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叶采薇?得自己突然失聪,听不见任何声响。
若是闭上双目、再屏住呼吸,感官便会聚于一点,放大,再放大。
容津岸滚烫的呼吸逡巡在她光保的肩线上,每一息,都能引来陌生却熟悉的,要令她的理智摇摇欲坠,呼啦啦徜徉,飞花入梦。
她根本想不明白,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好像脱轨的行舟,搁浅于沼泽。
“?死,容津岸, 你确实?死,?死,”在他的薄唇碾上她肩线的那一刻,叶采薇咬牙咒骂,拼尽全力,
“中了毒就去找郎中,找大夫,找你的红颜知己去。我是谁?我早就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更治不了你。”
她连自己都治不了。
容津岸用牙?贴住她细腻的皮肤。
他的啮噬下了些力气,叶采薇惊诧痛呼,听到他泾渭分明的声音:
“做你的学生真好,受点皮外伤,你就心疼了,要亲自动手包扎;相比起来,我被毒得快要死了,又算得了什么呢?"
叶采薇的手腕仍是被他握住的,她?得那里陡然增了热意。
又何止于此呢?
他竟然知晓她亲手给终归鹤包扎伤口一事,甚至还阴阳怪气地嘲讽她。
叶采薇咬着唇瓣,狠狠提了气:
“当然算不得什么,你坏事做尽,如果没有一个暴毙而亡的下场,我都?得天道不公!我亲手为终归鹤包扎伤口又如何,你凭什么与他相提并论?他是为弱者打抱不平,而你呢,你是因为什么中毒?”
“因为我心胸狭窄,”容津岸忽然用会尖滑过他自己留下的牙?印,“不?你再为别的男人动手,不?。”
叶采薇要被他这副胡搅蛮缠的样子气笑了。
现在的容津岸,以什么资格、什么身份,对她说这样的话?
她现在还需要这样占有欲强的话??
若是从前,她应该很欢喜。
毕竟,当年即使有人向她表白心意被他亲耳听见,他都无动于衷的。
这件事发生在他们相?的第一年。
那一年是个暖冬,干燥的京城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雨,叶府的私堂课业照开,只是独缺了谣的长兄??。原是??即将定亲,前后几日都留在?府,准备定亲的事宜。
课间叶采薇与温谣说笑,满口恭喜她很快就要迎来新嫂,谁知奚子瑜突然打断,说温?冒着大雨前来,急急要见叶采薇。
连廊的角落,缠绵的冬雨将阴影压得?低?低,??本就生得圆润敦默,昏暗的光线下,身影更是模糊不清。
因为来时着急,温让发梢和肩头,都被冬雨打湿。
“采薇......”温让在站定后开口,语调黏?,却又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他自小知?守节,对她的称谓从来都是“叶大姑娘”或者“叶姑娘”,光是这开头的“采薇”两个字,已足以令叶采薇心惊胆战。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在这个风雨如晦的连廊角落里,还有人在听她和温让的对话。
是容津岸和奚子瑜。
她现在只想圆满解决。
“温大公子好事将近,谣谣告诉了我,我还未及向你当面道喜,叶采薇只将视线落在温让那赭色直裰的祥云暗纹上,微微扬起唇角,“贺?我早已经叫见雁备下了,若是大公子不嫌弃礼薄,我现在就让问鹂去拿?”
说着,便要回身。
“不,不,”温让却伸出手臂,虚虚拦了一拦,“我不要你的贺礼,今天我来,是有话一定要当面告诉你。”
叶采薇想赶紧结束这场对话。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的父母你也清楚,我的婚事全是由他们做主,根本没有问过我的意愿。采薇,我,我其实从小就仰慕你,我不想和旁人成亲,我只想,我只想你做我的妻子......”
温让的?速极快,双眼因为心急而微微发?,
“虽然我自知天赋平平,也不像仲修那样身负大才,远远配不上你......但,采薇,你给我一个机会好??我保证我会尽全力保护你照顾你,只要你点头,我立刻回去说,亲事取消,绝不会影响什么。”
叶采薇烦躁不已,耳尖发烫,她往后退了两步,避开温让炽热而急切的视线:
“对不起,我们确实从小相?,也一起长大,你是谣谣的长兄,我和她一样,我把你视作亲哥哥,对你对温二公子都是。我没有过旁的心思,这些话,我也会当做没有听过,你请回吧。”
“为什么?哥哥又如何,哥哥不可以做你的夫君吗?”温让目眦欲裂,一个箭步跨过来,“你我互相知根知底,叶阁老与我爹是旧交,你又和谣谣情同姐妹,嫁到温家来,对你来说,是最好的去处,还有哪里不好呢?"
“可是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叶采薇再往后躲,“我已经有了心悦之人,想和他天长地久,是绝无可能再与旁人议亲的。”
“什么?你说什么?”温让如遭雷击。
叶采薇以为话已至此,他要知难而退,谁知他忽然身形一抖,更进一步:
“他是谁?采薇,你......当初你是为了他,才向六皇子退婚的?”
当日大闹青楼、捉奸六皇子,不仅是和温谣一起的,还有她的两个兄长陪同。
而那一日刚好是叶采薇初遇容津岸之后,此事被温让突然提起,叶采薇怔忡,一时难以分辨。
“果然……………果然……………”见她陷入犹疑,温让心如刀割,他恼恨极了又失望极了,忍不住厉厉质问:
“采薇,你竟为了别的男人......他是谁?他知道你的心意??你为了他退掉与六皇子的婚事,换来满城对你的流言蜚?,他都知道吗?”
他知道吗?容津岸知道吗?
叶采薇的心酸得发疼。
也?他就算知道,也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的。
匆匆逃离温让,她脚底发虚,如浮江上,转角,却又碰见了正在说话的容津岸和奚子瑜,她竟赧然到手足无措。
“温大公子即将定亲,叶姑娘与他青梅竹马,是心有不舍,所以眼眶?了?”
寒冷的冬天,奚子瑜却仍不离折扇,他左手持扇,扇骨一下一下拍打着右手虎口,说话的时候,眼神却有意无意,看向并肩的容津岸。
容津岸面不改色。
奚子瑜这样轻佻无礼的话,放在平时,叶采薇早就火冒三丈,对他逐字逐句反驳批判了。
然而今日不同,冬雨淋漓,她心头的乱麻也被浇湿浇透,冷冷地贴住,她回道:
“温大公子定亲成亲,从此以后,多了一个人疼惜谣谣,我是在替谣谣高兴。”
“温大公子对叶姑娘情深一片,肯为了姑娘退掉成事在即的婚姻,这样的果断,奚某佩服不已。”奚子瑜的话轻飘飘的,和他手中的折扇一样轻,他眉毛一挑:
“此事成了,亲上加亲,这多的一个疼惜温大姑娘的人,便是叶姑娘你??”
“我已拒绝了他。”叶采薇的眼眶更红了。
原来她和温让的对话被他们都听见了,她只有掐着掌心,才勉强没有失态。
容津岸就在她对面,她很想去看他的眼睛,却是近乡情更怯。
与她的溃不成军相比,奚子瑜却笑意浓酽:
“叶姑娘说,你已有心上人,却并非温大公子。奚某斗胆,敢问此人,我与仲修是否认识?”
叶采薇的掌心被掐得极痛。
就像八年后的现在,她明明已经和容津岸和离、井水不犯河水,却又屡屡重遇,还莫名其妙被他死死搂在怀中。
当年惯于一言不发的人,如今口口声声身中剧毒,非要她来为他纾解,他把她的手腕攥住,她只能再次掐着自己的掌心,才能免于危险的沉沦。
五年的空白和分别,身体和心跳,却都比她先一步陷入熟悉的亲密。
“容津岸,你能不能讲讲道理?”叶采薇从回忆中抽离,“冤有头债有主,是谁害你变成了这副模样,就找谁去,我可不是你的什么不许''。”
她觉得自己的眼眶溽热,一定是被他传染。
这个讨人厌的家伙。
“当年,当年温家大哥临定亲时,突然向我告白,你明明就在一旁,听得真真切切,”叶采薇的喉咙有些痛,
“那个时候,你为什么没有站出来说‘不许''?”
“记仇?”容津岸好似在笑,却又清淡而漫不经心,“原来隔了这么多年,你还记得一清二楚。"
“我为什么要对温让说‘不许?反正你已经第一时间拒绝了他,把他一片赤子之心,伤得透透的。”
叶采薇想要站起来,想要推开他,却仍旧是徒劳。
没有多少力气了。
“薇薇是只记仇的小猫,我呢,我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我也是个记仇的。”容津岸的劲力忽然加重,
“方才你说,我不配与佟归鹤一个黄口小儿相提并论。”
“你用言语羞辱我,我要报复你。”牙齿和热息同时向下,在她锁骨附近逡巡。
“叶采薇,我要报复你。”男人又重复了一遍。
牙齿也是骨,骨与骨的交锋,让叶采薇差一点倾泻呜咽,他怎么能这样对她呢?
他故意的颠倒黑白,论起混淆言语,他当属人中翘楚。
“刚刚你还在求我!”她只能大声纠正他,“容津岸,现在是你在求我,求我?你??"
“那,你?不??”他抬起头来,眼尾泛红,双眸迷离。
容津岸像个妖物,明明是恳求的姿态,竟也被他演绎出一番居高临下的风骨来。
有多少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不帮我不帮!”叶采薇干脆拒绝。
她害怕他这样的眼神。
从她第一次见他,她就害怕他这样的眼神。
会让她失控,让她失去全部的理智。
“容津岸你该死,你可真该死啊......”她的拒绝起到了鲜明的反作用,睡袍的下摆被掀开,危殆近在咫尺,险岌虎视眈眈。
“你真是活该,活该中毒!中了毒就去找你的红颜知己,外面大把人排着队想要帮你,你非要过来听我骂你是不是?”
“是吗?”隔着源泉薄薄的一层,指尖滑过,沾染潮气,容津岸答非所问,轻而易举地反客为主。
哪里像是中了毒,快要死了的人?
明明中毒的人是她。
叶采薇脸颊红成了熟透的苹果,她根本分不清自己是出于愤怒还是羞惭,她以为,他要立刻拿着证据,在她眼前耀武扬威。但容津岸总是举止非常,他忽然抽手,将那抹潮气,漆在她锁骨的凹陷处。
写字,在写字。
他又在写字了。
不需要笔,也不需要墨,他写的字,无论是正面还是反面,她都能认出来。
时隔五年,她仍然没有丢掉当日的本领。
尽管这个字笔画众多,一撇一横一捺一勾,仿佛在她心上写。
是个“谎”字,是他嘲笑她,嘲笑她的言不由衷。
欺负到她门前了。
叶采薇拧眉,激烈的言语已知唇边,忽然发觉被他握住了许久的手腕松开了。
下一瞬,他的唇齿覆在了那个他亲手写下的“谎”字上。
容津岸只用一张嘴,就可以控住她,就可以让她的眼前一片迷蒙。
玉臂僵硬,是她勉强抽丝了理智,她抵住他宽阔的肩背,痛斥从齿缝中露出:
“不要,我不要和你做.....容津岸,你碰过多少女人?”
“你、你一直没有再娶,是因为再不想有人像我一样管着你抱着你,天天和你吵架,自由自在的快活多好啊,你可以想怎么风流就怎么风流,对不对?”
“你脏死了,容津岸,你脏死了!”
她推不动他,他的耳朵和后颈就在她的眼前。
他的皮肤是极白的,紫蓝色的官袍老气深沉,却把他衬得更有清雅的贵气,和那帮肥头大耳的官僚根本不一样。他雪白色中衣的领口盖不住最上那颗尖锐突,起的脊椎,好似在渊的潜龙,只等得水,一飞冲天。
他深埋,却好似读懂了她的企图,容津岸忽然分离开,长臂一展,轻而易举攥住她柔软的腰肢。
“细了这么多。”单手就能丈量,仿佛在点评一件旷世奇珍。
说完,男人大手一挥,将桌案上所有的东西统统扫落,噼里啪啦的碎裂声,或沉闷或尖锐,或刺耳或压抑。容津岸还穿着官袍,蓝紫色代表着正二品的高位,多少人为之汲汲营营,但他的袖笼上,却因为沾染了墨痕而变得乌七八糟。
容津岸毫不在意。
叶采薇被提起来,放置在桌案的边缘。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在这里,斟酌着如何给旧时的蜜友温谣回信,而现在,这张桌案却见证了她竭力地,徒劳地阻止她自己,一步步滑向堕,落的深渊。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应天的这场雨下了整整一日一夜,却忽然在这个时候停了。
雨水在别的地方滚滚下落。
“那一万两,我已经替你讨来了。”容津岸伏在叶采薇的耳边,如蛊惑一般说着。
谁知道他从吃下那枚被下了药的四叶奶黄酥起就一路在忍,忍到现在,快要憋不住了。
叶采薇不想搭理他。
“小猫,你都没有亲自验过,怎么知道我有没有脏的?”容津岸翻过她的手掌,长指摩挲在她的掌心,似是十指相扣,却是欲说还休。
“不要企图混淆视听,叶采薇却抽出手来,“那一万两,本就该是你还我的。”
推拒着,忽然,她的如丝杏眼,又闪过一寸清明:
“所以,是因为要讨回这本就属于我的一万两,你才没有去找你的红颜知己解毒?容津岸,你也别太贪心。”
“一次,就一次。”男人并不回答她的问题。
一来一回的交锋,谁也不肯服软,默契地选择这样的方式。
容津岸扣住了她。
明明什么都没做,她却觉得双眼像是笼罩在一层薄雾里。
她努力想要看清他,看清他的嘴脸,看清他的面容。
“小猫,你帮了我这次,我保证,从此再也不出现,再也不来与你纠缠。”
一句承诺,一个借口,往往与谎言一墙之隔。
叶采薇觉得自己的妥协很可耻。
可身处混沌缥缈,她胡乱地想,人非草木,谁没有过重复犯?的时候呢?
她曾经在容津岸这个人的身上一错再错,以至于有了叶容安,今天她失去了全部的判断,最后再犯一次错误,也不算什么不可饶恕,不能原谅,对不对?
相比起来,容津岸的无耻倒是坦坦荡荡。
“那时候奚子瑜问你,你的心仪之人,我们是否认识,你为什么没有直接回答呢?”踝骨被他突然握住。
叶采薇的呜咽荡漾在浸泡了蜜糖的喉咙里。
她怎么回答,怎么直接回答?
是与不是,都容易落下话柄。
那时候,她只朝着奚子瑜的脸,连余光都不敢向容津岸:
“我心仪之人,萧疏轩举,丰神俊逸,有不输子建之才,虽生于微末,仍不坠青云之志①。”
那是她第一次夸奖他的才华,当着他的面,却胆怯到半点不让他知晓。
此刻,有热息徘徊在她的髌骨,叶采薇深吸一口气,不让言语暴露她的外强中干:
“容津岸,你到底因为什么而中毒?”
他可以无视她的疑问,她同样可以。
现在的她力求公平。
但他又一次重复无视。
她的膝盖有旧伤,因为从前老是久跪,细小的疤痕,乖乖地服帖,像是过去累累回忆的勋章。
容津岸的吻落在上面。
拾级而上,游刃有余,此时他也在跪着,却分明才是掌握一切的那个人。
他经年习文,掌心的茧已经较五年前更深更厚,逡巡在她玉雪一样的表肤上,却根本隔绝不了炽灼的温度。
叶采薇的勇气失灵,不敢直视这一幕。
他从前这么对她,她总是羞涩又欣喜。
现在的她,分不清自己是麻木不仁还是多愁善感。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嗓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喑哑多结的。
他说:
“算算日子,马上要到你的癸水了,小猫。
叶采薇蓦然惊醒,紧接着,脸色不由自主地红烫了起来。
她没有力气说出质问的语句来。
怎么这种东西,被他记得如此清楚?
哦,大约是容津岸计深虑远,早已算得一清二楚,知道现在即使弄到里面,最里面,他也没有后顾之忧,她不会受,孕。
ROM......
“不,早就改日子了,不是这几天。”她将他的熟记否定。
因为生了和他的儿子。
从前厮混缠绵时,所有避子之法,他们都炉火纯青。
唯一的那次例外,后果便是有了叶容安。
绝不可以让他知道叶容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