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凝玉没听见凤族三长老的话。
实际上,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状态。
盛凝玉只盯着那一轮“黑日”,她甚至没有想那么多??什么魔气,什么灵骨,什么故人,什么身份暴露,她统统没想。
她只知道,这一次,她要彻彻底底的,将这该死的东西摧毁的一干二净!
右手腕间的灵骨彻底与血肉融合,原本如月纯净的灵力上有些许血红色的魔气缭绕,然而这些魔气却并不敢侵蚀她,只是缭绕在凤鸣剑的周身,还有一丝眷恋的缠绕在她的灵骨之上,死死的不肯放手,没入了她的血肉之中。
盛凝玉没什么耐心,她右手持剑,左手猛地向前一撕,竟是生生将那缕魔气抓在了手中。
她看也不看那魔气,可那缕魔气却像有意识似的,在那满是凝固鲜血的指尖饶了绕。
一时间,好像是从血液里冒出的一样。
盛凝玉叹了口气,苍白到流露出病态的脸上却缓缓扬起了一个笑。
“打个商量,去通知一下你的主人,如果赶得及,就回来帮我收个尸。”
明明说着这样的话,还面对魔种黑云压境之势,狰狞的魔种无端的吞噬一切所过之地,而此幻境也随着它的不断逼近而,但意外的,盛凝玉没有丝毫惶恐,亦或是害怕。
她甚至久违的,热血沸腾。
天下只有一个剑阁,剑阁只能有一个尊者。
《九重剑》的第七重,滔天神佛之怒。
盛凝玉往年从不曾领悟。
此刻她想,倘若这是她的最后一剑.......
迎着迅猛而来的黑日,凤鸣剑高声长鸣,剑光豁然扩散,这光芒耀眼至极,几乎让此刻已近黑夜大的幻境引来破晓!
那就令天放声哭,令地高声泣,此间所有,万事万物,都该看清楚她此刻之怒!
本就耀眼的剑光在这一瞬间暴涨,一道道剑影自那变换成黑红虚影的堕神佛背后而出,呼啸着向黑雾驰去,将那遮天蔽日的魔气切割得支离破碎。
魔种感受到了威胁。
天空中的“黑日”开始疯狂地挣扎,试图逃脱这样可怖的剑势,但那天的神佛顶天立地,如同牢笼,将它牢牢困住。与此同时,盛凝玉的剑意越来越强,每一剑都带着滔天之怒!
若说第六重人间盛景中,最重要的一招剑势是相见欢,那么在这第七重,最重要的一式应该就是......
“清风破晓。”
名为“滔天神佛之怒”,然而这一剑式却没有第六重那样的大开大合,反而如清风赴约,剑芒在一瞬忽得熄灭,那黑日抓紧时机就想吞噬笼罩盛凝玉所在之处,然而它刚刚靠近些许,却在转瞬之间怒意霹雳,裂开所有阴霾,它顷刻被彻底碾碎!
巨大的灵力在空中爆开,刚刚融合完的灵骨犹如缠绕着跗骨之蛆,脑子里也有着大片大片的记忆碎片猛地炸开。
万古风月,如梦一场。
盛凝玉漂浮在半空中,看着眼前的画面。
“不是说我与褚家早有婚约么?为何还要如此正式的去东海拜访?”
开口之人是她,又不是她。
盛凝玉在空中换了个姿势,撑着头,饶有兴致的看着当初的自己。
眉宇飞扬,神色懒懒,头发都没束起,只散在后脑,满脸都写着“无所谓”三个字。
这是她记忆中的画面,亦是她记忆中的剑阁。
穹顶高悬,四周垂下长长的银丝帷幔,被风吹得摇曳,一重一重,将山水都吹得摇曳。
“师父这样做,总是有他的道理。”
一道?和带笑的嗓音自帷幔后传来,光凭模糊的轮廓,也能让人看出此人定是容貌不凡。
如玉的指尖撩开帷幔,发出轻微的声响,露出了那张足以倾倒众生的容颜。
“师妹。”
是她的二师兄容阙。
悬浮在半空的盛凝玉弯了弯唇角,而落座在其下的“盛凝玉”更是直接挑起眉梢,靠在椅子上。
“师兄今日怎么来的这样慢?”
底下的那个她看着那双从来只会拨弄琴弦的素手在自己的乌发中穿梭,口中仍然不忘调侃。
“二师兄今日怎么了?梳个头发都这样慢,看着不甚熟练啊。”
悬浮在顶上的盛凝玉一怔。
奇怪,在她的记忆中,好似没有这一段对话?
那正绾起青丝的手一顿,容阙垂下眼,轻描淡写地为她簪上了一枝玉簪花钗:“还不是我们的明月儿这些时日专心练剑,势要超过师父,成为剑阁第一人,师兄准备了许久的花钗,都没机会用上。”
“盛凝玉”鼓了鼓腮帮子,有些心虚的挪开了视线,借机想要溜走。
然而容阙双手落在“盛凝玉”的肩上,俯下身,仅下半张脸落在镜中,却也是公子如玉,殊色无双。
他叹息一声:“那东海褚氏近些年来越发显赫,而其家主元道真人更是已至天璇境,据说脾气极为古怪。我们明月儿去了褚家,千万不要和以前一样随处乱走,受了气就告诉师父......又或者,回来告诉我。”
盛凝玉眼见底下的自己皱起眉头,显然对褚家的印象已然不好,可口中却还是笑嘻嘻道。
“我回来告诉二师兄,二师兄会帮我出气么?”
“自然是会的。
“怎么出气?”
“盛凝玉”转过头,仰起脸,笑着望向容阙:“还是如以往那样拦着我不让我动手,却在我归剑入鞘之后,冷着嗓音说“我来''么?”
悬浮在半空中的盛凝玉本来还饶有兴致的听着这段被自己以往的旧事,然而在这句话出后,盛凝玉微微一怔,紧接着就正了神色。
这句话,根本不是容阙说的。
在她之前刚得到这一截灵骨时,所记起的记忆碎片里,说这句话的人头戴幂蓠,身姿修长,嗓音也远远比容阙这位修仙界公认的“第一公子”要冰冷许多。
分明......分明是谢干镜。
怎么会是容阙?
漂浮在半空中的盛凝玉下意识去看容的神色,然而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没法靠得太近。
她只能在一旁,看见这位昔日里神仪明秀的二师兄又敛目垂眸,许久才道:“这一次,我应当会换个法子。
“盛凝玉”哈哈大笑,站起身:“是啊!若总和那次一样吓人,怕是二师兄‘第一公子”的名头就要保不住了。”
容阙同样轻轻笑了起来,扬起唇:“快些去吧,勿要让师父久等。”
接下来的一切,与盛凝玉记忆中几乎完全一致,但又有细微的不同。
她本来极为期待的师父宁归海只是面容模糊的虚影,而前来接引迎接的褚家人也都是模糊的一团。
盛凝玉看着自己坐在珠光宝气的飞鸾之上,,她同样被限制在此。
这里是她的回忆,她只能呆在记忆中自己的身边,去不了他处。
盛凝玉思绪渐渐飘远,想起了另一件事。
她自幼被师父归海剑尊收养,大名“盛凝玉”是他取的,而小名“明月”二字,则是二师兄容阙取的。
说是宁归海收养的她,但他到底是剑阁之尊,往往有许多顾不及的地方,而大师兄宴如朝也常年在外。许多事,其实都是二师兄容阙一点一点的,在教她。
后来她长大了,被师父传授了《九重剑》,痴迷其中,偷偷给自己取了个“盛九重”的代号,为此自鸣得意许久,但后来长大些又觉得丢脸,从来不许旁人这样叫。
知道“九重”这个小名的人不多,能如此称呼盛凝玉而不惹她生气的,更少。
在盛凝玉的记忆中,只有婶娘和师父宁归海能如此调侃的叫她,其他人??就连关系最好的凤潇声和风清郦也只在背后偷偷这样叫,从不当着她的面如此称呼。
在外面,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大都称呼她“明月”二字。
至于大师兄宴如朝,从来只叫她大名,盛凝玉早就习惯了,而二师兄........
盛凝玉想,倘若是他叫自己“九重”,她也不会生气的。
可不知为何,他从来不这样称呼。
她看着自己下了飞鸾,见到了那位师父口中和自己通信许久的褚家小公子??褚长安。
浮在半空的盛凝玉翻了个身,直接歪着躺下,心中啧啧称奇。
那时候瞧着还人模狗样的,眨着一双眼睛看着她的模样,总让那时的盛凝玉想起师妹宁皎皎,故而对他有诸多纵容。
谁知道后面能干出这么多事?如此看来,恐怕魔种之事也和褚家脱不开干系。
盛凝玉心想,倘若她还有机会脱身此间,必然要拿回全部灵骨,先将魔种消除个干净,灭了魔种生之道,再去褚家问个清楚!
“......这就是道侣灵契了。”元道真人的面容模糊,虽然话语中带着笑,也掩饰不住其中的虚伪之意。
“上头有我与归海你的灵力作保......你放心,只要这灵契在一日,我们褚家定然会护着你的徒弟,绝不会亏待了她!”
随着褚远道的话,那红色的灵契散发出了一道金光,没入了“盛凝玉”和褚长安的体内。
“哈哈哈哈,待来孩子们成婚,只需在上头写下名姓,输入灵力,就可广告天下......”
很好。
悬浮在空中的盛凝玉冷笑。
差点忘了这事。
在暴打褚长安之前,她还要先把这张灵契毁了!
接下来的一切,都与盛凝玉记忆中无二。
她看着自己跟着身着华服的褚长安在褚家行走。
“我该叫你什么?”面容模糊的小少年歪着头看她,语气有些雀跃。
盛凝玉脚步一顿。
虽然师父说她与褚长安感情很好,之前已经见过数次,只是信件在一次秘境中被毁,但不知为何,在真正见到长安后,盛凝玉满心都是失望。
她想不出什么亲昵的称呼,于是开口道??
【你年岁小一些,不如叫我“凝玉师姐吧。】
“你年岁小一些,不如叫我“凝玉师姐''吧。
悬浮在空中的盛凝玉笑着,撑着侧脸,说的话与底下的人全无二致。
即便面容模糊,盛凝玉也能看出褚长安脸上的失望。
“可我们不是未婚道侣吗?”小少年慢吞吞的问道,骄纵的声音里带着不满,“我为什么要和你的师弟师妹一样称呼你?"
若是现在的她,只会冷笑一声离开,然而那时的盛凝玉只是歪着头,纵容着褚长安快步走在前面,自己揣着手,故意慢吞吞的缀在他身后。
褚家家臣见此,都掩面轻笑,他们不敢阻拦四少爷和他的道侣闹变扭,于是纷纷退到远处,故作不知。
似乎是因为师父与褚远道的谈话,褚家那些厉害的家臣都被调到了最中间的宫殿内,愈发显得此处有些人丁稀少。
浮在空中的盛凝玉看得兴趣缺缺。
然而就在她又翻了个身时,忽得听来一声喊叫??
“凝玉师姐!”
莫名其妙的,盛凝玉心头一颤。
她回过头,却见褚长安的面容骤然间变得极为清晰。
就连周围匆匆而来的褚家人的面容??他们脸上的惊恐、焦急、愤怒,也全部清晰可见。
但在这一刻,盛凝玉根本看不见别人。
她只看见了台下之人。
没有任何的华服锦绣包裹,只是一件最普通的、沾着血的白衣,但他站在那里,抬起眼,就胜过了世间盛景千万重。
是谢干镜!
他怎么会在这里?!
浮在空中的盛凝玉然起身,难得如此失态。
她看着自己出剑??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剑法与决心,只要那薄如蝉翼的“无缺剑”剑尖一出,除了见血封喉,再无其他的结局。
她向前急奔,仗着自己此刻身轻如燕,如一阵清风般飘过。
哪怕此时她只是虚影,哪怕这只是她的记忆,哪怕其实知道谢干镜后来活了下来,但此时此刻,此景之下,盛凝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不可以!
盛凝玉下意识想要抽剑,却摸了个空。
在此时自己的记忆中,“盛凝玉”没有凤鸣剑,所以她同样没有,而她也心知“无缺剑”早已被毁,所以同样凝不出任何的剑。
盛凝玉周身再无他物。
但谁说,剑尊一定要用剑呢?
盛凝玉眉梢一动,以自己的右手为剑,凝起剑势。
这是她方才刚刚领悟的第七重剑中最重要的那个剑式。
剑尊盛凝玉为人而怒,为自己而怒,为这天地荒诞而怒??
而此时此刻,凡人盛凝玉只为身后一人而怒。
这一切的思绪,不过是转瞬之间。
盛凝玉掌心向上,劈出一剑的同时,她看到对面的“盛凝玉”同样挥来一剑,她看得清楚,那分明是第一重。然而在挥剑而出的刹那,“盛凝玉”似乎看清了什么,瞳孔骤然一缩,竟是生生扭转了剑势,化为了第五重。
九重剑修九重景,一为喜,二为悲,三为苦,四为静。
第五重,可见地狱众生无度,而盛凝玉将其归之为“怜”。
怜他人哀苦,怜他人迷途,怜他人落得白茫茫一片,怀中空无一物。
昔日里,盛凝玉并不喜欢这一招,只因这样的情绪太过于专一,她虽然平日里总是嘻嘻哈哈,实则众生在她眼中如同黑白剪影,只有寥寥人才附着色彩。
而此刻的谢干镜,明明身上干净的只剩下黑白与血迹,但在“盛凝玉”的眼中,却耀眼又绚丽,他像是一朵浮在水面上的菩提莲,。
在剑锋与虚影交替的瞬间,盛凝玉感受到了“她”的心绪。
那直冲心脏处的剑尖,最后,只在眉间划过。
………………原来如此。
盛凝玉想起谢干镜眉心那道朱砂似的剑痕,恍惚中,更觉得荒诞。
她出剑做不得假,剑势上所裹挟的杀意也做不得假。
怪不得谢干镜说恨她,怪不得谢干镜想杀了她。
盛凝玉垂下手,根本不敢回头。
褚长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从来见血封喉的剑阁弟子,也会失了手?”
这样陡然转过剑势,余波都会被持剑之人自己承受。
果不其然,走到她身旁的褚长安一脸古怪:“之前谢家窝藏魔种,意图颠覆操控三界,没想到反而祸从墙内起,还波及了不少褚家人......凝玉师姐这样心软,是和这位谢家子有交情?”
盛凝玉看见“她”收剑入鞘,并将自己右手缩在了袖中。
果然受伤了,盛凝玉想。
“谢家?”
盛凝玉看见“她”收敛心神,故意用毫不在意的语调道,“外人罢了,你现在是我未婚夫,他怎能与你相提并论。”
盛凝玉猛然间想起,谢干镜曾问过她,若是碰见二选一的情况,会不会选他。
......119.
怪不得。
饶是在自己的记忆幻境,盛凝玉还是觉得心头沉甸甸的,那正在脑中复苏的记忆,将她的脑子碾得生疼,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出现了溺水似的窒息感。
原来是这样......竟是这样。
此言仿佛一道利剑,所有过往在这一刻全部定格,每个人脸上都是夸张滑稽的神情,而此方记忆幻境也从远处开始寸寸崩塌。
盛凝玉陡然转过身,身上的衣袍犹如绽开的菩提莲,掀起了一阵清风。
她蹲下身,抬手隔着虚空中的屏障,拂过谢干镜的眉间,却擦不去一点鲜血,只能任其流淌。
盛凝玉不知道除去脑中的那些之外,是否还有别的自己未曾想起的东西,但现在,她只想着眼前的谢干镜。
他当时一定很疼。
于是盛凝玉轻轻盖住了他的眼睛。
【谢干镜。】
她松开了自己一直紧绷的右手,虚虚环住了他。
明明周遭的一切都被静止,可谢干镜的眉心还在渗着血,红色的鲜血蜿蜒而下,好像流不尽似的。
哪怕直到他此刻没有任何感受,这一切只是那被她遗忘的记忆,但盛凝玉还是挡在了他的身前。
过去的自己没有选择他。
但现在的自己,一定会选择他。
在所有的回忆化作齑粉,大片大片的黑夜将二人侵蚀之前,盛凝玉将他的名姓反复轻念。
【谢干镜,谢干镜.....】
【我们会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