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宜公主随主事去看其他贫病之人时,沈青筠没有过去,而是和那小女孩玩耍。
小女孩很是天真,沈青筠给了她一块糖,她就高高兴兴的喊沈青筠“姐姐”,她说:“爹爹病的厉害,不让我靠近他。”
她父亲得了疫病,怕传染给她,所以不愿她靠近,沈青筠抚摸着她的头发,说道:“那等医师伯伯们将你爹爹的病治好了,你们就能在京城安顿下来了。”
小女孩小脸皱成一团:“我不想留在京城,我想回家,京城一点都不好玩,伯父也不让我们住他家,我不想留在这,我想回夏州。”
但夏州,她的村落,已经被党项人焚毁了,她回不去了,就跟沈青筠一样,再也无法回到生她养她的地方。
沈青筠默然,她虽然惯常会欺骗人,可此时,她不想欺骗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儿,她六岁了,应当知晓真相:“你回不去夏州,你的家被党项人烧了,而且春日水草丰沃之时,他们还会再来劫掠,你不能回去。”
小女孩讶然的张着嘴,然后忽哭了起来,她抽抽噎噎道:“不是有穿盔甲的哥哥们吗?为什么他们不保护我们?为什么他们眼睁睁看着党项烧了我的家?”
这个问题,十分复杂,沈青筠解释不了,她只能道:“他们有苦衷,不能保护你们。”
“可是我爹爹说,我们每年交给官府的银钱,就是给他们买粮草的,为什么我们都交了银钱,他们还有苦衷呢?”
沈青筠只能蹲着,细心给她擦着脸庞的泪珠:“蓉儿,姐姐保证,终究一日,他们能保护你们的,你们也能回到夏州,回到家乡。”
“真的吗?”
“真的。”
小女孩破涕为笑:“姐姐长得美丽,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姐姐说的话,蓉儿都相信。”
“所以,这段时日,你还是要照顾你的父亲,让他赶快好起来,这样,你们才能在京城立足,知道吗?”
蓉儿乖乖点了点头,沈青筠又教她照顾父亲的时候,用面巾遮住口鼻,这样就不会被传染了。
只有父女同心协力,蓉儿才不会入慈幼局,才不会被伯父接回,进而卖掉。
蓉儿不会变成另一个沈青筠的,她会有人照拂,有人倚靠,会被父亲捧在手心,她会过得比她幸福的。
回到皇宫,沈青筠一个人去了鱼池,她坐了下来,看着鱼池中的自己面容。
那是一张极其美丽的面容,就像蓉儿说的,像天上的仙女一般,沈青筠忽以手覆面,她喃喃道:“我不是天上的仙女,我是一个恶毒的凡人。”
她为了自己,任由穆麟的案子发酵成文武纷争的局面,她自私到冷眼旁观,让穆麟无辜受冤,让天下武将都对大齐寒心。
只要穆麟的判决一下来,别说夏州的武将,其余州郡的武将,又有哪个愿意为大齐卖命?又有哪个,愿意去守护蓉儿她们?
她能让蓉儿不变成下一个沈青筠,但她能让千千万万个蓉儿都不变成沈青筠吗?
她不能。
眼泪从指缝溢出,她因为家中无力承担战败后的岁币,父母将她卖给牙婆,其实,她也是重文轻武这个国策的受害者,她淋过雨,那为何要对即将淋雨的女孩儿们,视而不见呢?
沈青筠放下掩面的手指,她望着清澈的池水,在池边坐了很久,最终在夜幕低垂的时候,她回了卧房,然后,选择写下一封信,让菱月阁的婢女送给齐冷。
齐冷收到沈青筠的信后,大为震惊,事态紧急,他无暇去找沈青筠问清楚,而是在瓦舍到虞修宅邸那段河边,找寻当日见过虞修的证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当真让他找到了一个打更人,说那晚的确见到一个郎君落水,他不会游泳,所以只能大声呼救,后来有两三个会水性的听到声音赶了过来,跳下水去,但救起来的时候,那郎君已经身亡了。
打更人也不认识那位郎君,所以就去报了官,官府将那郎君尸身运了回去,但之后,他也没听到究竟是哪家的儿郎落水身亡。
齐冷大概理出了事情经过,虞修那日和穆麟斗殴后,借酒消愁,独自回家时,不慎落水身亡,尸首送到京兆府,京兆尹是认识虞修的,于是通知妻子领回尸首,但妻子得知虞修因穆麟才会落水,气愤之下,就谎称虞修是被穆麟殴打身亡。
而京兆尹也不忿穆麟一个武人敢殴打文官,两相合计,就酿成一桩冤案。
齐冷马不停蹄又去寻那几个捞出虞修的好心人,接下来,就是开棺验尸,以及拘禁虞修妻子,审问清楚。
但兹事体大,如果坐实齐冷的说法为真,那获罪的不止京兆尹,还有刑部、大理寺,这两个地方的官员都对着一个溺亡的尸首说是被打死,指鹿为马也不外如是。
正始帝犹豫了,齐冷道:“难道只有文臣是大齐的臣子,武将不是吗?没有武将,谁来为大齐守土开疆?”
正始帝摇头道:“可你这是要打所有文臣的脸!”
“恕儿臣直言,京兆尹、刑部、大理寺,对着溺毙的尸首指鹿为马,这难道不是欺君吗?他们今日可以为文武纷争欺骗父皇,来日若党项打了过来,大军长驱直入,兵临建安城下,他们难道不会因为看不惯武将,欺骗父皇,说事态根本没有那么严重,都是武将夸大其词,想得到嘉奖吗?”
齐冷的话,倒是让正始帝一激灵,那些文官都是没上过战场的,但正始帝上过,在战场上如若欺?,足以?掉数万大军,齐冷说的事,将来未必不会发生。
正始帝沉吟不语,齐冷又趁热打铁:“眼下朝堂文武纷争,以前争吵不休的大臣都连为一片,唯沈相马首是瞻,一心要定穆麟的罪,京兆尹、刑部、大理寺,这三个以前经常互相拆台的地方,居然默契到一起指鹿为马,欺骗父皇,父皇不觉得可怕吗?”
眼见正始帝的脸色越来越凝重,齐冷道:“请父皇明断。”
良久后,正始帝才道:“若开棺验尸的结果,虞修的确是被殴致死,那你就算不当这个定王,也不能平文臣之愤。”
正始帝道:“到时,你需自裁谢罪,你可愿意?”
齐冷毫不犹豫道:“愿意。”
正始帝没想到齐冷当真豁出性命了,他提醒齐冷:“雪弓,你就这么确定虞修是落水身亡?”
其实齐冷并没有直接证据,打更人他们捞出的尸首也未必就是虞修的,但信是沈青筠写给他的,他相信沈青筠。
他于是道:“儿臣很是确定,如若儿臣猜错了,甘愿以命相抵。”
正始帝默了默,最后终于道:“好,穆麟一案,由你全权处理,若败了,朕就当从没有过你这个儿子。”
齐冷接令后,立即召集朝中四品以上官员,以及建安城中几个商会行首,又从外州府借调仵作,并且请了民间的殓尸人,共同为虞修开棺验尸。
开棺的结果,虞修舌突眼张,腹部肿胀,尸体只有些许淤青,并没有其他伤痕,显然是溺毙,而不是被殴身亡。
铁证之下,齐冷拘禁了虞修妻子,妻子承认是因一时气愤,才会诬告穆麟,而京兆尹也承认是因为不忿武将殴打文臣,所以才会隐瞒虞修真正死因。
一切真相大白,在场的文臣虽然心中不服,但也无话可说,齐冷道:“民间虽然有谚语‘做人莫做军,做铁莫做针'',百姓也以科举及第为荣,以成为武夫为耻,但是非黑白,百姓心中都有杆秤,并不会因为无辜者是武夫,而就希望他被冤杀。今日公堂验尸之事,本王也请了各商会行首见证,如果
再有人因为文武纷争,就想致无辜者于死地,那今日之事,就会传遍整个建安,乃至整个大齐!就让缴纳赋税的百姓,用他们心中的秤,称一称谁对谁错吧!”
文臣们面面相觑,皆缄默不语,他们其中的有一些人,开始正视这位以往不受青睐的定王,只见定王面容俊朗,肩膀宽阔,猿臂蜂腰,身姿更是挺拔如松,公堂之上,掷地有声,恩威并施,隐隐有帝王之相,众人心中一阵惶恐,都低下头去。
只有沈谦心中讶异之时,也隐隐有了疑窦。
定王是如何这么快就查出虞修之死真相的?
验尸之后,尘埃落定,齐冷入宫见正始帝,说了对此事处置的提议,虞修之妻以诬告之罪入刑,京兆尹罢官,刑部、大理寺负责官员降职,其余鼓噪的文臣以不知之罪,全数放过。
而穆麟虽然无辜,但文武纷争牵扯太大,以斗殴之罪杖五十,算是给文臣一个台阶下。
正始帝有些惊讶:“朕以为,你为穆麟洗冤,性命都能豁出去,不会将他处置的这么重。”
齐冷道:“儿臣也是为穆麟好,经此一事,穆麟已成为文臣众矢之的,如果没有任何惩戒,只怕文臣会继续寻他的错处,倒不如用这五十杖的皮肉之苦,换双方止戈。”
正始帝默然颔首:“都按你说的处置吧。”
他看了看齐冷,一场文武风波,就被他这样轻易解决,既让武将满意,又敲打了气焰嚣张的文臣,但又封锁消息,重罚穆麟,不至于让文臣颜面扫地,这算是最圆满的结局了。
这个儿子,权变谋略的本领,比他不知高出多少。
齐冷又在正始帝那留了半晌,出万岁殿后,才迫不及待去见沈青筠,但却从嘉宜公主口中得知,沈青筠已经被接回了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