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卯时三刻,忽如其来的钟声连绵不断,撞碎了布满天际的云霭。
一声接着一声,恰如丧钟,又与丧钟有别。
彻夜未眠的美好瞳孔骤缩,陡然松开圈着双腿的手,别人听不出是何处传来的钟声,她不同。
这分明是德宗院的敲钟声。
德宗院钟声不轻易被敲响,若是响起,必然是皇亲贵胄们出了事,它的作用多用于警醒。
萧清歌入德宗院不过是权宜之策,且其备受今上宠爱,这道钟,德宗院是万万不敢敲响的,更何况还是卯时三刻这个点。
她起身推开门扉,眸光掠过不知何时出了偏殿的观祺,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余光瞧见正殿的门扉被推开,兰姑姑扶着太后出来,两人的步伐极快,太后向来平静的眸中都染上了些许慌。
许是瞥见她的身影,太后的步伐停了下来,下一瞬,侧眸看了过来。
眸光相接的刹那,太后的视线快速地扫过羡好身上完整的衣裳,递了道眼神给兰絮。
兰絮了然,对傅羡好招了招手,道:“姑娘一同过去吧。”
话音将将落下,忽然传来一阵焦急的小跑声,众人循声望去,就见萧清歌身边的贴身女官言渡。
她匆匆赶来,视线不给旁人半分,径直地跑到太后跟前跪下,在磕了好几道响头,“奴婢求娘娘救救殿下。
额头撞上石砖的响声清脆,落在耳中犹如千斤重,玉笺瞧着太后的神色,忙上前扶起言渡。
额间的血痕徐徐滑落,没过言渡的眼帘,血珠被盈睫泪珠浸过,循着眼尾悄然滴落,她也顾不得太多,道:“一刻钟前娘娘身边的竹清前来带走了殿下,奴婢跟了上前,谁知竹清是带着殿下去了德宗院,奴婢没办法,只得前来求太后娘娘,求娘
娘救救殿下。
她话语中着意敛去了皇后的存在,不过在场的人皆知,没有皇后的旨意,竹清是断断不敢冒然行事,更何况还是以下犯上,将公主''押送至德宗院。
傅羡好垂眸,只见她垂在身侧的指尖不自觉地抖着,似乎是怕极了,实在是走投无路才得以前来福阳宫。
不过言渡身为萧清歌的贴身女官,年仅七岁时就跟在她的身边伺候,萧清歌下降时带走的贴身宫女也就只有她一人,说她不知晓萧清歌会入德宗院之事,傅羡好是不信的。
思及此,傅羡好视线顺着她的指尖向上,若有所思地掠过她微抿的唇瓣,看向神情凝重的太后。
太后不开口,福阳宫上下也不敢言语。
一时间,喧闹无比的福阳宫忽而静了下来。
如同众星拱月伫于阶沿的太后一颗一颗地拨弄着手中的佛串,须臾,她开口:“钟声是怎么回事。”
不急不缓的嗓音甚是平淡,却隐隐透着股令人不自觉弯身的威严。
言渡眼睫颤了下,没有今上的旨意,德宗院的官员们自是不敢做主撞响鸣钟,她垂落的头颅不禁又往下落了几分,半响才道:“是皇后娘娘亲自敲响的。”
此话一出,宫院中的宫女们霎时间大气也不敢出,垂着头眼神都不敢乱动,为首的玉笺与兰絮对视了眼后,领着她们悄悄地退了下去。
傅羡好见状,微微福身,“民????”
“你留下。”太后视线看向傅羡好,而后才对言渡道:“你说的事情哀家知道了,公主在德宗院也需要人照看,多寻几个人手过去伺候着。”
言渡欲言又止,不过最终还是没有多言,“是。”
她来得快,离开的也快。
傅羡好微微侧眸,递给了观祺一道眼神,观祺颔了颔首,也退到了偏殿门扉左侧。
太后没再前往德宗院,而是转身回了殿中。
傅羡好沉吟须臾,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伺候的宫女们都已经退到后院,偌大的寝宫中只有她们三人,守岁彻夜未眠的太后眼下青丝微起,手肘抵着桌案阖着眼眸闭目养神,听不到声响时,她掀开眼眸扫了眼檀木桌案。
傅羡好了然,福身行礼后走到那儿坐下。
兰絮端来沏好的茶水,做完这一切后她福身退了下去,霎时间,寝宫内只剩下太后和傅羡好两人。
傅羡好搭于膝上的指节不经意地颤了下,快得让人看不出分毫的差错,恰如高耸入云松柏般挺拔的身姿再次挺直了些许,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来,严阵以待。
太后落下手中的佛珠,端起茶盏慢慢地呷了口,似有似无的余光掠过神色如常的女子,道:“昨夜宫宴散后,哀家与皇帝提了嘴你的婚事。”
傅羡好怔了瞬。
见她如迷路稚兔的眼神,太后眸中的威严也不由得散了些许,嗓音落缓,“虽说你的年岁已经到了,不过集英殿对你来说到底不是个好去处,皇帝那边......”
太后停顿了片刻,眼前闪过昨夜皇帝稍稍沉下的面容,还有那些个意有所指的话语,言辞间对这个提议都算不上认可,不过最终还是拧不过她。
“皇帝那边也答应了此事,皇后那边自会有人前去她那儿言说,你也就别担心了。”
傅羡好眼睫微动,起身屈膝道:“民女谢过太后娘娘。”
太后拾起案上的佛珠,逐颗拨弄着,“算不得什么大事,哀家不去说,想来你也会寻机躲过,就当哀家是卖你个人情。”
“民女惶恐。”傅羡好再次福下身,簪于乌黑发间的步摇隐隐晃动了下,目光定定地凝着地面,摸不准太后此话是何用意,“若是没有娘娘帮忙言说,民女难以回绝此事。”
太后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越看越觉得心喜,如今看来,她也着实是当得起余白口中的形容。
聪明,有勇有谋,高挑,貌美。
她笑了笑,“起来回话吧。”
傅羡好颔首,落了座。
心中却愈发的困惑。
没等她细想,太后忽而拿起落在桌案边缘的画卷递给她,道:“天明后,你去趟东宫,替哀家把这道画卷亲手交给太子。”
傅羡好上前接过。
她在长信宫也见过类似的画卷,其中多是绘有京中贵女们的画像,上次见到的,还是前些时日在皇后身边瞧见的,是徐相宜的画卷。
那时,傅羡好也带着徐相宜的画卷走了趟集英殿,递给了萧澈的手中,萧澈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最终还是收下了画卷。
眼下她也要带着不知会有谁家姑娘的画卷,走一趟东宫。
太后见她接过画卷后也没有多问,看了她一会儿,道:“你替哀家给太子传个话。
傅羡好抬眸。
太后:“就说画卷中这位姑娘家,哀家十分满意,想来应该也合他的眼缘。”
闻言,傅羡好握着画卷的指尖紧了紧。
她轻轻地嗯了声,“民女记下了。"
傅好抱着画卷,垂眸退了几步,转身退出了正殿。
鲜少的朝阳浮光与还未燃尽的宫灯交缠掠过树影,泛着冷意的微风还未散去,福阳宫内很静,静得只余下女子轻盈的步履声。
画卷落于梨木桌案正中央,与它相伴的是萦绕雾气的茶盏,茶水雾气就着摸不清的暖风徐徐环绕,斜斜落在画卷上方。
天将明,云霭将散。
洗漱后的傅羡好回到寝屋,窗牖斜斜洒落的光影洋洋洒洒地拂过画卷,她凝着那道画卷,簪步摇的动作也稍停滞了瞬,静静地看着画卷上方的光影。
跟在身后的观祺不明所以地停下脚步。
傅羡好神色如常地簪子步摇,上前抱起画卷,道:“你和我一同走一趟东宫。”
踏着朝阳云霭,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
宫街上往来宫人繁多,多是抱着物品拎着锦盒匆匆前往主子吩咐的宫殿,问安时余光瞥见自福阳宫出来的女子和她身侧陌生的宫女时,不由得怔了下。
傅羡好宛若没有瞧见众人似有似无地打量,与眼熟的宫女微微颔首打过照面,穿过悠长的宫街踏上廊亭,朝着与长信宫遥遥相望的方向而去。
值守于集英殿等皇子寝宫拱门两侧的侍卫瞧见来人,对视了眼,误以为她是来寻萧澈的,其中一人拱了拱手,道:“姑娘,三殿下不在殿中。”
傅羡好停下脚步,泛着粼粼水光的眼眸漾起少许弧度,道:“多谢告知。”
她没有多做停留,而是继续朝前走去。
见状,侍卫眼眸中荡起一丝惶恐,再往宫街深处走去,也就只余下太子的寝宫,他欲要上前拦,却看见垂挂女子腰间,随着步伐荡起的宫令牌。
宫令牌上,烙有东宫的图符。
再往里走上五百来丈,方才能看清东宫宫门。
宫门外的侍卫们瞧见远远走来的身影,四目相对之际,不明白皇后娘娘身边的贴身女官为何会在此刻前来。
莫说眼下,就是平日东宫与长信宫也是井水不犯河水,甚少往来。
两人抬起手,剑柄挡住了入内的去路。
傅羡好顿了片刻后缓步上前,解开腰间的宫令牌递上前,道:“奉太后娘娘旨意前来。”
听到是奉太后之命前来时,当值侍卫狐疑地端详着女子手中的宫令牌,看清了宫令牌下的字迹时,他神色微?,收回了挡住她去路的利剑,“还请姑娘在此稍等片刻,属下命人入内通传。”
说罢他拱了拱手,回身吩咐门后的侍卫入内通传。
傅羡好没有催他,就在宫门外等着。
心中也不免得泛起了些许涟漪,觉得有些新奇。
眼前这座宫殿对她来说算不上陌生,过往两载间不知多少个深夜都曾穿行于此,现在还是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前来,众目睽睽之下站在宫门前等待侍卫入内通传。
傅好没有等太久。
大概是半刻钟的时辰,入内通传的侍卫快步流星地前来,拱手道:“姑娘里面请。”
傅羡好颔首,跟着他往里走。
宫院内潺潺流水声叮咚?耳,循着幽小鹅卵石径路而下的流水上萦绕着热气,斑驳朝阳光影落进其中,水雾波光粼粼,是她不曾见过的前院光景。
檐下宫灯烛火已经燃尽,摇曳多姿。
往里走了近上百丈,傅羡好看到了余白和影诀两人,他们俩人一人守在幽长阶梯下,一人守在楼宇上的门扉处。
侍卫上前,低声与余白言语几句后,余白神色清冷地嗯了声,侧眸示意他先行退下,上前道:“姑娘随我走。”
傅羡好闻言,看了眼身侧的观祺,接过她递来的画卷。
上好紫檀制成的阶梯坚硬致密,鞋履踏过其间回荡起的嗒声清脆悦耳,徐徐萦绕四下。
距离楼宇不过三四步时,影诀叩了叩门扉。
静了须臾,男子幽邃清冽的嗓音响起。
“进。”
简明扼要的话语传来,门扉随之大开。
傅羡好对他们俩微微一笑,抱着画卷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