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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一听见雁这话,又奇又惊:
“怎么又扯到琛哥儿哪里去了?见雁,是你亲自回东流见的琛哥儿,他不是好好的?再说,?会带他来追我们,七爷吗?现在七奶奶有孕,七爷可是要陪在七奶奶身边养胎的呀,他怎么可能?开东流?"
一?串的反问,见雁也知晓自己的话没头没尾,只能平白惹来叶采薇思子之情,便悻悻收了声。
叶采薇倒是在想旁的事。
关于?让,如果问?不提,她几乎要把那个给忘了。
??的长兄?让,与容津岸同年出生,略小一些。因着父祖辈的关系,叶采薇与温氏兄妹三人自小一起长大,如同家人般亲厚,而温氏兄妹三人的性子都是内向木讷的,和他们在一起,热情明媚的叶采薇几乎是那个掌控全局的人,也因此不怎么把温让和温诞当做兄长来敬待。
是以,当年温让在定亲的前夕却突然单独找到叶采薇,无比炽烈地表白他的心意,甚至扬言可以为了叶采薇退掉家里定下亲事的话,才令叶采薇无比惊讶。
但惊讶过后,为了彻底令温让死心,她曾承认自己已经有了心仪的对象,但温让百般追问那人是?,她却始终没有松口。
后来,温让还是接受了父母的安排定亲,两年后完婚。他倒还是在国子监,在叶府的私堂里读书,只不过已经有婚事在身的男子自然要注意避嫌,平日里叶采薇他们笑闹,温让参与极少。
再后来,叶家遭?,大?崩塌,温家上下明里帮不上什么,暗地里却给了独留于世的叶采薇无数温暖。彼时温氏兄妹三人都已成亲,而叶采薇因着在叶渚亭出事前已与容津岸定亲躲过一死,他们两人那场晦暗而简陋的婚?,兄妹三人也都携着家眷出席。
再之后,叶采薇万念俱灰,心病越来越重,几乎留在容府上根本不出门,温?日日来陪她开导她,除此外她不见旁人。
和?后她离开京城,至今五年,上次那封长长的信中交代了温家其他人的近况,三言两语,说大家都很好。
?的生活不是向前看,非要向后看呢?
“奴婢看清楚了,确实是温大公子!”问?雀跃道,“幸好容大人现在不在,若是他在,我可不敢提当年温大公子剖白的事,万一就惹他不快了呢?”
叶采薇笑自己的婢女胡思乱想:
“都是一把年纪的人,?还要记得当年那些幼稚的事情?温大公子和嫂嫂感情很好的。再说,容津岸亲口说了,绝不会纠缠我,也绝不会与我复婚,他还会在乎温大公子?”
问鹂撇撇嘴,心想姑娘你糊涂!
正所?当局者迷。
也?真是,脸皮不厚不足以平步青云!容津岸纠缠你,都纠缠到如此明目张胆的地步了,他居然还能大言不惭说这种话?
这段上京旅途后来的日子,他哪一晚不是狗皮膏药一样黏着你?
我们想多跟你说些体己话都找不到机会呢!
此时的叶采薇当然不知问鹂心里在腹诽什么,她说完那句话,便放下了手中的书稿,略微整理了一番自己,下了车。
温让是从城外的方向骑?而来的,叶采薇下车的时候,他胯下的?刚好漫行至附近。
温让一眼便在车?长龙中看见了她。
“采薇!”见到阔别五六年的故人,温让兴奋不已,?忙拉紧缰,待?蹄在叶采薇的面前停稳之后,翻身而下。
来人未着官袍,而是通身鸦青色长衫,同色的幞头戴得板正,京郊浓烈的阳光下,当年木讷少言的温大公子,如今也多了几分翩然从容。
“温大人。”叶采薇盈盈行?。
叶采薇最后一次见温让,还是她与容津岸的婚?上,那时候虽已有功名,但他们同批的进士还未正式授予官职,所以叶采薇还像读书时那样称呼他。如今五六年过去,她不知他在何处任职、官居几品,唤一声“温大人”是最合适不过的。
这就使得温让的那声“采薇”颇有些不合时宜,温让垂眸笑了笑,回了个拱手?,才复道:“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叶娘子。”
叶采薇将收到温谣与孟崛书信的事一说,温让默默,偏头望向她马车后面的斗车上那满满当当的礼物,卷了卷手中的马鞭,因道:
“谣谣的事,说来话长,此地不宜细谈。这两年京城的守?已经森严了?多,寻常百姓要入京,按这队伍的长度,估计日落之前能勉强进城。”
叶采薇听出他言语里拒绝帮忙的意思,仍旧淡淡笑着:“温大人蓄须之后,比从前硬朗不少,嫂嫂可好?大公子小公子可好?”
温让一愣,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一字胡,那是他花了不少时间蓄养的,每日都要精心修理,他露出点点羞赧,又转瞬即逝:
“拙荆很好,两个犬子也很好,多谢叶娘子挂怀。
“让叶娘子见笑,我现在也还只是个从五品的员外郎,这官令,”温让说着从袖笼中掏出了一块令牌,“不知能不能保你们一行免了这排队入城的繁冗,我尽力一试,还请叶娘子在此静候。”
出于礼节,叶采薇站在原地,一直目送温让骑马的身影消失在长龙入城方向的尽头,正准?转身上车,耳边却传来一阵震耳隆隆的堕地之声,是马齐奔,扬鞭噫吁,好大的阵仗。
果然,在京外方向,烈烈秋阳之下,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而来,远看旌旗展展,驷马驰驱,枣红色的骏马膘肥体壮,节约扎实,马衔和当卢俱是由鎏金打造,纵使马蹄扬起的尘土几近遮天蔽日,也?掩其阳光照射之下的闪耀刺目。
真可?富贵逼人,权势滔天。
这时节,除了与赵贵妃、三皇子齐王有关的皇室之人,谁还能在天子脚下如此飞扬跋扈?
叶采薇用巾帕掩住口鼻,准?登车避让,谁知那队车马眨眼便至,竟就停在她身前数步之处。
马蹄声、马嘶和车轮滚碾的碰撞摩擦嘈嘈切切,驾车的宦官鼻孔朝天、威严赫赫,长龙前后正在排队入城的百姓见状,纷纷跪地行大礼。
君君臣臣,叶采薇也只能和他们一样跪下。
马车之富丽奢华令人咋舌,鎏金的车窗上镶嵌了玛瑙,?窗帷都是名贵的燕羽觞四经绞罗,一只戴满了红蓝宝石戒指的手款款撩开窗帷,露出一张浓妆艳抹的脸:
“叶采薇,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叶采薇不敢抬头,却知道此人是谁。
在动身回来京城前,她便料到了有今日,也反复提醒自己做足准备。因为,从踏足京城的范围开始,她将会不断遇到各种各样的故人,有温让这样想见到的,自然也有不想见到的。
比如此时分明故意要找茬的嘉柔公主,她未出阁时的老对手。
只不过,那时候她仗着叶渚亭在朝中的地位,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连六皇子这门皇家的亲事都敢自己做主退了。就算嘉柔公主是嘉泰帝的掌上明珠,她也根本从来没有真正放在眼里过。
但时移世易,叶家倒台,她又因为和离而失了夫家的倚靠,一个再普通再卑微不过的民妇,想要进京一趟,只能循着规矩排在长队里,哪里还有当年的半点风光?
“公主万金之躯,贵人多忘事,叶氏承蒙公主雅量,还记得民妇。”叶采薇螓首低垂。
嘉柔公主轻笑。
叶采薇安静等着她接下来的嘲弄,谁知却听到另一个女声:
“表姨,这可是京郊,地上又脏又硬,连一块绣垫都没有,女人膝盖娇嫩,跪着多?受?何况叶先生如今是南直隶颇有盛名的女夫子,人人尊敬,口口称赞,若是表姨还让她这般跪着说话,今日事传出去,恐怕表姨要落个苛待圣贤的名声了。
叶采薇也听出来,这似乎是那康和?主的声音。
真巧,今日一下子就遇到两个人。
嘉柔公主让所有人平身,叶采薇则仍是低垂眼帘,听她语调悠长道:
“那本公主便换一个叫法,尊你一声叶先生。”
“民妇不敢。”叶采薇卑微回道。
但嘉柔公主对叶采薇的话并无所谓,“南直隶据此千里之遥,叶先生风尘仆仆,好生辛苦,不知所为何事?”
她又不等回答,兀自大方道:
“本公主受天下百姓奉养,若百姓有急,自当勉力解?纾困,何况叶先生这位故交旧友?后面的几辆马车上,坐着本公主的婢仆们,叶先生若不嫌弃,上了车,跟本公主回去,叶先生的难,本公主一定为叶先生做主。”
话说得漂亮极了,但叶采薇知晓嘉柔公主这是在讥讽自己连她的婢仆都不如,倒也不生气,款款回绝:“民妇生活顺遂,上京并非为难事,只是探望亲友,民妇微不足道,不足公主挂怀。”
谁知嘉柔公主却连声啧啧:
“叶先生不愧是大儒叶渚亭之女,清清风骨、朗朗气节,最爱把‘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①''挂在嘴边,周身素衣粗服、形象蓬头垢面,实则沽名钓誉,难免臭气熏天!你怕不是在南直隶混不下去,专门到京城来投奔了吧?”
嘉柔公主有一点没说错。
在外行走,叶采薇从来奉行“低调”二字。今日她也不例外,穿着布衣,满头青丝只随意换了个髻,没有半点装饰,耳上颈上俱是空空,又因为在这郊外漫天的风沙尘土里站了许久,若不是她确实天生丽质,这绿鬓朱颜,用“蓬头垢面”来形容,倒也并不过分。
但叶采薇又一向是个不在意外表修饰的人,未出阁时不在意,现在已经历沧桑,就更不会在意了。
她缓缓抬眸,从容迎着嘉柔公主刻薄的目光,又笑看她身旁康和?主稚嫩的脸:
“民妇是不是穷困潦倒,?主最清楚不过。当日若不是?主知恩图报,那笔钱,民妇自己早已抛诸脑后。”
康和县主忍不住狠狠咬了咬下唇。
在池州时是她鲁莽,非要在叶采薇面前说叶采薇的坏话,还几次故意摆谱,一副暴发户的做派,谁知一个小小的天青汝窑杯就让她现了原形,还是叶采薇随手拿出一万两来帮她把祸事摆平了。
叶采薇可不是软柿子,康和县主早已经领教过,嘉柔公主是全天下身份数一数二尊贵的女人,用权势来压叶采薇一介平民的嚣张气焰最合适不过,康和县主只等着看好戏心里过瘾,但不想嘉柔公主在银钱的问题上与叶采薇纠缠,便拉了拉自己表姨的衣袖。
她对叶采薇道:
“两袖清风的叶先生腰缠万贯,行事低调也属正常。只不过到京城来办事,天子脚下,光是有钱远远不够。叶先生一个人上京,没有依傍,不若接受公主的好意,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有公主出马,再难的事,都不在话下。”
康和县主想,自己和表姨一起在应天时看到的那一幕,肯定是叶采薇百般纠缠蓄意勾引,津岸哥哥一时意乱情迷把持不住,才会上了她的套!
津岸哥哥怎么会看上叶采薇这样骄矜做作的女人,只是偶尔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而已,根本不作数!现在,叶采薇还不是被狠狠?下,要一个人上京来讨生活!
“是啊,叶先生形单影只,本公主恰好与你同龄,最能理解女人孤苦无依的辛酸,”嘉柔公主一副尽在我手的样子,得意一笑,“马车门已经为叶先生打开了,快快上车吧。”
话音未落,嘉柔公主手底下的两个宦官,已经走到了叶采薇身侧,一左一右,大有当众将她挟掳而去之势。
问鹂和见雁交换眼神,俱是英勇万状,都要上去替自家姑娘格挡,刚迈出两步,远处又有快马之声,越来越近。
随着一声长长的马嘶,一道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中,只见他收拢缰,利落翻身下马,长腿踱至嘉柔公主的马车前几步,跪地行礼:
“臣容津岸,参见公主、县主万安。”
问鹂和见雁停了脚步,挟持着叶采薇的两个宦官也停下了动作。
而叶采薇却怔愣住,只剩纳罕:这个人......竟是什么时候学会的骑马?动作还......如此潇洒利落。
再有私心都不得不承认,着实赏心悦目。
觉得容津岸赏心悦目的不止叶采薇,马车上的两个女人也看呆了,而同车上,一直没有说话的驸马曾茂祖,以拳抵唇,轻咳了两下,不咸不淡开口:
“容阁老,如此大礼,所为何事?"
“陛下隆恩浩荡,允臣母丧回乡丁忧,至今已有数月。此次返京,不为公事,盖因叶娘子心系故友,臣念在与孟夫人等的昔日同窗之谊,便一同上京旧聚。”
容津岸低垂着眼,不卑不亢回道:
“臣先入城办事,返回接叶娘子,恰好巧遇公主与县主大驾,身为人臣,大礼万不可少,惟俯首帖耳,并无他事。”
话虽说得恭敬妥帖,曾茂祖却知晓容津岸并非他标榜那般百依百顺,且他身上还担着秋闱案的干系,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吐露。
嘉柔公主姨甥两人对叶采薇无缘无故发难的事也该到此为止,曾茂祖幽幽道:
“公主,叶氏已有人相陪,你我的公主府,怕是招待不了两位贵客吧?”
于情于理,嘉柔公主都再无法继续刁难叶采薇,摆了摆手,不顾康和县主那痴缠容津岸的目光,下令继续入城。
公主銮驾浩浩荡荡离开,叶采薇暗暗松了口气。
若是她真被嘉柔公主挟走,单凭温家人,很难将她带出来。
不得不说容津岸出现得十分及时。
还十分好看。
但叶采薇想到了方才去帮她主仆找守备探问的温让,这会儿差不多该回来了。
她对容津岸点了点头,准备再往前走走看,手腕却被攥住了。
是熟悉的力道。
容津岸二话不说,将她拉到了他骑来的马边,那马一个响鼻,马尾甩来甩去,叶采薇没反应过来,腰肢就被箍紧,然后双脚腾空,竟是被容津岸抱到了马背上。
叶采薇的尖叫还在喉咙里打转,容津岸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翻身上了马,狭窄的马鞍,一下挤了两个人。
“你这是要做什么?”一连串惊心动魄的动作,叶采薇的声音发虚,隐隐发抖。
这可是她第一次骑马!
“这边城门太慢,带你走另一道城门。”
容津岸胸膛宽阔,虚虚揽着她,缰在他修长白皙的手中被紧握,他用双腿一夹马腹,利落策马前行,在她耳边低语:
“你不是想早点见到温谣吗?”
不远处,温让磨了很久,好不容易说通了守备同意他带人先走,正在骑马往回赶,忽然听到一阵马蹄疾驰,眨眼间,已有一男一女共乘一骑,从他的身旁狂奔而过。
定睛一看,竟然是容津岸载着叶采薇。
温让简直看呆了,片刻之后方才回过神来。
为什么有些人和自己一样,明明是科举出身的文官,骑马的姿态,却能如此潇洒俊朗?
人比人真要气死人。
吃了满嘴沙尘的温让,仍旧继续往前。
叶采薇的马车和东西,都还在原地排队呢!
***
叶琛其实有点弄不明白。
见雁姑姑回来看他的当天晚上,七叔叔奚子瑜不在奚府里守着怀孕的七奶奶,却跑到别院里,在他的床头坐了一整个晚上。
七叔叔胡子拉碴的模样其实还是英俊得很,只是那眼神阴阴沉沉的太冷了,叶琛纵然和他亲厚,也有点害怕,什么都不敢问。
过了两日,七叔叔又来别院,一见面,便一把将他抱到肩上:
“容安,想不想到京城去找你阿娘?”
于是上京之旅便这样成行了。
这趟不用带书,因为奚子瑜自己当年便是进士出身,万里挑一的能手,这些年虽然一心扑在生意上,但功课是一点没忘,路上为叶琛辅导讲课,绰绰有余。
但叶采薇在应天买的西洋钟,被叶琛带走了,他很喜欢这个礼物,路上闲暇的时候,他便会拿出来,黑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钟上的指针。
叶琛做梦也想不到,正是这个西洋钟,竟然连累了奚子瑜,害他英俊无匹的脸,生生多了一道去不掉的疤痕。
叶琛想的是,七奶奶会怪他的吧,还有七叔叔的一双儿女,一定会埋怨他让他们失去了英俊无瑕的父亲,怎么办呢?
奚子瑜想的却是,等他回去了,梅若雪看到他破相毁容,兴许就能真正心平气和与他好好谈一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