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偏移,至巳时末,园子里的宾客越来越多。
船娘便知机的将客人带还。
十余艘小舟,陆续自湖面掠水而归。
韩旷下了船,瞧见水堂内依旧是仆婢来迎,不觉失笑。
按礼节,将开宴,客人至,主人得来庭前作揖迎接。
纵使主家身份贵重或是年岁颇大,也该派遣小辈来迎。
如今看来,国婿果真骄矜。
韩七也嗤笑,却也不曾多言。
进得堂中,被仆婢引着,入座。
私人宴会,自然不尚官排列,而是照着年纪大小,叙齿来的。
韩旷和韩曜年纪小,论理得排去宴席末尾。
偏偏两人拿着韩相公的帖子来的。于是座次顺畅的到了中前部。
排在前头的,不是刘家自家亲戚,就是辈分高年纪大的老者。
倒是他们这一块儿,都是些衙内。
“韩七郎?你也来了?”
韩旷转头一看,依稀辨认出这是李太师家的三郎。
经年不见,对方脚步又虚浮了些。
韩七一瞧见李三郎那张脸就?歪,不咸不淡道:“嗯,出来瞧瞧。
李三郎嗤笑:“怎么?不在家苦读了?”
他和韩七都是章台走马的衙内,从前偶尔还能一道找乐子,打从他抢了个小娘子后,韩七使用“在家苦读”为由,屡屡推拒他的邀约。
韩七摇摇头,故作正经道:“苦读过甚,出来松快松快。”
李三郎知道他胡说八道,心里越发不快。讥讽道:“韩七郎不学无术,也有金榜题名日?”
韩七拱手谦让道:“若真能侥天之幸,届时少不得还要三郎恭喜我一二。”
李三郎被堵得一口气噎在嗓子眼里。又瞧见韩七旁边还有同行的郎君,料来两人关系不错,否则也不会一道来参宴。
他说不过韩七,立时讥讽韩旷:“这位莫不是也要去科举?”
韩旷笑道:“是。”
李三郎只管把头昂的高高的:“你既要去科举,可认得我是谁?”
韩旷笑:“敢问兄台贵姓名?”
“某姓李,家中行三,乃李太师家子弟。”李三郎说的掷地有声。
韩旷笑,拱手道:“李三郎好。"
他虽拱手,却不甚亲近,也并未言语捧他。
李三郎不快,打定了主意,待他投效过来,给韩七个没脸后,便即刻弃之不用。
思及此处,李三郎矜持开口:“韩相公是出了名的不收名帖,不接投谒。你与韩七为友,不如来寻我。”
韩旷闷笑。
韩曜憋到现在,更是笑的打跌:“这,这是我十二弟。”
李三郎大为光火,只觉周围人明里暗里,都笑话自己。
他就不是个能忍的,上前两步,抬脚就要去踹韩七的长案??
韩旷忽而出声道:“既来赴宴,且给主家一个面子。”
李三郎盯住韩旷,冷笑一声,一旁同来的好友赶忙小声劝道:"三郎,这是刘国婿的宴会。’
国婿算个屁!李三郎很想骂。
奈何理智告诉他,人家背后有个倍受宠爱的公主,只消去官家那里吹吹耳旁风………………
李太师固然不惧,可回去非得打死挑事的李三郎不可。
“三郎,还是快快落座罢。”好友赶忙给他台阶下,想揽他肩膀,又不敢,只好连声劝道。
李三郎一双脚扎根在原地,理智想走,偏又下不来台,只死盯着韩旷和韩曜。
“三郎,宴会也快开始了,还是快快落座罢。”韩旷笑着,给了台阶下。
纵使祖父和李太师不和久矣。可今日宴会几句口角,能做什么呢?
“是啊,三郎。”韩七也不想惹事,笑着附和道。
李三郎得了台阶,冷哼一声,这才落座。
一场纷争,附近的宾客都看在眼里??
有的自持身份,不愿下场掺和小辈吵闹。有的惹不起韩李两家衙内,故作不知,有的乐呵呵喝酒看大戏......以至于过一场,无人出来劝阻。
李三郎的到来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
陆陆续续,周围的衙内,有的来和韩七见礼,有的去和李三郎打招呼。
又是勾肩搭配,又是敬酒相劝,还约了几日后去哪里作耍,韩七忙得脚不沾地。
好不容易送走一干狐朋狗友,外头又陆陆续续有宾客进来落座。
待到人齐全,刘国婿终于出来了。
仆婢们撤下案上雕花蜜煎、缕金香药、绣花高?、垂手八盘子等看菜鲜果。
接下来,如流水般上菜。三脆羹、炸肚眩、羊舌签、花炊?子、奶房玉蕊羹、鲜汤蹄子脍………………
就连酒水都有富平的石冻春,陕石的桑落酒、蜀中浣花堂、香泉、天醇、琼花露……………林林总总不下二十余种,俱用满池娇莲花纹银瓶盛上来。
舞乐也上来了。请了姿容过人的行首弹唱琵琶,又有箫笙伴奏,间或有声娇语颤的嘌唱上鼓面唱小词。过后又有数个搽粉虞候,舞柘枝助兴。
当真是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还不如方才那湖菡萏,来得清丽自然,浑无雕饰。
韩旷静静瞧着,酒过三行,众人歇坐。
刘国婿年三十,生的儒雅,这会儿环顾四周,笑道:"既是七宝会,焉能没有宝物?我抛砖引玉,请诸位一观。”
说着,便有仆婢端上来檀木盘,揭开红绸,里头是一只玉碗。
清透,碧盈盈,犹如一汪水。日光朗照之下,碗中似盛着灿灿流金。
众人正惊异纷纷,韩曜低声道:“如此之好的玉料,还是一整块的,竟雕出个玉碗来。用也用不了,当个摆设还嫌俗气,当真没劲儿。”
韩旷点头赞同。
众宾客赏过玉碗,便有人又站出来献宝。这会儿是一块陈远握墨。
紧接着,又有人献来体白如乳的乳羊,说是英州碧落洞产的,此羊终日只吃用钟乳涧水,因此体白。
众人纷纷惊诧,议论起来。
“真的假的?”韩七好奇,一时张望道。
“假的。”韩旷低声,“我去英州时尝过此羊,滋味尚可。但你见过哪只羊不吃草,只喝水就能长大的?”
韩曜闷笑。
轮过了前头的一干亲戚长者,李三郎也献了块端溪砚。
他遣了个小厮,高声道:“此砚色紫黑,间有金线,故名紫袍金带,乃端溪旧坑多产。请诸君一观。”
韩旷目力惊人,打眼一看就想笑。
“你笑什么?”韩七趁着仆婢传看砚台,低声问道。
“李三被人唬了,那不是端溪砚,是辰、沅州黑石砚。”
韩七远远一望,好奇道:“怎么看出来的?”
“你自个儿不是有好几块端溪砚?上手一试就知道不对劲。”韩旷道。
韩七蹙眉:“可你都没碰呢,随意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别看雕工,看砚台未经雕琢部分的材质。”韩旷淡淡道。
待仆婢将砚台传至他手里,韩七留了心,不碰,只细细一观,轻声发笑道:“原来如此。”
那砚台雕刻的极其精巧,上头花鸟虫鱼齐备,犀牛麒麟俱全,而未经雕刻的部分质粗粝,色黯淡,上头隐隐绰绰的,还有极小孔洞。
造假者分明是要以精湛的雕工掩饰不堪的材质。
韩七一想到李三郎个不学无术的,被人唬了,不由得大快。
两人正低声谈笑。
满座众人憨的,没看出来。有真材实料的,看出来了或起了疑心,却不愿得罪李三郎,也不说。
见大伙都乐呵呵的,齐齐赞叹这块端溪砚雕工之精巧,李三郎不免有些得色,昂首笑问道:“韩七,你看这块砚台如何?”
“好!”韩曜大声赞叹,“李兄豪!当浮一大白!”说罢,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当即有宾客鼓掌叫好。
韩七低了头,李三郎心里大快,慢悠悠笑问道:“既然如此,韩七郎可带了什么来?”
韩曜笑道:“家中兄弟四处游学,归来之际带了些泉州来的新鲜玩意儿,叫白笃耨。”说罢,吩咐身后小厮阿岳,取出个瓠壶来。
上首刘国婿当即唤仆婢取来箸瓶、银叶片、销金香兽等。
“夏日暑气褥热,此香纵使盛夏也不融,照旧色白,莹润如乳,破开即可烧之,故名白笃耨。又因为须以瓠壶盛之,故在泉州别名瓠香。”
韩曜不仅照着韩旷送香时附送的纸条讲解,还自个儿加了一些,胡吹法螺,就为了表现这香的罕见。
“这白笃耨自海外真腊传来,价贵,又稀罕,我也只得了二两,还望诸君海涵。”韩曜站起来作揖,客气道。
“七郎客气了。”
“这白笃耨倒不曾听过,是哪几个字?”
“泉州产的,倒颇远。”
众宾客议论纷纷。
“站起来的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韩七郎,韩相公家的子侄。”殷氏的侄子之一,殷六郎好心为同座的钱五郎介绍道。
钱五郎却一脸恍惚。
因为大伙儿都是坐着的,韩曜一站起来自然全场瞩目。
落座在最后面,差点被挤出水堂门外的钱五郎当然也去看,这一看之下只觉不对。
站起来的这人,旁边的那位郎君,怎么好像很面善似的?
钱五郎回过神来,低声问道:“韩七郎旁边的那人你可认识?”
殷六好奇一张望,咋摸了一下嘴,奈何距离太远,又有人挡着,看的不甚清楚,只好胡乱猜测道:“伴当,兄弟,同窗?左右就这么几种。”
前后左右的人又议论起来。
是婢女燃了香,捧着香炉,一一于席间走过。
那龙泉窑兽足八卦纹香炉里,袅袅的传出一种奇异的香气来。
浅淡,清迈,辽远,丝丝缕缕,犹如西子雾,雨梢愁……………
堂中稍静了片刻品香,便有人半是凑趣,半是好奇道:“敢问七郎,这香要多少钱?”
又有豪商敏锐道:“京中可有售?”
“七郎手头可有多的?能否卖我一两?”
林林总总,议论纷纷。
韩旷坐在一旁,任由韩曜交际,慢条斯理的倒了盏柏泉酒,一饮而尽。
今日来的目的,达成了。
白笃耨过后,众人又纷纷献宝、行酒令,待到正午宴席散场,大伙儿便四散活动。
韩旷慢条斯理,刚要起身,忽而听见有人唤道:“郎君且住!”
韩旷转身望去,惊诧至极:“……..…五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