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问的, 分明又轻又缓,语气平常,听在韩四耳朵里,宛如炸雷一样。
“十二!”他粗喘了两声,抬起头来愤愤道,“你胡说什么呢!我是做哥哥的,哪儿会拿你的姓名去哄骗小娘子。都说了是没来得及告诉她!”
韩旷冷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色厉内荏,眼珠子乱转,被人戳中了心事急得跳脚的样子,大致也猜到了。
韩四当真拿了他的名讳顶替。
只是一个月前俩人通信时,韩旷还在外游学,尚未归家, 时间对不上。
一戳就破的,四哥也敢顶替?这是打量着两人一母同胞,即使被戳穿,韩旷总不至于打死自己的亲哥罢。
韩旷心里有数,嘴上却安抚道:“四哥,我自然是信你的。”
眼看着韩四松了口气的样子,韩旷一时无奈,心道这种蠢货竟也是他兄弟。
“只是四哥,我虽信你。可这事儿却不能再拖了,最好尽早了断。”
韩旷提醒道,“先不说祖父知道了会如何,单说四嫂,一旦知道此事,只怕要提刀打上林家大门去的。而那位林二娘子却不知道你已成婚,颇为无辜。”
“哎哎。”韩晖连连点头。打从前几日祖父告诉他,十二郎要跟林仲楚的侄女结亲开始,他就想断掉这桩孽缘的。
否则姻亲见了面都尴尬。
“既然如此,香囊还在这儿,纸笔也都有,四哥这便回信罢。”
临到关头,韩四反犹犹豫豫,竟有几分留恋之意。
说到底,姻缘天定,他接了林二娘的香囊,便是有这段缘分在的。
“十二,我、我回信都是在三天后的,断没有刚接到香囊就......”
韩旷打断他:“夜长梦多。”他固然没证据,但也不会容忍韩四继续这样下去。不仅是波及自己的名声,还惹得韩林两家结仇。
“四哥,写罢。”说着竞伸手给韩四研了墨。
这六月的天,韩四生生热出了一头细汗。
“这、我也不知道该写什么?”韩四攥着笔,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
“写什么?”韩旷笑道,“使君有妇,人不如故,东邻一笑直千金,争奈茂陵情分,在文君.......各式各样的诗词多的是,全看你要哪个?写吧,四哥。”
韩四只觉他那目光跟刀子刮似的,弄得自己后背一层白毛汗,刺挠得厉害。他狠狠心,挑了一首《节妇吟》写上去。
韩旷这才取出香囊,递过去。
韩四战战兢兢的取出香囊里的纸条搁在桌上,又把自己的诗词塞进去。
待系好口子,韩四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起身,拿起香囊:“十二,我三日后便去送信。”
韩旷就笑着伸手,将香囊压在案上。
“你这是做什么?”韩四一急就想抢回香囊。
奈何韩旷力大,他硬是没抽出来。
“四哥,我不是信不过你。只是夜长梦多,还是早断了为妙。”说着,韩旷慢条斯理的把香囊收到袖中。
又看了眼韩四,“还有这纸条,我原本是不该窥伺此类闺房私语的。”
“只是西夏战事频频,韩家又起自边地,恐有间子作祟。再者朝中近来为了过继一事闹腾的厉害,恐事涉朝堂,反给家里惹祸,还请四哥打开一观。”
“这跟外头的战事和朝中都没关系。这、这是你小四嫂的心事,十二你看了......”韩四吞吞吐吐,还把手按在那纸条上。
韩旷一听什么小四嫂,不由得蹙眉。不仅耽于女色,还口无遮拦。
“若四哥不愿意倒也无妨。”韩旷道。
“果真?”
韩四还没高兴一时片刻,又听得韩旷说,“这纸条且先收在我这里,一会儿我叫成安拿个官皮箱来锁了,钥匙四哥你收着便是。”
“待锁好了我便将这箱子递送给祖父。如此一来,这纸条就只有祖父看过了。”
“这哪儿行啊!”韩四当场就跳起来了,“什么叫递给祖父?你不是答应了不去告密的吗?”
韩旷平心静气道:“我自然不会去告密,但这纸条我没看过,若四哥你被人蒙骗,里头真有些有碍韩家的事,安全起见,我总得交给祖父去看。’
他还坏心眼的补了一句:“四哥你放心,祖父年事已高,纵使看了些你和林二娘子的私房话,也不会说什么的。”
韩四忍无可忍:“我让你看!让你看还不行嘛!”
韩旷面不改色:“还有之前林二娘送来的纸条,我是说全部。”
“知道了。”韩四都蔫了,正要开门吩咐两个小厮去取。
韩旷忽然道:“被水泡湿的那一张也要。”
韩四猛地回头,表情活像见了鬼,“你怎么知道有一张被水泡湿了?”
“我见到这个香囊的时候是被挂在杏树上的。”韩旷淡淡道,“既然隔壁有个臂力或是技巧过人的健妇,大可以直接扔进韩家的院子里。”
“如此一来,四哥只需要吩咐小厮在地上四处看看,捡起来就好,又方便又隐蔽。何必挂在杏树上呢?还得架个梯子去取。
“多半是有一回想扔进院子里,结果意外扔进了水缸里,之后才改系杏树上的。”
韩四真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他憋着一口气,闷头闷脑的开了门。
一开门,就瞧见成安那张憨厚的脸。
“四郎君安。”成安乐呵呵的提着个食盒躬身打招呼。
“郎君,成安方才提着早膳来寻十二郎君。”成安旁边就是自家小厮阿贵,一见韩四出来,即刻弯腰告罪,“奴婢许久没见成安,忍不住和他搭了两句话,没听见郎君唤人。还望郎君赎罪。”
跟在韩四身后出来的韩旷一听就想乐,寥寥几句话,既解释了成安什么时候来的,又说已经缠住了成安。
可比那边还在四处张望找东西的傻子强多了。
果然,韩晖脸色稍缓,随口嗯了一声,又见另一个小厮喜荣还在那东张西望的看杏树,不由得怒喝道:“贼眉鼠眼的,干什么呢!"
喜荣被唬了一跳,大为委屈,赶忙跪倒:“郎君,奴婢,奴婢就是看这大杏树长得好,多看了两眼。”
韩旷轻笑,解围道:“四哥,时辰已不早了,还是快着罢。”
韩四一听他喊四哥,头皮都要麻了,赶忙对着两个小厮道:“你俩去把我书房案上的描金檀木匣取来,就是上头包着铜叶的。快去快回。”
喜荣一愣,想给郎君打眼色,说那香囊还没找到。阿贵一听,如蒙大赦,拽上喜荣就走。
“成安,你跟着他们一块去。”
这是怕韩四吩咐小厮弄鬼,叫成安盯着。
韩四正要不满,却见韩旷对自己解释道:“遇见人了,就说我吩咐成安跟着喜荣去取几摞书来。”
好歹找了个过得去的理由,韩四一时发作不得,眼看着成安领着两个小厮跑了。
三人一走,韩旷就陪着韩晖在房里等了一会儿,人就带着匣子回来了。
关上门,室内就只有韩家两兄弟。
韩晖不情不愿的把匣子递过去。
韩旷却推开了:“既是四哥的东西,还是四哥自己来开罢。”
韩四只能打开匣子,取出五张纸条来,摊在案上。
“劳烦四哥将自个儿的回信也默出来。”韩旷把笔递过去。
韩四心一颤。他用的可是韩十二的排行,这要是默出来,岂不是即刻露馅。
“四哥。”韩旷见他不动,提醒道。
韩四很想反驳,又怕被韩旷看出来,到底没敢,只憋着气,硬是从案上取了一张蠲纸,一撕为五,将自己的回复全部默了出来。
“排好。”
韩四无奈,又按照时间顺序一一排好。
韩旷这才按着时间看下去。
头一张是林二娘一首顾影自怜的闺怨诗,然后是韩四引王摩诘的诗劝慰了一句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紧接着中间一张被泡干,上头全是黄色的水渍和黑墨,早已看不清了。于是韩晖回了一句不相干的“逢君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
大概就是在这一次之后,林府送来的香囊便改系在了杏树上。
或许是前头那句“逢君欲语低头笑”给了林二娘某些婉转的暗示,紧接着林二娘送来的回信便大胆而露骨。
韩四自然回了一首定情诗,于是林二娘回赠了“仲春早已有芳华,二月鹂鸟鸣草芽”,开始表明身份,暗示自己的排行或生辰。
论理,此时韩晖应当也表明身份才是,可韩旷细细一看,韩四竟仿佛没看懂这暗示,跟着回了一首诵春诗。
韩旷心知这诗是韩四临时默出来糊弄他的,只似笑非笑道:“四哥这诵春诗写得好啊。”
“啊?哦哦,是挺好的。”韩四一边偷摸瞥了眼韩旷,嘴里还胡乱应着。
韩旷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继续往下看,再然后就是林二娘和韩四又唱和了一回诗词。
最后一张就是今夜林二娘送来的诗??“布袜荆钗如惜取,杏树墙边是侬居”。
韩旷瞧见这一句,故作疑惑:“四哥,这位林二娘子既已写诗催促你嫁娶,彼此双方怎会未通姓名呢?”
“啊?”韩四慌乱了一瞬,赶忙道,“我、我说了还没来得及通报姓名。”
韩旷瞧见他那副满头大汗的样子,心里发笑,戏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四哥骗我呢。”
“四哥、四哥怎么会骗你呢?”韩四讪讪。
韩旷嘴角微翘,慢条斯理道:“是啊,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想来四哥也不会骗我的。”
韩四脸上的笑都要挂不住了,赶忙岔开话题:“都看完了?”说着,伸手想收起来。
“稍等。”韩旷伸手,摩挲了一下那张被泡得墨迹全无的纸张,确认了和之前那几张一样,都是歙州绩溪的龙须纸,光滑白净,似隐隐还能嗅到花香。
韩旷神色这才舒缓下来。
那香囊平平无奇,若里头的纸也平平,这还能说是林家清廉贫寒,可纸张上多多少少也该带些花香脂粉气,纵使是最劣质的也好。
否则他真要怀疑到底是那位林二娘子女儿心思,还是有人蓄意做局了。
“既是看过了,四哥且拿去罢。"
韩四赶忙把五张纸,连带着早上的那一张也一起装进檀木匣里
见他这样,韩旷终究还是劝了一句:“四哥还是趁早烧了罢,这些东西留着也是个祸害。''
韩四只讪讪道:“我一会儿回去就烧。”手却还紧紧压在檀木匣上。
韩旷见了不免蹙眉,顾念着兄弟情分,到底劝了一句:“四哥你若不烧,一直留着,一旦被祖父发现了,那就是人证物证俱全,到时候可别喊冤。”
韩四一时犹豫害怕,一时又舍不得,无奈反问:“十二,四哥知道你聪明,你能不能帮我出个主意,这东西要藏在哪里才安生?”
韩旷忍不住挑眉:“为了个小娘子,四哥这是连祖父都不怕了?”
韩四苦笑道:“到底也是段缘分,哪里舍得呢?”说着,还顺嘴反问了一句,“十二就没心悦的小娘子?不懂相思苦的道理。”
韩旷一怔,下意识想到了野亭夜雨时,那张慧黠的笑脸,竟也不由得轻笑一声。
但他极快回过神来。
“四哥还是不要说什么相思苦这种话。四嫂听见了,心里恐怕受不住。”
一提母大虫,韩四臊眉耷眼的,“你不肯给我出主意,我自己去藏便是。”说着就往外走。
韩旷拦住他:“四哥且慢。”说着,唤道,“成安,去取一架小梯来。”
藏书楼里书柜高大,多的是小梯。门外的成安即刻取了小梯,按照吩咐搭在墙上,旁边便是大杏树。
“四哥,请罢。”韩旷站在院中高墙前,伸手示意。
韩四无奈,快快吩咐喜荣:“去罢。”
喜荣就从韩旷手里接过香囊,三两步攀上梯子,待上到墙头,往林府一张望,院子里静悄悄的,他手一松,香囊就掉在了林府杏树旁。
韩四只觉一颗心也跟着跌了下去。他一时面带不忍,一时又眉头紧锁,脸色五彩变幻。
韩旷见了,不由得蹙眉:“四哥,此事一了,我也得静心读书了。”
这就是下逐客令了。
韩四怏怏道:“那我先走了,不打扰你读书了。”
院子里极快又静下来了。
韩旷看了眼赵老丈的小耳房。这么大的响动,傻子都该醒了,可人家愣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走罢。”韩旷唤了声,带着成安进了小耳房。
一进去,韩旷便问道:“东西都卖出去了?”
成安点点头,只将食盒搁在案上,又从怀里取出账本,“除却郎君吩咐,特意留下来的白笃耨,其余的大宗货物都卖了,共计得利一万两千余贯。”
韩旷坐下,随手接过账本翻阅起来,一边翻,一边问:“北珠、胡椒、白豆蔻倒也不稀奇,只是这琉璃瓶装的蔷薇水可知道是卖给了谁?”
成安想了想:“那蔷薇水一共五瓶,也就拇指大小,原本是搭卖在上祥八百香药铺里的,两瓶卖进了福康公主府,剩下三瓶被李太师家的仆婢买走了。”
“梓州李家果真是富贵绵延。”韩旷淡淡道。
成安只把头低下去,不敢答话。
韩旷便继续看那账簿,待看完了,又道:“那白笃耨可赠给七哥了?”
成安点头:“共计二两,拿雕花象牙香盒装了,昨儿已送过去了。”
韩旷点头,又问道:“可还有事?”
见成安摇摇头,他又道:“若无事便退下罢。”
“是,郎君。”
成安正要走,韩旷却忽然想道:“哦对了,你去葫芦街口军汉张家药铺,买些跌打膏来。”
成安迟疑道:“郎君可是受伤了?”
韩旷一乐,嗤笑道:“不是给我用,你且备着便是。”
“我记得库房里还有潞州的党参,广西宜州的山?骨粉,你随意挑几样药材,也一道备着。”
成安虽疑惑,却也点头称是,径自退下。
韩旷便取了一卷《八面锋》默诵起来。
此时已是天色微亮,韩旷径自读书,隔壁的林却被灌了一肚子姐儿和韩十二郎的爱情故事。
“我说完了,实则我昨儿的香囊里已写了信,若他有意,自会、自会......”来我家提亲。
闰姐儿臊得说不出口了,只管把脸撇过去,一张俏面含羞带怯,双目脉脉生波。
林稹虽有些猜疑那位韩十二的真假,却也不甚在意。
她反倒想清楚了,别管对面到底是不是韩十二,这婚事只怕是退定了。
若真是韩十二,自然要退婚,总不能棒打鸳鸯。纵使不是,她和韩十二素昧平生,也不能盲婚?嫁罢。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退婚,林稹的心思不免又回到了赚钱上。
她瞧着闰姐儿羞答答的样子,心想这不就是她苦苦寻求的客人吗?
一位陷入热恋,正满心欢喜,急需一枚小铜照子的客人。
并且这小铜照子今晚卖出,闰姐儿怕扯出今晚香囊私会的事,势必不敢告诉旁人这小铜照子是从林手里买的。
如此一来,还能避免被钱氏发现林稹有私房钱。
当真是拨云见月,否极泰来。
林稹满心欢喜,轻快道:“闰姐儿,你可有与你那情郎见过面?”
“自然不曾。”又羞又臊的闰姐儿声如蚊讷。
林稹便笑起来,连声音都是甜滋滋的:“不瞒你说,我手头有一面湖州真石家的铜照子,极小,正宜藏在袖子里梳妆。”
闰姐儿愣了愣,没想明白话题怎么跳的这么快:“你提这个做什么?”
林稹微笑:“下一回你和那韩十二郎见面,难道不要梳洗打扮吗?”
闰姐儿失笑:“家里自有铜鉴台。”
“非也非也。”林稹正色道,“你和那韩十二本就是私自结交,不曾知道对方样貌。稳妥起见,将来只怕要私下里瞧过对方样貌才好,届时你总不能带个女使捧镜罢。”
“临见面前,你就不想把照子从袖中取出来,看看自己的鬓发可整齐?环有没有乱?面上可有脏污?”
闰姐儿咬着唇,一瞬间竟有几分心动。
烛火暖融融地照耀着,闰姐儿一颗心也跟着烛火跃动起来。
良久,她瓮声瓮气道:“你那铜照子作价几何?”
林笑得眉眼弯弯:“不贵的,只要一百四十二文。”
这倒是市场价。
闰姐儿想了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