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午时(完)
顾修德是饕餮的事传到市井时,百姓还不相信。
直到警察局贴出了告示,一时全城轰动,纷纷挤到警局求证。
甚至还有人带上纸钱元宝来门口焚烧,哭声绵绵。
家家户户都在谈论饕餮,惊讶的、唾弃的、愤怒的,还有人冲到顾家砸门、抢夺、焚烧,发泄着痛苦的情绪。
那几日满城气氛低迷,连风都透着一种悲凉。
伤势半好的孙展天也听闻了那天船上的事,不由庆幸自己没白受伤,否则那天他也要上船被吓个半死。
只是妻女一直没回来,他让下人去喊她们,下人说夫人变卖了手头上的东西,准备去国外定居了。
他虽然讨厌妻子毫无乐趣的刻板性格,可一旦她走了,那整个广州城的人都要知道他是被抛弃的那个。
那不得被人笑话死!
于是伤势半好的孙展天出现在了黄玉英的小宅前。
等了会,去通报的下人出来就说:“我家小姐不见您,您请回吧。”
孙展天皱眉,“让她娘答话,我是来找她娘的,不是找她。”
下人客气说:“答话的正是我家小姐,不是小小姐。”
孙展天一听火冒三丈,“黄玉英她疯了!!!她是孙夫人!不是什么黄小姐!”
下人冷冰冰地说:“孙先生要是没事就请离开吧,别打扰了我们小姐休息。”
孙展天一个箭步上前就要发疯,被下人一手抓住,只是一推,就将他推到台阶下。
下人也不急着关门,只是眼神冷漠,“小的之前是满府的下人,如今是黄家的护院。我原来主子的脾气您也知道,她跟宋老板的交情您也清楚,您要是再惹事,欺负的可不单单是黄小姐,而是满家、陈家,还有龙家。”
“可、可……”孙展天吃瘪了,不敢再造次,“好歹让我见见她,我有话要说。”
“免了,小姐说跟您无话可说。”
“……”孙展天不死心说,“那、那我要见孙明玉,我见女儿总可以吧?”
下人点头,“小小姐说了,她逢年过节会回去探望您。”
孙展天彻底没脾气了,“我就见一面,她是我的女儿。”
“小小姐说了,她逢年过节会回去探望您。”
他就像门口没有感情的石雕,冷冷地回应他的话。
孙展天看着欢欢紧闭的门,有一瞬懊悔。
更多的是烦躁。
??他到底该怎么面对自己被离婚的事实,迎接世人的嘲笑?!
这会孙明玉还在满家,她进门就直呼可怕,“外面挤了一堆人,我甚至没能从前门进来,还得走后门。琳琅,你家藏金子啦?”
凉亭下,三人正在喝茶,先来一步的龙耀林说:“都是奔着宋老板来的。”
孙明玉忍笑问:“宋老板你脸上贴金了?”
宋正义叹气,“我倒希望是贴金了,那回头把金撕下来就好。”
“那到底是为什么?”
满琳琅说:“他在船上说自己是宋三宝,现在惹得一堆半信半疑的人想撕开他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一说孙明玉恍然,“原来是冲长生来的。”她略有担忧坐了下来,“恐怕这件事很难收场啊。”
“平民百姓好奇就算了,我最担心的是官场也盯上宋老板。”龙耀林皱眉说,“这两天连我父母都问了这件事的真伪,他们向来不关心这些市井的事,如今他们都问了,恐怕再往上推,怕惹来军阀。”
“那就完了呀!”孙明玉深知军阀的可怕和贪欲,“哪怕不是真的,宋老板也会被他们抓走,处境也很危险。”
三人看向他,想看看他怎么个决定。
宋正义说:“别紧张,离开这里就好。”
满琳琅微顿,“离开?”
“只有离开这个办法,现在世道动荡,我走远些,改名换姓,又能重新开始生活。”
龙耀林问:“你义父义母呢?”
宋正义说:“他们打算回上海老家了,陈夫人现在很清醒,也跟我好好告了别。我想,她真的放下了。”
“哦??”满琳琅手指纠缠着转圈,心有所想,后半段话根本没认真在听,瞎听胡乱回。
不一会就听他说:“跟我一起走吧,琳琅。”
满琳琅轻轻吸了一口气,抬起眉眼看他。
就在孙明玉以为她一定会答应时,却听她说:“不。”
三人都很意外,宋正义问:“为什么?”
“秦妈替我打下的江山都在这,我不想走。”满琳琅直勾勾看着宋正义,没有因为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失落而露出愧疚的神色。
“如果我能留,我一定留下来,只是如今不行。所以我想你跟我走,确实要你舍弃很多,但目前只有这一个办法。”宋正义略一想,说,“你好好想想,我会买明天一早的火车票……我想你来,或者我先去目的地等你,你处理好这些事,再来找我。”
满琳琅没有说话,只是睁着明眸大眼看他。
气氛似乎就这么僵硬了。
宋正义从院子里出来,准备去收拾行李,去钱庄把所有的钱都取出来。
明天一早……离开这里。
估计没有个十年,他都不会再回来了。
他想到满琳琅刚才的回答,心里似蒙了一层灰,他以为她会毫不犹豫,没想到……
她有顾虑。
别说龙耀林不理解满琳琅的做法,就连孙明玉也不解,她看着失意离开的宋正义,当即回头问,“琳琅你为什么不想走,你根本不是一个贪财的人。”
她在她心里是洒脱的,也是喜欢宋正义的,她不理解她为什么会拒绝跟他一起走。
满琳琅倚着椅子,低眉沉思着,闻言抬了抬眉眼,许久才说:“担心。”
“担心?”
“担心跟他走了,我就不自由了。”
龙耀林眉头又拧了起来,“你这个想法很奇怪。”
孙明玉也说:“对,这真是个奇怪的想法。琳琅,你喜欢宋老板不是吗?”
满琳琅挑眉,“是啊,可是我又好像不想把他放在第一位,第一位是我,永远只能是我。”
孙明玉以拳击掌,“我明白了,你是觉得,如果你为了他离开,就好像他变成第一位了对吗?”
“大概是。”
“真奇怪。”
满琳琅有些不服气,“怎么奇怪?”
孙明玉坐在她一旁说:“无论是你第一位还是他第一位,都不影响你其实是一个很自由的人呀。哪天你觉得他不值得放在你心里了,你也可以离开。就像我娘,她清醒过来后,我更爱她了。你知道吗,她决定丢下这里的一切了,她打算出国,彻底摆脱我爸。”
被她们“奇怪来奇怪去”绕晕的龙耀林蓦地问,“那你呢?”
“我不走。”孙明玉说,“我爱她,但我很清楚现在不是跟她走的时候。”
“什么时候才合适?”
孙明玉展颜,“等这个古老的国家变成能让我安心去享受的那一天,就是最合适的时候。”
满琳琅歪了歪脑袋,“明玉,你才是真正自由的人。”
“只要随时能清醒过来,去哪里、跟谁在一起,都没有问题。”孙明玉笑说,“不要留下遗憾哦,宋老板如果可以留,他一定会留下来陪着你的。我能看得出来,他喜欢你。”
满琳琅弯弯唇角,“我也看得出来。”
她当然看得出来,她也当然知道自己的心意。
喜欢一个人不会失去自由,但对方不喜欢自己了还强留,那才是真的不自由吧。
满琳琅看着满院秋色,夏蝉仍在,蓬勃地低鸣,声声入耳,不舍夏日。
她最在乎的问题,并不是这个。
只是她也顿悟了,那个问题,她应该亲自去问问宋正义,而不是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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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外,有人如石像伫立,就这么看着失神的人走出来。
等宋正义察觉了,两人已经离得很近。
他抬眼看去,不由愣住。
男人花白的胡子在风中轻拂,在满是褶皱的脸上凌乱交错。
本来还坚强的成九跟他对视的那一刻,泪水猛地决堤,扑过去哭嚎,“三宝!三宝!”
宋正义一愣,伸手接住他,“老九头。”
听见这独有的称呼,成九更是哭的大声,“你怎么不早说啊!大宝要是知道,他得多高兴!你混账东西!”
“大宝知道。”宋正义托住他,“他临死前,知道了我就是三宝。”
成九听见这话,总算不那样难过了。他抹着老泪直看他,又哭得泪流满面,“我说你跟你爹怎么能这么像……我要是敢想,哪会觉得你真是他儿子……那家伙连女孩子的脸都不敢多看一眼,怎么敢生个私生子?我真是糊涂了。”
宋正义笑笑,“不糊涂,警局还要再倚赖你五十年呢。”
“唉,这嘴……”成九抓着他的胳膊还在细看,“真是见鬼了,真不会老……外头都在传你长生不老,你的处境很危险啊。”
“我打算离开广州了。”宋正义说,“明天就走。”
成九眼里闪过一阵失落,“又走……这一走,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如今这件事太大,少说十年才回……”
成九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想起了什么,从身上摸七摸八,摸出一个鼓鼓当当的钱袋塞给他,“我就猜到你会走,拿着,做盘缠!”
“不用,我有钱。”宋正义要推回给他,被成九狠狠瞪了一眼。
“这里头有我的钱,也有大宝的!”成九又补了一句,“大部分都是大宝的……”
宋正义意外问,“大宝怎么这么多钱?”
“他拜托我卖宅卖地,本来是治烧伤,可他发现治不好,就不想多花钱,放我这了。”成九叹气,“收着吧,大宝一定希望你能收下。”
宋正义手里的钱袋沉甸甸,两人相视一眼,重逢的喜悦在这瞬间又变得无尽伤感。
他们都想起了当年。
还有热热闹闹的衙门。
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成九转身一刹,泪又滚落。
直到走出门口,他终是忍不住嚎啕大哭。
哭声传回院子中,饶是心炼得跟铜墙铁壁似的宋正义也禁不住湿了眼。
他紧紧握着手里的钱袋,心中怅然。
结束了,人生也重新开始了。
背后微微脚步声传来,他转身看去,心里竟是一阵委屈,“你真的不跟我走?”
满琳琅本来还想调侃他,可是啊,他看着实在太孤独了。
她问,“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我会老、会死,可你不会,等二三十年过去,我老了,别人会说我们是母子。再过个五十年,别人会说我们是祖孙。我受不了这种变化,宋正义。”
宋正义忽然明白她为什么不愿意跟自己走了。
他习惯了“永生”的面貌,哪怕是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也时常会陷入茫然。
那更何况是她这样的局外人。
她今后每日都要面对他不会变化的脸。
每年都要承受她老去,可他还是初相识模样的事实。
换做是他,似乎也难以忍受。
宋正义说:“我只是模样不会变,但心会,我不可能永远都是二十岁的心。它也会老态龙钟,会跟着你一起变老。如果你怕别人非议,我们每隔几年就换一个地方居住。别人或许会说我们是母子、是祖孙,但至少这个过程我们一直在一起。”
满琳琅笑笑,“说的很好听呀,可是我会变老的,宋正义……人是会变心的。”
“我知道无论我做出什么承诺,你都不会信。但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宋正义淡然说,“你杀了我,然后离开。”
满琳琅呼吸微屏,她知道他会跟她说很多的话,让她安心。
但她没想到他竟然会提出这么可怕的方案。
宋正义凝视着她的眼睛,继续说:“如果今天我们分开了,我想……你会惦记我,也会难过。这种难过可能会持续很久……可我们在一起了,至少未来二十年你会很高兴。假如哪天我变心了,你杀了我,以你的清醒,你大概只会难过一年半载。无论怎么计算,都是先在一起了更划算。”
满琳琅噗嗤笑出声,“宋正义你这是什么算法?奇怪得很。”
宋正义无奈说:“空口承诺我愿意说,可你会相信么?”
“不会。”
“所以用数字说话吧。”
满琳琅若有所思,他这个算法没错,虽然有点怪,像在骗她先点头,再听天由命。
可是啊……
这个算法是最让她安心的不是么?
“宋正义。”满琳琅收起笑颜,盯着他说,“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是真的会杀了你。”
宋正义目色平静,点了点头,“好。”
他弯身将她揽入怀里,心砰然直跳。他附耳低语,“我也想跟你一起变老,琳琅。”
满琳琅微怔。
对啊,他从来都不贪恋长生。
她只想到自己以后可能会痛苦,可她没有想过,等她死去,就又剩下他自己孤零零活在这世上了。
如今分开他会痛苦一时,可他还是要和她一起。
相爱几十年的恋人离开后,剩下那一个,恐怕会痛苦余生,或者是无尽的余生吧。
满琳琅心中凄然,她担心自己的以后,却没有担心他的往后。
她深深埋进他的心口,听他的心跳声。
??她突然愿意相信他,这种拥着她时砰砰直跳的声音,永远不会变。
院门后面,做了半天壁虎的孙明玉收回视线,眼泪跟断线珍珠似的扑簌直落。
“真好……”
龙耀林虽然没有哭,但也有许多感慨。他感触最大的,确实??
“那看来他们两个要一起离开花城了。”
本来还只是悲伤他们不容易的孙明玉突然被提醒了这个事实,睁大了眼看他,然后哭的更厉害了!
龙耀林:“……也是可以去找他们的……虽然他们可能会经常换地方很难找……”
“呜哇!!!”
“!!!”龙耀林手足无措说,“不要紧,宋老板不是说了,十年后他就回来了。”
孙明玉一愣,气得直踩他的脚,“不许说话了!笨蛋!”
龙耀林只好闭嘴,又说:“你踩的是不是太用力了……”
孙明玉朝他凶巴巴地龇牙。
“……”算了闭嘴吧。
孙明玉一抹眼泪,又抽抽噎噎了会,“你说的对,至少他们在一起了,会一起走,而不是孤零零地走一个,孤零零地留一个。”
被踩得脚疼的龙耀林不敢说话了,怕她眼泪又决堤。
只是她满脸的泪看着委屈可怜,他伸手给她擦掉,轻轻拍拍她的头,“乖啦。”
孙明玉又气又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她问,“后天你有空吗?”
“应该有。”
“那跟我去送我娘上轮船吧,我怕我爸带人阻拦。”
“好。”
孙明玉一想,又悲从中来,呜哇大哭,“明天送朋友,后天送我娘,我好难过啊??”
“……”龙耀林还能说什么呢,只能继续摸摸她的脑袋瓜子,“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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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桃红云彩倒映江水碧波,随着风一起拂上岸边。
水声哗啦哗啦,一个男人的身影从水里渐渐浮出。
有头,有身体,有脚。
他拽着一团水草往岸上用力拖着,在沙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路。
上了岸,阿蛋可累坏了。
他不知道族人都去哪了,来了一堆警察抓了好多人,晚上又来了一堆人把躲起来的族人都杀了。
真可怕。
最可怕的是,族人没了,他固定的晚饭也没了。
他去街上乞讨,结果发现乞丐比路人还要多。
就算得到了一点食物,也要被那些可恶的小孩抢走。
他好饿啊,要饿死了。
他终于下了水,想抓鱼。
但抓不住。
想摸螺。
又小。
最后他觉得再嫌弃食物就要溺死在水里了,终于拽了一团水草上来。
它味道不太好,有点腥,但能吃。
阿蛋将这团水草拖到架起的火堆前,铁锅里的水早就沸腾了。
他添了很多柴火,让火旺一些。然后拿出锋利的石片,一点一点地割水草,把它们扔进锅里。
一会就能填饱肚子了。
阿蛋还是很高兴的。
他又割多了一些,想吃的更饱。
可水草忽然变得有韧劲,怎么都割不断了,绿油油的草还混着黑色的线。
就是这黑线,有韧劲得很。
阿蛋看着手里的水草,对着夕阳余光看,黑线是什么呢……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抓起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比对。
“嘻嘻,水草长头发啦!”
阿蛋兴致勃勃地扒拉开水草,想看看水草的脑袋。
很快他就扒拉到了。
那脑袋在水里泡得发白发胀,像被鱼啃过,坑坑洼洼的。
他凑近闻了闻,不臭,但有点肉味。
是肉诶!
阿蛋高兴极了,庄重地捧起这颗“水草脑袋”,“啪”地扔进沸腾的锅里。
水草脑袋很快就在锅里咕噜咕噜冒起了泡。
在熊熊大火的烧煮下,渐渐融化。
阿蛋哼着歌添着柴火,忽然他好像看见那颗水草脑袋睁开了眼。
又大又圆又红。
又无比愤怒。
有点吓人。
阿蛋揉揉眼,定睛细看,根本没有眼睛。
看,他都饿糊涂啦!
阿蛋将锅盖用力压下,听着水剧烈地咕噜咕噜,肉香四溢。
他继续加着柴火,闻着肉味继续快活地哼起儿歌。
“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落床……”
“月光光照地堂,听朝阿爸要捕鱼虾?……”
“虾仔你快滴眯埋眼?,一觉训到大天光……”
他摇头晃脑地掀开锅盖,锅里骨肉分离,已成一锅混沌肉汤。
阿蛋举着筷子朝天敲钵,“吃肉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