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午时（三）
车子飞快地在路上前行，耳边只有车轮与颠簸石路碰撞的声音，没有街道的喧嚣，行人的攀谈声。
即便被蒙双眼，宋正义也知道自己要去的不是陈家大宅，而是偏僻的地方。
这跟前几次去见陈知理的情形都不同。
陈家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陈知理，一个是陈夫人。
也就是说，陈知理要避开他的太太。
那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实在是再明显不过。
马半坡这次没有跟来，许是愧对他，也许是怕他真的有危险时又违背了信义不救人，干脆躲得远远的。
江湖中人仗义，但马半坡不是仗义的人。
宋正义被带下了车，眼罩被扯下，眼前是一座小宅院，背靠山峦，左右也是幽幽山林。他看向背后，只有一条弯曲山路，真的是死在这里都没人知道。
马半坡的手下送他到门口就走了，来接应的是另一个人。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眼里却没有一点感情，冷冰冰似木头人。
连同宅子里其余十几人，都像木头墩子站在那，像进了个异世界。
被缚住双手的宋正义在这种环境下没有逃跑的机会。
他被带进了大厅，陈知理坐在宽大的沙发上，面色沉沉，双目微阖，神情似乎十分平静。
可当他听见脚步声睁开眼，眼底却泛着红。
不是哭泣残留的红，而是因为愤怒映出的赤红。
他微微抬眼，看向宋正义的眼神冰冷残酷。
宋正义甚至相信他会随时掏出一把枪崩了自己。
屋里的旁人都退了出去，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们的谈话。
宋正义坐在了他的对面，然后就看见他的手里正握着自己失窃的长命锁。
那白玉精雕而成的长命锁正被他紧握手中，透着近乎透明的光泽。
陈知理冷冷盯着他，“这个长命锁是小龙出生时我让玉匠特意雕琢，轻巧，寓意也好，小龙一直佩戴在身上。小龙在，锁在。所以哪怕是当年他失踪后，大街小巷的寻人告示里，我也坚持让画师将锁画上。”
宋正义明白为什么饕餮会知道他藏起来的长命锁是陈小龙的了。
在当年的街头画像上，饕餮肯定见到过。
“可现在有人却说，从你房间里翻出了这块玉锁。”陈知理抬眉盯着他，声音冷厉，“是不是真的？”
宋正义没有撒谎的必要，撒谎反而死的更快，“是。”
话落，陈知理已明显到了无法控制情绪的边缘，“是你杀了小龙。”
“我没有。”
“那锁是从哪里来的！”陈知理终于是没有忍住，蓦地站起身用枪抵在他的额头上，“为什么你身上会有小龙的长命锁！是你杀了小龙！为什么要故意接近我们！”
宋正义还从来没有见陈知理这样愤怒失控过。
他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上位者，所以他不屑对下位者发怒。
如今他的愤怒起因他的独子，宋正义不能做太多的解释，多说一句废话，无异于在陈知理的怒火上浇油，令他怒火更甚。
“当年我见过小龙，在山洞里。”
死死抵住额头的枪口忽然就松动了。
这是陈知理二十年来，再一次听见自己儿子的消息。
宋正义说：“我那年跟小龙一样的年纪，上山放牛，误入洞穴，在里面迷了路，意外碰见同样迷路的小龙。他说他上山捉蛐蛐，有个路过的山民说这个洞里有很多蛐蛐，于是他带着仆人进来了。”
“可是他们迷路了，仆人陆续去找出口却没有再回来，他也奄奄一息。”
“他跟我说了很多陈家的事，还拜托我如果活着出来，就告诉你们他的下落。”
“没多久……他就……”宋正义的话掺着真和假，但相遇小龙的事却是完完全全真的。
这让他的话听起来足够真实。
陈知理眼神微颤，“所以小龙真的已经没了？”
“……是。”这对他来说是噩耗，对宋正义来说又何尝不是梦魇。他继续说，“我取下了他的长命锁，走了很久才走出去。我那年也找到了陈家，可是当我看见哭得伤心欲绝的陈太太时，又觉得这个时候对你们说出真相太残忍，就没有过去。再后来我跟我母亲离开了广州，一走多年。”
这个说法没有什么破绽。
陈知理甚至在这刹那感激当年没有出现的他。
没有儿子死去的消息，那就意味着儿子可能还活着。
这也是支撑妻子活下去的理由。
假如当年宋正义出现交还了长命锁，恐怕妻子早就随儿子去了。
枪缓缓收了回去，陈知理坐回沙发上，回想宋正义看他们夫妻两人的眼神，难怪会那样为难和怜悯。
他不是一个坏孩子。
他没有害死小龙。
陈知理默然许久，“小龙的尸骨……在哪里？”
宋正义摇摇头，“很难找，那个山洞错综复杂，到处都是小洞穴，我也是走了很久很久才走出来。那里应该是饕餮当年藏匿人的老巢，地上有很多很多尸体，也有豺狼猛兽出没，这么多年过去了，恐怕根本就找不到了。”
陈知理陷入巨大的沉默中。
连儿子的尸骨他都找不回来了。
他的小龙还那么小啊。
宋正义将多年的秘密说出，本该释怀，可心里却越发沉重。
“我本意只是想找到饕餮，但误打误撞跟你们有了牵扯。我并没有想要接近你们，可那天宴会上陈太太看见了我，还叫我小龙。我有时甚至想，是不是冥冥之中小龙要我代替他，照顾你们，让你们不要一直在思子之痛中。”
他叹了口气，“我心有愧疚，也在躲着你们，但事与愿违，最后你要认我做义子时，我已经接受了这个安排。”
“不管你信或不信，我都决定要代替小龙，照顾你们的余生，抚慰你们失去儿子的痛苦。”
陈知理被这番话触动了。
他很清楚宋正义的为人，正因为他知道，所以在那么多人中挑选他做了自己的义子。
愿意给予他旁人无比觊觎的一切权力和财富。
他相信这个年轻人说的话。
宋正义见他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便问：“长命锁你是怎么得到的？”
陈知理说：“有人送过来，还书信一封，说是从你手上得到的。”
宋正义紧扣眉头，便说：“然后你震怒，要杀了我。”
似一语惊醒梦中人，陈知理何等聪明，瞬间明白自己被利用了，“那个人要借刀杀人。”
“嗯。”宋正义此刻才觉脊背渗出丝丝冷汗，为饕餮的可怕而心悸。他要杀他，却还不忘戏耍他，要他死在义父的枪口下，大有要他死不瞑目之意。
“谁要杀你？”陈知理问，“他是怎么知道你跟小龙的事？”
“不，他不知道我跟小龙的事，但他在潜入我房间后，认出了长命锁是属于谁的，于是将锁送还你。”宋正义理清了思绪，“小龙说过，当年上山捉蛐蛐，是有个山民跟他们说洞穴里有很多。假如……那个山民其实是故意的，又假如……发现长命锁还拿走试图让你杀了我的那个人，就是当年的山民呢？”
陈知理紧紧握着拳头，他已经明白了他的推断，愤怒的情绪在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中年男人脸上逐渐显现。
“难道……真的是饕餮吗……”
“当年盛传饕餮就在那座山上……”
陈知理一直在极力避开着饕餮的事，只要他不去理会这个凶手，那他就能在警局牢牢坐稳局长的位置，得到权力和财富。
漫漫长夜里他也曾怀疑过是不是饕餮杀了他的儿子，可又被他否定了。
可这终究是他的心结。
如今被宋正义当面“对峙”，小龙的事他再也无法自欺。
他痛苦地挣扎着，最终接受了这个事实。
“警局这么多年一直尘封饕餮的事，可你身为局长，应该很清楚饕餮从未消失过。那山庄二十余具尸体，歌厅失踪的人，都指明与饕餮有关。他害死的人太多了……”
陈知理长叹一口气，他仰坐沙发上，疲惫袭来，让人耳目昏胀。
“你走吧。”
宋正义没有借机劝他解封饕餮的案件，倾警局之力抓捕饕餮。
在刚经历丧子之痛的人面前说这些，过于冷漠。
但他相信陈知理心里已经有自己的思量。
他从来都是一个很冷静克制的人。
宋正义解开手上的束缚，说出了多年的秘密，得到解脱的又何止陈知理一个人。
他看着大门外的天地，那里广阔明亮，将他的眼眸也映得明亮。
他缓步走了出去，离开这个孤寂清冷的地方。
刚出大门，他就看见门口站了两个人。
男人耷拉着脑袋，女人一脸怒气。
一见宋正义出来，马夫人立刻伸手掐了马半坡的耳朵就拽了过来，拽得马半坡龇牙咧嘴。
再也没有刚才送羊入虎口的气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