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
一支利箭划破长空,直直地没入草垛上的靶心。簇拥着的人群忙不迭爆发出一声喝彩,喧闹的叫好声一时之间此起彼伏。
拉弓搭箭的壮年男子却丝毫不受这声音的影响。他两腿夹紧马腹,继续用力,竟是又接连射出两箭,同样正中目标。
这样的骑射功夫,且不说放在长安城一众纨绔子弟当中显得鹤立鸡群,就是拉出去和其他骑射好手相比较,不说有多么顶尖,还是称得上一句技术精湛。
一众门客们少了信口雌黄的压力,那吹捧起来可叫得上一个尽心尽力。
壮年男子没有理会他们的意思,见到这样的成果,他控马缓行,慢悠悠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不用仆役接手,相当利索地翻身而下。
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长期风吹日晒环境中养出来的古铜色,眉骨高挺,眼窝深邃,尽管看得出来底子的英俊,却意外很有几分沧桑的衰色,再应和着他严肃的神情,整个人颇显冷峻之感。
“少君身手不凡!”
将广国的动作完全看在眼里,王信忍不住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他这些天从对方的门客那里听说,太子和这位小舅舅的关系称得上不错,两人意外还很有些外甥肖舅的意气相投?
他妹难道就是要每天对着这种类型的男人过日子?也不对,他妹从小到大都不需要他担心,她向来才是更聪明的那个。说不定她有本事让太子没办法天天摆出个冷脸呢?
尽管脑海中一片胡思乱想,但在窦广国下马朝他走来的时候,王信还是果断地收回了其他的发散,热切地连声夸赞起对方的武艺。
他笨,一直以来被他妈他妹各种嫌弃骂着长大,早早躺平认输,人生学会的最大技能叫做知情识趣,乖乖听话。
人贵有自知之明,像他这样的人还是不要把时间都浪费在谋算心机这种大事上,老老实实跟着聪明人走就是了。
所以他此刻牢记田?不久前对着他千叮咛万嘱咐,逼着他反复背诵刻进记忆深处的各种准则,没有下意识露出自己平日常有的唯唯诺诺,也没有顺着自己的本能露出谄媚的表情,反而一咬牙,一闭眼,大着胆子只是轻松微笑。
周围人的叫好声一瞬间竟然有些微弱下去,窦广国也微微一顿。
………………朗朗如日月之入怀;肃肃如松下风。
作为外置大脑的田?虽然年纪尚小,但显然眼光相当毒辣。
王?那厢指示他们最好可以和窦家来往密切一些的消息一到,他对着唯一年纪比较合适的同母兄长上下打量半天,终于发现了王信身上一个被埋没许久的闪光点。
??他长得好看。
被父系基因拖累的小孩差点没酸到把自己的后牙根咬碎:王信虽然平日里都给人一种闷声闷气的愣子模样,但那只是气质和举止拖累了他那张好脸。一个总是畏畏缩缩,低头耷脑的人,长得就算跟朵花似的,那能有人觉得好看吗!
怀揣着一种隐晦的报复心理,田?紧急暴力修正了自己陌生的亲哥身上各种显得他贼眉鼠眼样的毛病,并最终成功教会了对方如何将他那张脸完美呈现出来。
简而言之,王信学会了一种后来魏晋名士的热门操作。
装。
人都是视觉动物,越是有权有势的人,他们就越有资本去挑剔视觉上的感受,于是越有可能成为一种颜控。
谁家交朋友不喜欢长得好看的啊?
“殿下看我做什么?”
王?相当无奈地从书卷中抬起头来,看向坐在她旁边的刘启。
自从太子殿下进门坐下以来,他就一手撑着下巴,用一种说不出来的惊奇的眼神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我经常这样看你啊。”
刘启理直气壮。
在王?做些什么事情的时候坐在她身边看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成为了二人一种默契的相处方式。
王?是一个做任何事情都会全身心投入进去的人,她不会因为刘启就在她的身旁而感到不安或局促,永远有着自己做事的节奏。
刘启知道她最近在看黄老的一些学说,在读书的时候,她白皙的手指会扣在颜色深沉的竹简上,嘴唇翕动着默读。有些时候她会闭目沉思,然后在另外的书简上留下自己的感悟。
阳光很明亮,室内的温度因此被烘烤得有些暖洋洋的。她的眼睛是清澈透亮的,她的表情是和煦平静的。
每到这个时候,刘启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懒洋洋的倦意从心底生出,仿佛平日种种事宜消耗的心力,都在此刻层累,那包裹着他疲惫的坚强意志,一瞬也如冰雪消融。
打了个哈欠,眼皮变得沉重起来,眼角还溢着挤出来的泪光的太子殿下会凑近过去,眯着眼靠在王?的身上。
如果困的话可以在她的膝上躺一会??被黏黏糊糊挨过来的王?这样摸着刘启的头发安抚道。
被纵容了的太子于是迷迷糊糊得嗯嗯哦哦应和了一通,很快就卧在王?的身上陷入了小睡。梦里有一只很温柔的手,会轻轻按摩着他因脑力消耗而抽痛的神经。
他睡醒之后就会裹着王?贴心地叫人给他披上的毯子,一睁开眼,看见的便是美人垂眸望他的风景。
然后他们会一起用膳,会到堂前的院落中走走散步,王?会挽住他的手臂,半带抱怨得说他压麻了自己的膝盖,两个人会从天南聊到海北,最后再以睡到同一张床结尾。
刘启喜欢这样的氛围。
他不需要为对象的笨拙而感到窝火,也不用耗费心神听对面讲什么后院发生的矛盾,王?从来不会和他说起那些。
她会说前几日下午她遇见了一只很可爱的小鸟,圆滚滚的身形看起来相当好摸,但也没有跟他撒娇要养一只作为玩伴;她会说自己最近读到什么东西,有些疑问要他这个曾经做出过许诺的人来解答,可她确实聪慧,不会让他讲到心力交瘁。
王?虽然比他来得要小,在情绪上却是一个比他还要成熟与稳定的人。刘启于是在她的身边找到了一片难得和谐的归属,得以放松自己紧绷的心灵。
“殿下自己知道,我说的和殿下口中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王?状似威胁地捏了一下刘启的两颊,可太子殿下得寸进尺,笑着低头往下亲了一口她的掌心。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是一回事呢?”
Ett ......
此人恶意耍流氓。
她没好气地撒手白了刘启一眼,可被嫌弃的人也不介意,发挥老刘家祖传的没脸没皮抱了上去,脑袋在她的颈侧亲昵地蹭了蹭。
“我错啦,不开玩笑了。”
刘启问:“你怎么没和我说过,你兄长原来是个雅有风采的风流人物啊。”
??啊?
谁?谁雅有风采?谁风流人物?
王?被这突兀起来的一句话打得个措手不及,罕见惊讶地睁圆了眼睛。
不论这是谁??这不可能是她那个傻子木头哥吧!她名声还没有大到有人要冒充她亲戚的程度吧?!
刘启也没想到她的反应竟然这么剧烈,一时也愣愣地看着错愕的王?。两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刘启先忍不住笑出声。
“怎么露出了这个样子?”他说,“难道你兄长在家都不是那副模样吗?”
怎么可能是。王?无言地拉住刘启的衣袖,用眼神催促他赶快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得一清二楚。
其实事情很简单,不过是关系还称得上不错的舅甥两人近来有空碰了个面。结交到了新朋友的舅舅知道对面是太子新宠的兄长,于是很高兴地跟外甥开始夸赞王家??包括王?的那种。
冷不丁被本该与王?素不相识的舅舅劈头盖脸一通夸下来,刘启好半天才理清楚这中间的关系:原来是窦广国爱屋及乌,与王信关系好起来,就看王?也觉得肯定是个好的。
刘启:………
我舅舅和我老婆的兄长也就是我大舅子玩得很好,甚至眼瞅着有要称兄道弟的趋势了怎么办?
这个辈分不对吧舅?!
太子默默无言抹了一把脸:这是亲舅舅,亲的。
“你们怎么认识的?”他秉持着一颗中立的心,开始询问广国始末:这个小舅舅虽然长了一张冷峻严肃的脸,但内芯其实有点迷糊。
窦广国小的时候就曾经被人拐骗,卖为奴婢,之后被陆续转手了十多户人家,到了宜阳的时候被主人要求进山作炭,都能倒霉的遇上河岸崩塌的事故,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窦漪房以良家子的身份入宫陪侍吕雉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和她一起到树上采桑果都能不小心失足掉下去的弟弟,在驿站中与之诀别时,都要担忧地先帮他洗好澡、喂饱饭,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自家人清楚自家事。虽然当年因为绛侯等人的谏言,刘恒特意挑选了有德行有操守的长者住到窦氏兄弟二人的府上去指导他们,把他们教成了所谓的“退让君子”,在世人口中还挺有口碑的。
可是有德行、有操守、长者??窦家还是外戚,周勃当年劝谏的时候拿的就是诸吕之乱的例子,这样教出来的所谓君子能是个什么样子,刘启难道心里没数吗?
瞎,他小舅也就只能仗着自己那张脸,看起来为人深沉、不苟言笑而已了。
窦广国简单交代了一番,转而继续兴高采烈地论述自己和王信是如何的相见恨晚。
尤其是在窦广国因为实在太高兴了,一不小心崩了人设,下意识脱口而出“阿姊说过”之后,原本忐忑不安害怕遭到白眼的他,收获了王信同样一句完全出于本能的“我妹也说过”。
两人无声对视,都从对方眼睛里读出了“原来你也听家里姊妹的话”的同道中人的信息。
当然,窦广国没把这点和外甥透露:亲亲外甥哪怕再靠谱那也是外甥,他一个做舅舅的,好歹得在外甥面前留点面子吧!
??虽然他好像也不只一次当着外甥的面被阿姊骂过(。)
王?听着刘启的转述,在听见什么风姿清俊之后,刹那间明白了一切,在心中颇感丢人地捂住了脸。
你这和大白话“他长得好看”比起来,也就是稍微委婉了一点好吗!
她看自家人的美貌看习惯了,都忘记王信好歹有着一张收拾一下绝对称得上英俊的好脸了。只要给他多包装几下,临时补一下课,就算一张口就容易暴露出他不过是个草包,但那也是一个足够漂亮,说话还挺好听,有一点文化素养的吉祥物草
包。
臧儿的教育相当一视同仁,王信也是有着基本读写能力的人。他脑子不够灵光,说的是大事上有些木讷,但是读书背书??原文不一定能拽出来,偶尔来一些基本意思不错的也还是可以的。
很符合王?在刘启面前给自己家人安的文化水平,但用这个水平去和刘启的舅舅交朋友?!
??她当时说的打好关系,想的不过是像历史上田?讨好窦婴那样的例子啊!
田?当时已经是郎官了,拜访的时候还要卑躬屈膝,低三下四,恨不得把自己当人家儿子或孙子。所谓“往来侍酒魏其,跪起如子侄”,能够谄媚到这种地步,不得不说也是一种本事。
......王信也就比他可能多了一张脸吧?脑子都没有田?灵光,怎么打出来的劲爆效果啊?!难道是对象不对吗?
王?默默用衣袖遮住了自己的脸:“妾......妾的兄长能够得到窦君侯的赏识,实在是他的荣幸。”
“听闻窦君侯谦逊守礼,向来不因富贵骄人,素有贤行,有丞相之风。如此人物,竟然愿意纡尊降贵与家兄结交,实在是......妾都因此有些胡言乱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完了。她满脑子只有自家傻大哥被她各种骂,各种训斥,最后好不容易学乖的种种气人事件了。根本想不出来怎么会有人欣赏他的。
刘启被她对窦广国的评价一噎,脑海中迅速开始播放起自窦广国与窦漪房姊弟相认以来,他所亲眼目睹过的每一次皇后亲自教弟的场景:“……...…不,也是你兄长风采出众……………”
什么丞相之风,他舅也就是看起来端得住很靠谱,因此不清楚他品性为人的人很容易被他骗到而已!真让他当丞相,他连像曹相国那样萧规曹随都玩不明白??曹相国不改变萧相国的法度是因为他知道这刚刚好是最好的,不需要多动。他恐
怕真的只会墨守成规吧?!
两个都对这段友谊隐隐有些心虚的人相对无言,只能彼此依偎得更近一点,心中暗暗祈祷不要被发觉自家舅舅/兄长伪装皮肤下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