不疑心皇后和官家。
不得不戴,不能不吃,所以他只能来她这里坐会,等殿内甘草香气散尽。
萍萍?“儿弑父,母杀子”正撞他心坎上,不由阵阵泛酸,却自觉和萍萍还没到交心?某段天家秘辛的程度。
于是,柳湛只敛笑劝诫:“这话眼下隔墙无耳,允你讲一回,以后绝不可再说。”
萍萍点头:“你放心,我晓得的,这是夫妻关起门来说话,怎么可能到外头去讲。”
柳湛听到“夫妻”二字,心念又一动,静静注?萍萍。
片刻,他还是决定讲之前打好的腹稿,口是心非:“其实我书房里的匾额‘教以义方''也出自《左传》,‘爱子,教之以义方'',我立学那年官家亲题。”他捏一把萍萍的?,“所以说啊,书里也有父慈子孝,舐犊之爱,不是人人都阴暗薄情。”
“是啊,”萍萍感叹,“朋友反目,兄弟成仇,想一想也还能勉强理解......”她看向柳湛,犹豫了下,没再提父子,“但母亲杀儿子实在理解不了,那可是十月怀胎,亲生骨肉。我前面读栾怀子乐善好施,士多归之,他娘却因为担心怀子坏她好事,
就要杀子,读得我一阵恍惚,这是亲娘??"
虎毒尚不食子,?道人比禽兽还不如?
柳湛拍拍萍萍手背,笑道:“也许他真就不是亲生的。”
萍萍坐定不再言语,眼神几分茫然。
柳湛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笑问:“怎么,又恍惚了?”
萍萍倾身,头往柳湛肩上靠,他很自然揽住。
“我想我娘了。”她小声说。
柳湛正想问问她娘什么样的?想知道她小时候的事,那可比《左传》有意思。萍萍却不无惆怅道:“说起来我到现在都没想起我娘是谁,什么样貌?一点回忆都没有,却又觉着她应该早不在这世上了。”
柳湛听到这将萍萍手握住,她五指??插过他指缝作为回应。
“但她以前肯定很宠我,对我特别好!”因为她每回只要一想到娘,心里就顿时满满都是踏实笃定,暖烘烘的。
萍萍注?面前桌上,?中几无油灯,连她这样的小小?婢都能分到蜡烛,那白烛一点点融化,燃烧自己,照亮温暖她,就像娘亲。
执手无言,柳湛思忖的却是另一件事:萍萍行事颇市井气,是个卖洗面汤的,但有时候说出来的话,读的书,却又不像那户籍上的小门小户能教出来。
他怕想多了又伤到自己,只将她搂紧,良久,轻道:“我待会不能留在这里过夜,要回去。”
“我知道,现在下寒了,我这有披风要不要?”
“不用。”他看向怀中温柔又体贴的佳人,这会又觉得她还是那个真心真意的萍萍,他不该动摇。
柳湛吻了下萍萍面颊,继而脑袋?着脑袋摩挲,“我不急着走,让我再抱会。
虽然不能全交心,但他回不去寝殿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来她这里。思及此柳湛情动,忍不住再次亲向萍萍?烦,左右各落一吻,接着额头,像只蜻蜓在湖面不住点水,然后细细密密啄她唇沿。这些日子他早将她的喜好研磨个透,亲亲抱抱
讨好一番,最后唇对唇贴一下,分开,柔声道:“好了,下回再来看你。”
说是会再来,但之后数回,皆是萍萍铺床时直接被留下来侍寝,柳湛未再踏足萍萍闺房。
到了九月,?里要准备重阳宴,大伙都忙起来,萍萍每次去寝殿铺床时柳湛都还未归,等早上她再去铺时,他又早离开。
一连近十日不曾打照面,萍萍难免牵挂。
但也有开心的事,因为要开宴,?里采买了许多猪、羊、牛、鹅,连她们这些东宫下人油水都丰厚起来。
宫人间早早传开,说今日午膳既有山煮羊、红烧肉,还有牛肉馅饼,其中前两样被宫里的老人们描绘成饕餮美味,说它俩都比外头多添一样配料,山煮羊要加杏仁,红烧肉和梅干菜一起炒,吃一回就忘不掉。
勾得萍萍犯馋虫,夕照更是吞咽一口,到了饭点都早早去排队。
隔着很远,萍萍就望见姚书云,一眼就认出她是和柳湛合奏的那位娘子??她还是所有人里最瘦的,细腰不足一握,仿佛随时会被灶风吹倒。
萍萍已经学会通过服饰辨认等级,虽然姚娘子袍服上是司膳才能用的如意纹,但她仍问前面宫人:“那站在灶旁的女官是谁呀?”
前面宫人也没见过,还是前面的前面回头:“嘘,小声点,那是新上任的姚司膳。”
萍萍心里哽了一下,说不别扭那是假话。
轮到萍萍打饭,她忍不住偷偷打量姚书云,发现姚书云也在瞥自己,视线对上,被逮个正着。
萍萍尴尬笑笑,姚书云没有回应。
“银娘子啊,今日还给你多打点?”掌勺的宫人自从上回和萍萍聊过,晓得她也做过厨娘后,就每回都额外多打一勺。
“??姐姐。”萍萍甜甜一笑,露两酒窝。
她和夕照还是端回院子,坐台阶上吃,夕照说山煮羊果然绝味,但红烧肉拌了辣子还是太甜,没吹得那般神。
萍萍听得直摇头,正要回她,两人齐齐发现前面不知何时立着姚书云,弯腰盯着她俩。
萍萍询问时夕照也在,亦晓得身份,立马站起:“见过司膳。”
萍萍也站起行礼,姚书云盯着她的脸:“我只认得你,所以来问问,红烧肉和山煮羊真那么好吃吗?”
“你没吃吗?”夕照大着胆子反问。
“没有。”
萍萍记得寿春那会,姚娘子说话走路比龟还慢,这会却都跟正常人一样,她恍然大悟,姚娘子那会是故意拖延,不想去见柳湛!
合奏亦非她所愿!
萍萍承认自己是个凡夫俗子,之前控制不住对姚娘子膈应嫉妒。
而此时晓得了真相,又不能免俗地庆幸,对姚娘子敞开心怀:“好吃啊,你要不要???”
今日的饭菜是两盘一碗,木盘盛着,她指没动筷子的半盘:“这边我没碰,要吃的话等我洗双新筷子。”
姚书云摇头:“谢谢,我吃不下。”
“怎么了?是胃口不好吗?”萍萍心想难怪姚娘子这么瘦。
“不是。”姚书云说得很寻常,“我饿小了,每餐只能吃一点点。”而这羊肉是棒骨,红烧肉也大块。
夕照闻言叹了口气:“我家娘子也是,打自小就不敢多吃。”
萍萍愣了片刻,道:“你等等。”
她很快跑回来,一手端一个小碟,各盛一块专门切成指甲盖大小的羊肉和红烧肉,还贴给碟里都舀了汤汁,带捎新筷。
云云。
姚书云上下打量萍萍一眼,不接,反问:“你住哪间房?”
萍萍一指。
姚书云道:“端进房里来。”
萍萍端进来后姚书云立刻接从她手中夺过瓷碟,直端到床上,萍萍和夕照皆看愣了,面面相觑。
姚书云却叮嘱萍萍:“这是你房中,偷吃的是你。”
“是是是。”
姚书云拉被子盖住自己身子,然后躲在被子里尝,羊肉和红烧肉她都在嘴里含了许久,汁吸得没味了,才舍得咽。
吃完后,她各取一锭银,分别递到萍萍和夕照手上:“劳烦明日也帮我留一份。”
“不用银子我会帮你留。”萍萍一口答应。
夕照也不要赏钱,但不解:“你自己不能多盛点吃吗?”
姚书云缓缓道:“我每日吃多少,皆有人回报阿兄。”
东京城,?郎中医馆。
裴改之叩响后门。
?郎中一开门,裴改之就笑问:“这快一个月了,不知?典设可有喜讯?”
?郎中低头瞅地:“唉,进来聊吧。”
到房内将谭典设被逐的事一说:“情况便是这么个情况,大官人的?策胎死腹中。“谭郎中将一百两银的定金退还装改之:“这银子舍妹没有运气拿。”
裴改之没有及时接,只笑:“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如果不能,他就只剩下唯一一个能拥有萍萍的法子了。
“唉,我妹妹只是使?打了个药水板子,就被设计驱除。我说大官人你也放过那个宫人吧,她身后是太子,惹不起的。”谭郎中好言相劝,却对上裴改之幽黑眸子,其中的阴鸷和执拗令谭郎中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谭郎中避开表改之目光,不住眨眼。
“我知道了,”裴改之温和笑道,从定金里取十两往谭郎中那边推:“还是辛苦您了。”
“无功不受禄,不受禄。”谭郎中不敢接,裴改之也没再坚持,客套几句拜别。
谭郎中送至门口。待门一关上,裴改之背过身去,嘴角还残留着伪装的笑意,眼神却陡然凌厉??谭郎中生了怯意和畏惧,可能投诚。
是日夜晚,谭郎中医馆走水,正刮北风,家家夜里又睡得熟,烧了好久才有人发现,待扑灭时,连着四、五家医馆都只剩下黑灰柱子还立着,整条街浓烟呛鼻。
最可怜的还是谭郎中一家子,全烧黑了,没一个活。
翌日,仍是深夜。
翰林学士?合敬府上嫡女?牧君,梳洗完毕正要在入睡,忽被人从后点住定穴和哑穴。
她回不了头,不知道自己的贴身女使哪去了。
近身的是名男子,身形高大却消瘦,夜行衣戴面巾,隐在夜里愈发看不清,范牧君只能瞧见他露出的两只手格外白皙。
男子冷冷开口:“再进宫给娘娘带句话,就问她记不记得庆丰十三年的扬州。
“倘若记得,别忘了还有一个承诺一直没有兑现。”
男子说完,手刀打晕范牧君,潜出闺房,借夜色掩护,视范家护院为无物,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