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走到这里吧。”
王?在庭院中找了处适合歇脚的地方顿足,转身对刘姚笑道。
虽然将刘姚找借口带走是她和刘启达成的默契,但说来也巧,张释之想要和刘启私下奏对,王?也恰好需要一个和刘姚单独对话的时机。
长安晚间凛冽的冬风扫荡过林梢,树叶簌簌摩擦发出鸣响。王?合找了身上的皮裘,呼出的热气在寒风中凝成袅袅白烟,刘姚看着她在灯侧垂眸,水汽缓缓湿润住她的细密的眼睫。
她明艳的眼眸再抬眼,宛如映着一弯波光的涟漪。
难怪刘启这次会选择她。
刘姚几乎是下意识从脑海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她张了张口,可套近乎的溢美之词还没有出口,面前的美人就仿若早有预料一般朝她展颜,打断了刘姚的未尽之言。
“先前闻公主道,公主亦尝有身,但殿下平日里没有和我提到过......公主和绛侯是育有一子吗?”
王?一手轻抚在自己的小腹,一边故作疑惑不解地向刘姚发问。她轻飘飘的话语此刻有如利剑一般,直直刺向公主的痛点。
王?没有说谎。
在周胜之递拜帖之前,刘启确实没有和她提过自己还有个二姊嫁给了绛侯家,更没有提及他除了刘嫖和陈家生的外甥外,还当有个姓周的外甥。
这样的待遇,别说与日常书信不断的馆陶长公主,或者不时以嫌弃口吻提及的现任梁王刘武相比,哪怕是已经过世的梁孝王都能在刘启口中得到一段少年回忆。这位她不知实际封地为何,只能用夫家称为终邑公主的二姊,在刘启心中的存在感却稀
薄得相当可怜,可见二人关系实属一般。
王?:也对。毕竟这位公主和刘嫖关系不好。
而刘嫖和刘启之间的关系还用多说吗?那可是他同父同母,真从小看着他长大,也许是所有同辈姊弟当中陪伴他时间最久的亲阿姊。
王?回忆着刘启当时对两位姐姐分别的称呼,才发现他在这方面上都能区分双标得明明白白,心里偏袒哪方当然不言而喻。
刘姚脸上的笑意瞬间就有些挂不住。
“然。”
她的手指在身侧骤然收紧,死死住自己的衣袖,脸上却不敢在王?面前透露分毫,依旧强颜欢笑。
“是我和绛侯的长子,去年才出生,幼名唤作小虎......大名还没有想好。”
王?只当自己没听出来刘姚的难堪,反而颇为感同身受地喟叹:“是啊。大名不好取呀。”
“谁家的孩子在阿母心中不是如珠如玉一般得疼呢?”她想着宝儿,脸上很自然露出一副苦恼的愁态:“既想要她健康安稳,又想要她富贵顺遂??这名字着实是难以轻定。”
“殿下说可以帮妾想几个好寓意的字作为参考。但宝儿又不是殿下的血脉,有幸蒙殿下怜惜,能够抚于膝下,已经是此前都不敢奢望的愿景了。如此也不好劳烦殿下......”
刘姚沉默了一会:“??????宝儿是?"
她对刘启身边事的了解显然不够。王?对着她眨了眨眼,似含羞低语:“是妾和前夫的女儿。”
嗯,这下刺激的力度应该差不多了。
她看着刘姚又瞬间失语,脸上的笑意已经淡到几乎完全散去,方才慢悠悠继续开口:“不过公主乃天家贵胄,又适绛侯,公子未来必然当享国之祚,与国同休。想来公主何该无妾此忧的。”
“哎。”王?怅然叹息:“留侯、?侯的儿孙不器,使得他们的祭祀如今竟然不昌。曲逆、平阳的后嗣寡言,现在在朝堂上亦不鸣。”
“然吾观武侯之威德烈烈,闻绛侯之弟亚夫年少英名??想来绛侯的国祚当是无忧的。”
王?对着刘姚露出一个微笑。
“妾为公主贺。"
??贺什么贺!
刘姚在听完王?这番话后,是彻底在太子宫待不下去了。她原本还想着能不能够等到刘启与张释之私聊完后,再和刘启见上一面,现在却被王?气得完全没有了那个闲心:
刘启关心自己姬妾与前夫生的女儿,都比对她儿子,他外甥的态度来得热切得多,那她现在还眼巴巴留下来干什么?!她是和太子不同母,但她也是陛下的女儿!
要是等刘姚冷静下来之后,她倒还能够理智地逢迎刘启和王???毕竟虽然现在的皇帝是她爹,但未来的皇帝是人家,该忍还是得忍??可是正在气头上的公主却端不住自己的仪态。
周胜之坐在前头亲自为刘姚驾车,用眼睛的余光小心翼翼瞥着身后公主的动静。
注意到他小动作的刘姚本来就满肚子火,见他这幅贼眉鼠眼的样子更是没什么好气:“看什么看!做好你手头的事!”
周胜之一缩脑袋,彻底不敢看她了。
但刘姚看他这副德行,想到王?今天故意含枪夹棒,含沙射影的话语,心里反而更加窝火。
她对于王?的了解并不深,下意识以为她和刘启以前宠幸的其他姬妾没有什么区别,于是将王?口中对于周家的态度归于刘启头上:一个太子的姬妾得知朝政大事的渠道,除了太子还能够有什么呢?
瞧瞧她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因为武侯积威甚重,周胜之他弟年少有才???关周胜之本人半个字的事了吗!
“废物!”刘姚想到这里,咬牙骂周胜之。
这话周胜之就不能当做没听见了:他是对公主有敬畏,但却不是完全的没有脾气。一个未来能因为杀人而被除国的人,他再委曲求全也不可能有多温和。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一扔缰绳,火气冲天:“公主自己心里有怨,怪罪我做甚么!”
??“二姊和绛侯大吵了一架。”
刘启接到这个消息,口中啧啧称奇,眼神却朝王?的方向瞟。
王?听他这么说,忍不住笑出了声:“看来公主的脾气也没有比殿下好到哪里去。”
同母的姊弟脾气不好,还能说遗传的母亲。但是绛邑公主又不是窦漪房的女儿,结果还能火气上头到当街和周胜之吵架??难不成刘恒骨子里也是个暴脾气?
“殿下这么看妾,是有什么想问的吗?”她知道刘启应该看出来这里面有她的手笔。于是王?此刻笑意盈盈地凑近过去,伸手抚住他的侧脸。
刘启摁住她的手:“你和二姊说了些什么?”
“她惹你恼火了?"
王?看着他这幅明显准备帮亲不帮理的做派,微微摇了摇头:“公主虽然心急,但是对妾很友好。”
刘姚有求于太子,对她完全没有自矜身份。
“但是妾有求于绛侯......”王?盯着刘启的眼睛,小心地试探:“殿下会觉得多事吗?”
这稍微有点冒险,可有些事情晚做不如早做。王?此前刚刚因为短暂的分离,确认了刘启此刻对她情感上的稍许依恋,腹中有个孩子,她还刚刚拿出马镫在刘恒面前都露过脸??这个时机虽说不上最好,但绝对不坏。
她要确认一下刘启对王?在没有与他商议前提下干预政治的态度。
诚然,王?已经可以通过对刘启施加影响来干预部分政治,也可以通过拿出一些后世的想法来提高自己的地位??但不是所有她想做的事情都可以这样解决的。
她不是理科生,对于生产力发展的想法记住得有限。她和刘启虽然如今是利益共同体,但到底归因到细节上有所差异。
最关键的是,这世上唯有她一人掌握了未来的情报。而再如何见微知著的人,也无法在这一点的远瞻性上与她媲美。
王?终有一天要下定与时人眼中或许相悖,或许难以理解的决策的:打磨李广可以用担忧家学来解释,分化周家她现在也能找好理由,但更多的呢?
她要提拔卫家的时候,该怎么和刘启解释呢???说因为她身边卫芙伺候得很得力,所以她喜欢姓卫的人?
刘启到时候会怎么想她不知道,但要是有人这么对王?说话,她只会呵呵觉得对面疯了。
王?对下是不用解释的,但她确实需要顾虑刘启的态度。
她看着刘启的眼睛。
太子沉吟了片刻,不知是不是王?的心理作用,他的沉默好似让内室的气氛都随之凝滞。
“你对缝有何求呢?”
刘启最后低声询问她。
他的态度并不尖锐,也不冷淡。他的手掌依旧覆在王?的手上,她能感觉得到他掌心的温暖,和皮肤其下平稳的心跳。
“殿下也应当有所求的事物。”
王?同样轻声着回他。
内室的宫人从一开始就被刘启命令离开,只剩下他们二人。但他们交谈的声音依旧微弱,仿佛担心隔墙有耳一般,几乎能够随着清风消散。
“诸公随高祖定天下,诚斯伟哉。是故高帝白马剖符为信,称“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违约者天下共击之,是愿与诸公共天下之意。”
“然高后称制,吕家封王,诸公默然而不鸣。唯待曲逆为相而不得任事,绛侯太尉而不入军门,至高后崩而猝起,灭诸吕而奉陛下。”
军功集团在景帝初期的骄狂远不是一日之功,只是文帝的性格远比景帝来得怀柔,而此时又没有七国之乱这样的引子得以完全暴露的缘故。
王?反问刘启。太子沉默到现在没有和她发火,证明她这样的举动还远没有踩到刘启的危险线上。于是她议论的态度变得更加从容而和徐:
“窃闻绛武侯为丞相时,朝罢趋出,意得甚。反是陛下礼之恭,常自送之。”
朝会退朝的时候,本当是群臣拜送皇帝先出。结果到了刘恒登基的初期,竟然是他先目送周勃离开。
“殿下不觉得,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吗?”
对刘启这样的聪明人,点到这里就足够了。
王?问他:“我听闻绛侯的次弟亚夫喜读兵书,文武双全,有武侯之风。请问殿下,他是这样的人吗?”
刘启看着她的眼睛。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