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苑内,往来宫人络绎不绝。
司仪局的何尚仪领着冯陈两位学宾等侯在花苑入口处,迎接着前来参宴的各家夫人们。
隔得老远,何尚仪就看见携着两道身影前来的羡好,眼下傅羡好身居福阳宫,能够让她出行前去迎接的,也就是傅家夫人和姑娘了。
她示意两位学宾留在原地,独自走了上前,道:“傅姑娘。”
“何尚仪。”傅羡好微微颔首。
“两位就是傅夫人和傅二姑娘吧?”何尚仪没等她介绍,便笑意盈盈地和两人打着招呼。
裴矜点了点头。
何尚仪侧身让出了位置来,霎时间,已有多日未见的竹清神情含笑地走了出来,她笑着对装矜福了福身,“夫人,奴婢是长信宫宫人,得知夫人今日入宫,皇后娘娘着意命奴婢在此等候,想着与夫人您闲话家常呢。”
傅好圈着伞柄的手心紧了紧,神色如常地微微一笑。
入宫前装矜就知会有这一朝,故而也不觉得稀奇,只是下意识地侧眸扫了眼身侧的女儿,看着那双清澈可见眸底含着的点点笑意,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道:“烦请姑娘带路。”
“观祺。”傅羡好将手中的伞递给她,指腹不疾不徐地滑过她的掌心,道:“这儿就不需要你跟着了,回福阳宫等我吧。”
油纸伞下,落下了''太子''二字。
裴矜闻言颦眉微皱,满腹狐疑地看向自家女儿,又看了眼入宫后一直跟在她们身边的观祺,“福阳宫?”
“福阳宫正在筹办众位太妃们家宴一事。”傅羡好回过身开口解释,视线若有若无地巡过欲要言说的竹清,“女儿入宫多年,与六宫常打交道,太后娘娘愿意给女儿机会,是女儿的荣幸。”
竹清顿默少顷,嫣然一笑:“是啊,夫人有所不知,羡好平日里办事稳妥,不过是去了福阳宫几日,娘娘甚是不舍,日日都在问着羡好何日才会回到宫中。”
只稍?那,裴矜就听明了,左不过是希望自己能够就着傅羡好眼下居于福阳宫一事往下聊。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场面话说得极其漂亮的竹清,没有接话,客客气气地道:“娘娘能喜欢羡好,我心中也能放心。”
竹清闻言,嘴角的笑意了一瞬,恢复如常。
傅羡好与她相识多年,也是这刹那,明白了这场会面是一场显而易见的鸿门宴,也是在预告着即将登场的戏文。
以她对皇后的了解,自己为何''屈居''福阳宫一事,必然是此次见面所聊的重点。
皇后除了要明确告知装矜她对自己的上心及爱护,最重要的是要引起娘亲对萧瑾承的不满,就算此种不满只是芝麻粒大小的不满。
只要这颗种子种下,指不定哪日就能生根发芽,日子还长着呢。
果不其然,裴矜将将行礼问安,话题随之而起。
高座上的皇后起身下了阶,走到装矜的身侧将她扶起,闪烁着笑意的瞳孔掠过羡好,停留在了她的身上,道:“夫人不必和本宫如此客气,这段时日羡好也为本宫及公主付出良多,实在是叫人不忍心。”
“羡好眼下在娘娘宫中学习,付出也是理所当然的。”裴矜轻笑,“娘娘对美好用心,民妇感激不尽。”
“夫人客气了。”皇后指尖虚虚搭着?云的手背,簪在发梢处的珠子随着步伐而晃动,她看着眼眸微亮的傅羡好,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道:“本宫也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没办法将她从太子的手中要回来。
傅羡好瞳孔轻轻地颤了下,闪瞬即逝。
裴矜闻言怔愣了下,不明所以地瞥了眼自家女儿,又看向神色中夹杂些许惋惜的皇后娘娘,问:“太子殿下?”
“是啊?? ??”皇后说着顿了顿,恍然道:“羡好没与你提?"
裴矜摇头,心中的疑惑更甚,“不曾。”
“娘亲进宫后,我心中喜悦,也不愿娘亲替我担忧,是以才没有提及。”傅羡好悄然道,她迎上皇后似有似无的目光,继续道:“且娘娘已经为我操心多日,又怎能再让娘娘为了我费神。”
“你啊,就是太懂事了。”皇后叹息,颇为无奈地对装矜道:“也是本宫对不住她,若不是公主意气用事,也不至于害得她除夕夜前夕还被太子带走,如此寒天下,还在京都府牢中待了整整一夜。”
“京都府!?”裴矜陡然出声,嗓音不免得颤了颤,不可思议地看向伫立在侧的女儿,圈着茶盏的指腹都在颤动着,“怎么没听你和我提过?”
她就是不久居京城,也知京都府牢狱不是常人能够待的地方,更别提是还在京都府中待了整整一夜。
面对着娘亲忽而扬起的语气,傅羡好能够听出这道质问中夹杂着绵延不绝的心疼,虚虚抵着裙边的指腹抖了下。
她垂下眼帘,嗓音也低落了几许,瘪了瘪嘴,沉默几息方才道:“女儿不想娘亲才进京,就为女儿担忧。”
清澈的嗓音有些小,可其中的委屈听得人心涩不已。
“小姑娘在外报喜不报忧也是正常。”皇后深深地看了傅羡好一眼,“太子也没个轻重,来了宫中不由分说地带走,本宫就是有心也无力。”
裴矜嘴角微张。
她面露犹豫之色,欲言又止。
见自家女儿这副委屈巴巴的模样,裴矜半点儿重话也说不出来,且眼下此事涉及到东宫,更加不愿在这件事上多言。
如此一想,她隐隐间也觉得有些安心,安心于女儿的懂事,安心于女儿的独立。
皇后手腕微抬,端起茶盏徐徐呷了口茶水,借着饮茶的功夫慢条斯理地观察着三人的神色,这还是她头一次见到傅羡好如此委屈的神色,不免觉得有些新奇。
而比起所思甚多的装矜,傅枕梦显然是更为愤愤不平的那个,到底是年龄小不设防,半点儿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凛冽带着点审视意味的目光灼灼落在身上,傅羡好只当作没有感受到,仍旧垂着眼帘佯装委屈的模样,偌大的宫殿内回响着她着意克制的嗓音。
“女儿在京都府也没有受到委屈,他们也顾及着我是娘娘身边的人,不至于对女儿如何,除夕夜清晨女儿就被送回了宫中,在太后娘娘宫中待着,直到今日。”
傅羡好不凝声色地将话题落向自己。
一则是眼下在皇后跟前,她不好言说此事与萧瑾承无关,二则是眼下不知家中对东宫态度如何,半点儿口实也不想叫人落下。
“只是受了这么点小委屈而已,若是种种委屈都要与娘亲言说,不知要说多久。”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女儿好不容易与娘亲见上一面,不愿浪费这点儿时间。”
傅羡好顿了顿,掀起湿漉漉的眼眸看向裴矜,“娘亲不会怪女儿吧,若是要怪,女儿也甘愿受责罚。”
裴矜见状,一边牵过她的手,一边掏出帕子擦过她的眼角,嗓音柔和得不像话,“怎么会。”
霎时间,傅羡好扬唇一笑,攥着她的衣袖,轻轻地摇晃着:“娘亲最好了。”
裴矜拍了拍她的手,“多大的人了,还在撒娇。”
嘴上虽是这么说,心中却对此很是欢喜。
皇后听着母女间你来我往的话语,已经将话题扯到了如此温情脉脉的地步,眼眸深了几分。
傅羡好余光扫过神色不明的皇后,半会儿都不见她就着萧瑾承一事往下言说,心中凛起的心弦稍稍松懈些许。
果然,只听皇后道:“果然在娘亲身边,还是与在本宫身边不同,本宫还是第一次见羡好如此小孩子气。”
裴矜笑了声,“娘娘有所不知,您见到她这样已经是收敛许多了,小时候在家中日日与我和她父亲撒娇,嘴儿又甜,哄得大家是团团转,如今在娘娘身边沉稳了不少,我看着也觉得欣慰。”
“是啊。”皇后颔首,掀起眼帘看向傅羡好,“仔细算算,今岁起,是羡好在本宫身边的第七个年头了,也是从一个稚气未泯的小丫头出落成如今的模样,是个大姑娘家了。”
裴矜心思微动,稍稍附和了句,“适才见到她时,民妇都有些不敢相认了,叫娘娘费心了。”
“夫人不必和本宫客气。”皇后笑着重申道,她把玩着手中的琉璃茶盏,“本宫今日寻夫人过来,也只想以一位母亲的身份,与夫人商讨一二。"
顷刻之间,傅羡好心中警铃大作,如墨般黝黑的眼眸变了好几变。
裴矜也懂了皇后想要言说什么,沉默了几许。
“眼下羡好也到了适婚的年龄。”皇后倚着圈椅,手心落在圈椅把手上,话语柔和了不少,“她跟在本宫身边多年,本宫对她也是喜欢得紧,也问过了澈儿的意思,他这边对羡好也是喜欢的,就是不知羡好意下如何。”
裴矜嘴角微启,还没有开口,话语就被皇后给截了过去。
“前些时日本宫给羡好提时,也说到婚姻大事到底不能由她自个来做主,也得看家中是否愿意。”皇后缓缓笑道,“本宫也再三问过澈儿,确定他对美好的心意,夫人今日也别当本宫是皇后,就当是位为了儿子上门提亲的母亲,但说无妨。
“娘娘言重了。”裴矜面露难色,委婉地道:“羡好不过一普通女子,何德何能受到娘娘如此重视,普天之下女子想来都不会拒绝与三殿下的婚事,只是??”
微微拉扯的话语徐徐回荡在静谧无垠的宫殿中,停顿了刹那,宫殿内静得出奇,萦萦而起的威压一点一点地弥漫四下。
皇后眸中的笑意淡了淡。
伺候在侧的?云脸色也是变了好几变,她抬起头看向?眉微皱的傅羡好,不免得有些担心。
今上不久前才言不准长信宫干预傅羡好的婚事,已然是引起了娘娘的注意,寻傅家夫人过来也是想探探傅家的口风,若是傅家愿意,那就不是娘娘插手羡好的婚事,而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谁知眼下傅家夫人言语间也是拒绝之意。
若真如此,怕是不妥......
宫殿中气氛低沉,裴矜静了会儿,视线掠过稍露不安的女儿,呼了口气,道:“羡好多年不在家中,我和她父亲商谈过,想着再多留她几年,还请娘娘莫要怪罪。”
皇后脸上的笑逐渐褪去,“夫人不再考虑考虑?”
徐徐如春风般温和的话语掠过,却叫傅羡好心神霎时间凛起,她指尖微微抬起,随之扬起的袖摆悄然滑过桌案旁边的琉璃茶盏,茶盏然而坠。
茶盏落地撞击而出的清脆声响恰如唤回思绪的钟声,与之相对的是离茶盏最近的傅枕梦下意识的惊呼声,傅羡好忙垂眸致歉,伺候在侧的宫人随即上前擦拭过沿着茶案的水渍。
裴矜快速地扫了眼动作异常明显的女儿,收回了溢到嘴边的话语,转言道:“若是娘娘准许,民妇今日出宫后,再与她父亲商量一下。”
“自然。”皇后似笑非笑地道,沉静如深潭的目光不疾不徐地探过羡好,姿态优雅地玩弄着指间茶盏,嗓音却不似适才那般温和,“婚姻乃大事,急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