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娘这会儿正坐在房里,慢悠悠的吃蜡面茶,瞧见林稹进来,也不动弹,只是抬了抬眼角,不咸不淡道:“珍娘来了,可有事?”
林稹接过碧桃奉上来的茶水,轻啜了一口,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起我初来乍到,只见过馥娘和学姐儿,还没来得及拜访妹妹。”
窈娘见她和闰姐儿凑在房里, 房门紧闭的样子就不高兴, 慢悠悠道:“长幼有序,本该是我拜访你,哪儿轮得到姐姐你来看我呢?”
林稹听她话里话外刺拉拉的,本也不想多待,说两句话就想走。
谁知道窈娘是个直愣愣的性子,干脆利落的问:“我看你和闰姐儿闷在一起,房门关的那么紧,你们在里头说什么了?”
林稹一愣,笑道:“闰姐儿喜欢吟诗作对,我只在小时候被祖父开过蒙,略识几个字。祖父去世后我久居乡下,来了汴京也不懂这些,便想请她教教我。”
她坦诚的太快,太真诚,窈娘不仅没起疑,反倒喃喃念了一句“乡下”。
林稹正奇怪呢,忽见娘好奇望来:“你既在乡下住着,可知道些乡野俚语?”
林稹微怔,心想你指使仆婢夜骂姐儿还不够吗?还要更新语库?
“不知道。”林稹摇摇头,她一点儿也不想掺和这姐妹俩的事。
见窈娘目光狐疑,分明是不信,林稹解释道:“虽是在乡下地方,可爹娘管得严,等闲不许我们学舌。”
窈娘神色稍缓,但到底不死心,“那你往日里就没听过几句粗俗的话?”
林稹一听,更不想沾上,只一个劲儿的摇头,装作好不意思道:“我很少出门的。”
窈娘便咬着唇,不说话了。
林稹可不想沾她的事,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连忙道:“说起来也快中午了,就不打扰你用饭了。”说着,微笑示意,起身就想走。
哪知道她刚一起身,窈娘也跟着起身,嘴上还道:“我与你一道去雪坞,也瞧瞧娇姐儿去。”
林稹脚步一顿,她该不会从我这里问不到俚语,跑去问娇姐儿罢?
林稹迟疑了一下,到底问了一句:“说起来,你方才问我要乡野俚语做什么?”
窈娘随口道:“没什么,听个稀奇罢了。”
林稹不信,但大约猜到这些粗俗的话也就是拿来骂骂人而已。
也不知道谁又惹着窈娘了?
林稹一边走,一边又自嘲地笑笑。说到底,她操心这些作甚?当务之急是退婚和挣钱。
两人一前一后往偎雪坞走。
林稹念着窈娘腿脚不好,便也陪着她,慢悠悠的走了几步,目送她进了娇姐儿的房间。
此时已是晌午,待用了午膳,林稹又翻了翻书,消磨过半下午的时光。
很快,窈娘便从娇姐儿房里出来,心满意足的走了。
林稹满心都是退婚的事,硬是逼着自己用了点晚膳,又早早的睡了。
待到夜深人静,刘妈妈又穿过葫芦洞门,来扔香囊。
林镇大约心里有事,睡得也不好。
第二天,鸡叫第一遍她就醒了,匆匆起身,踩着暗沉沉的天色往院子里走。
杏树生得繁茂,到了夜里,春风一吹,飒飒作响,就连枝上的香囊也左右飘摇起来
林稹站在高墙前,看着还未被取下的香囊,面色凝重。
墙后,韩旷因为读书,起得也早,看着香囊也是一阵无奈。
两人隔着墙,各自仰头望着杏树,齐齐叹了口气。
刘妈妈扔的位置极好,正是在韩家那头的杏枝上,林若要取,还得搬个梯子来。
她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转头,决定去通知姐儿,否则明儿一早这香囊还挂在树上,那可就露馅了。
谁成想刚走了两步,忽听得一阵风啸声,林稹猛地回头,却见杏树枝桠间隐隐绰绰的香囊已经没了。
林稹一时愕然。
墙那头也有人起得这么早?
隔墙的韩旷随手从地上捡了颗石头,飞掷而出,正打在杏枝上,香囊便应声而落,正好掉在地上。
韩旷淡定的捡起来,进了耳房,顺手抛进了案边的废纸篓里。
这香囊接下来还多得很。只怕要持续到四哥事发挨打,祖父亲去林家致歉的那一日才能彻底消停。
韩旷想着,习过武,继续晨诵读书。
隔墙的林稹眼看着香囊消失,神色非但没有和缓下来,反而越发凝重。
接了香囊多半是怕事发,对方会不会回信才是重点。
林一直在房里等到天蒙蒙亮,再也没有香囊被扔过墙来。
她叹息一声,只等着闰姐儿来找她。
果然,到了半下午那会儿,闰姐儿就熬不住了,匆匆来寻她。
“你说,他到底看没看那香囊?”姐儿魂不守舍的坐在榻上,两只眼睛也虚虚的,分明是在出神。
林稹摇摇头,倒了杯茶水给她:“我不知道。”
闰姐儿一急:“怎么会不知道呢,不是你给我出的主意吗?”
林稹蹙眉:“他看不看哪儿是我说了算的?”
闰姐儿咬着唇,泪盈盈的。
良久,憋出一句“我想再试试。”
林稹见了她这样就想叹气,那句“或许对方是真想断了”,又给咽了回去。
夜里,刘妈妈又送了一个香囊过去,照旧被韩旷打下来,扔进了废纸篓里。
第二天晌午,闰姐儿一进林的房间,即刻泪眼婆娑地望着她。
林稹只觉满肚子叹不完的气,她只好道:“现如今有两种选择,要么就此断了,要么我帮你一把。”
闰姐儿立马道:“他必定是一心一意要与我了断,这才没看到我的信。但凡他看了信,就好了。”
这就是不肯断了。
林稹点点头:“好,我帮你一次。”说着,她叮嘱道:“你回去,找个浅色的香囊,要素净些的,扔上去之前往上头滴两滴水。
闰姐儿愣了愣,便想明白了:“你这是要我......"
“不错,他但凡真的心疼你,瞧见这眼泪都得拆开香囊看看。”
闰姐儿咬着唇,到底应了。只是走之前,又轻声呢喃了一句“姐姐这话就错了,哪里还要用清水?眼泪还不够多吗?”
听得林竟有几分心酸之意。
于是第二天鸡叫第一遍的时候,韩旷照常出门习武,往杏树上一看,不由得蹙眉。
原本的香囊怕被别人发现,都挑了深色的。今日的香囊不同,是素白的细绢布,在月色下,静静地挂在树枝上,瞧着竟有几分惨淡之意。
韩旷拈了石子打下来,手一摸,上头有几处地方略潮,不像露水,倒像是......泪水。
他一时间倒也有些怜悯这小娘子了。
只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说到底,他平白无故被四哥顶替了名讳,岂不是更倒霉?
韩旷漫不经心的想着,顺手又给扔进了废纸篓里。
于是第二日一大早,瞧见依旧空空荡荡的杏树枝,闰姐儿彻底崩溃了。
她几乎是趴在林稹的床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抽噎噎,睁着一双肿泡眼问她:“你、你说......他,他到底是看了信还要,断了......还是真没、没看见信?”
林稹瞬间头大如斗,只觉什么情啊爱啊的,当真是千古第一难题,怎么比致富还难呐。
“闰姐儿,你问我这个,我回答不了。”林稹无奈,取了帕子给她揩眼泪,“别哭了。”
“你听我说。”林稹真心实意地劝她,“这位十二郎若是假冒的,蓄意骗你,实则已有妻室,自不消说。”
“便是真的十二郎,此人不论拆没拆香囊,瞧见了你的眼泪,竟半分都不心疼,连个信儿都不肯传回来,可见不是真心实意的待你。”
闰姐儿眼泪扑簌簌地掉:“或许,或许他心里也是心疼我的,只是没看信,又打定了主意要了断,这才不肯回信的。
林稹更头痛:“那这人就更不能嫁了。”
她一面给闰姐儿揩眼泪,一面细细分说,“这样的人心智坚韧,打定了主意便绝不回头。若说做事,自然是千好万好,保不齐真能位列公卿,宣麻拜相,成就好一番功业。”
“可你是挑丈夫,又不是挑同僚。若他真心看重你也就罢了,偏你在他心里分量不够重。将来成了婚,他只怕撂开你,一心一意忙活自个儿的事去了。
林稹苦口婆心道:“这是个做事的好料子,却不适合做夫君。”
“别哭了。”林稹真心劝道,“闰姐儿,你们断了罢。”
大白天的,闰姐儿又怕被人看见听见,只死死咬着唇,都快咬出血了,眼睛泪流如雨,只盯着她,满面哀求:“你能,能不能帮我想个办法,最后一次,就最后一次了。”
少女情窦初开,满心欢喜,哪儿肯死心啊?
林稹被逼得没了办法,只好说道:“闰姐儿,我帮你,一则是盼着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二则也是帮我自己,我也想退了这场婚事。”
“但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依旧不知道对方到底是看了信不愿再理你,还是没看信这才要与你了断。只是不论如何,这是香囊传信的最后一次。”
林镇压低了声音,郑重道:“这几日你请安时都魂不守舍,还日日来我房里,偶尔还传出哭声,院子里早就议论纷纷,再这么下去迟早有事发的一日。”
闰姐儿只含着泪,应了。
林稹便叹息道:“那你再去寻个素色的香囊,滴些鸡鸭血上去。道理也还是一样的,血总比泪管用些。”
闰姐儿眼前一亮:“何必要鸡鸭血,我只需割破指腹....”
“闰姐儿!”林稹忍无可忍,打断她道,“我给你出主意,是盼着你好,不是为了叫你伤身害了自己的。”
见闰姐儿头点的随意,分明是应付,林稹不由得沉声道:“你若敢割破指腹,弄些血书什么的,我日后再不帮你!”
她话说的决绝,姐儿这才不情不愿的点点头:“我知道了。”
林稹又不免强调道:“无论结果如何,这是最后一次了。香囊传信这事儿就此停了罢。”
闰姐儿眼眶里又涌出一颗颗泪珠来。
良久,到底点了点头。
第二日天鸡叫头遍的时候,韩旷刚出门,往杏树上一瞧,脸色一下子就难看起来。
月华朗照之下,香囊照旧是素白的,只是上头隐隐绰绰的有些深色的痕迹。
是血。
韩旷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怒气来。
竟敢拿命胁迫他!
韩旷忍无可忍,只曲指发力,小石子发出破空之声,猛地击打在树枝上??
枝桠一抖,杏叶如雨而落,香囊也随之落下。
韩旷捡起来一看,面色又古怪起来。
太粘稠了,颜色也不对劲,这不是人血,是......鸡鸭血。
韩旷嗤笑出声,怒气到底缓和了些。
都用上血了,看起来这是最后一个香囊了。
他转身往房里走,却忽然觉得不对。
那位林二娘看起来是个柔弱性子,送来的也都是些闺怨诗,怎么会如此刚烈?便真是外柔内刚的,以血明志,那也该用点自己的血才是?
哪儿有用家禽血的?
这是赌对面的韩旷是个富贵郎君,分不出人血和家禽血的区别,可见这位小娘子是个胆大包天的。
宁可冒着被发现的风险用家禽血,也不肯割破指腹用自己的血,分明是个珍爱性命,狡猾多端的。
胆子大,脸皮厚,又狡猾,韩旷有些怔怔的,不知怎么的,又想起回京时在野亭遇见的那个小娘子。
如出一辙的胆大,狡狯,慧黠。
对面是换了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