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我过几年再回想,国中二年级,面临废部危机的那场练习赛的最后十分钟,我好像记不起有什么样的声音。
球馆明明是很吵的,那时却仿佛不断驶前的车窗风景般飞快地往耳后流逝。我出了很多汗。在木地板上翻滚,奔波,扑跃,一直以来都是自由人的命题。我记得汗水打湿了细碎的鬓发,起身冲刺时又从发丝的尾尖甩开一滴冰凉。在人被无尽的燥
热啃噬之前,它总是能带来一丝充足的清醒。
就这样,望着救不到的球落地。
又或者像一只坐在井底的青蛙,永远仰头凝望球影在上空飞驰。
比分紧咬不放,拉扯到28:28的时候,我只能感受到四肢百骸翻滚奔腾的血液,催着心跳数倒计时。
五。
我看见每一次进攻都在竭尽所能向上起跳的牧野前辈,颈侧泛着的一层薄汗,肩背不住地加快的起伏。连垫着队长短横杠的背号“1”也在呼吸。
四。
不甘心。聚在这场比赛的人,一个不差地都攥着一股持之半年的不甘心。而我明白最难以释怀的,是总是被拦网的臂膀与手掌挡下,窥不见顶峰光景的攻手。小千的手指触碰到排球前,我看到十原同学飞快喘了两口气,又急速咽下。她铆足了力
去冲向白网,跟牧野一起打扣球的时间差。
三。
被十原吸引的拦网没挡住并盛主将的斜线球。
计分板翻到29:28的一刹那,我看到丑三中的球员们举起一根食指,大喊再追回一分的口型;赶到身旁的队友用力地搂住我的肩膀。牧野前辈弓着背,把扣球的手握成很紧的拳头。
换轮次那会儿她经过我。我的脊背忽然被一只炙热的手掌拍了拍。我想起已经毕业,此刻可能正在高中补习班伏案写作的大道寺前辈。
二。
自由人即将换到前排的轮次,我和万里同学互换位置。她握了握我的肩膀,小跑着奔向场上。
规则让我在这一刻停下脚步。
站在并盛体育馆稍显简陋的候场区,我动也不动地,静静地看着队友们的比赛。坐在椅子上的百合同学早就不知什么时候站起身,她的十指在胸前交错着相握。无意间,我注意到她湿红的眼眶。
一。
万里同学把三中的进攻拦下,又被对手扑到地上尽可能地接起。红衣服的阿鹰把步子迈得大而快,赶到险些被铲飞的排球底下,精准无误地重新垫回场内。
三中重新组织进攻。排球激烈地旋转闷冲,被星纱伸长的指尖碰到,飞落进牧野前辈的手臂里。那颗白色、绿色、红色的影子在我的目光里越来越慢。我看见三个攻手一齐拔腿向前奔跑。
十原同学的身影跃上顶端。
紧随而来,是面前同时起跳,紧咬牙关的三人拦网。
心脏在胸腔与头脑间规律地共振,一下又一下。我站在候场区的原地,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声不吭地看,看排球从侧面传到攻手的手掌前。
接着,十原将它轻轻一顶。
零。
我睁大眼睛。
接下来,好像什么都是幻觉。及时意识到吊球的阿鹰反身去接球,排球却倾斜地被弹飞到场外的地板上。穿并盛球服的少年人们呆呆地静止片刻。然后。然后,应该有一阵震耳欲聋的响声。但我记不清,只记得鞋底下的木地板轻微地震颤;经
理同学把我的袖口拽得非常紧。一年级的后辈在旁边搂到一起。
不知为何,我想起半年前。比赛结束整队之后,我最后一个转身,目光所及之处是那时的队友们收拾背包,穿外套,往外走的背影。
下一秒,场上那六个人在同一时间转过身。
她们张开手臂,又跑又跳地朝我奔来。
最后,我记得很热。热得像忽然在赤道附近被一群候鸟包围。我猜如果在游戏世界,遭到鸟宝可梦群体袭击时也不过如此。无数的拥抱挤成一只汤圆。我在严丝合缝的夹心里,不由自主地从间隙中探向计分板。
30: 28.
体育老师从裁判席上走下来,望着我们鼓掌。
如煮开般沸腾的人群外围,根津老师捏着眼镜腿,犹如看到什么不可理喻的场景一般,难以置信,浑身僵直。他身旁是丑三中的监督老师。后者大约四五十岁,微笑着对垂头丧气的孩子说话,也在鼓掌。
………………再然后,我记得唯一一道声音。
“再来一次!”
队友们松开我。我们望向声音的来源。
那位叫阿鹰的,目标院校是枭谷的初三生,正毫不气馁地盯着我们。她年少的脸上闪烁着澎湃的青春的色彩,一双?冽的眼睛岿然不动,在体育馆灯光的折射下似乎真切地闪亮亮地发着光。
“再打一局!”她喊。
我看着她,和其余红球衣们或无奈、或欣慰,或毅然的脸庞,突然心想:
去年联赛结束,我对着卫生间隔间的门,两手捂着嘴却怎么也忍耐不住哭声的那一天。原来真的就这么过去了。
“......你们看到了吗?根津的表情。”
小千抱着水瓶,坐在地板上嘎嘎大笑,“就像吃了苍蝇一样。我简直从头爽到脚趾尖啊!哈哈!哈哈!”
十原坐在一旁玩手机,嬉皮笑脸地附和:“小维和队长去问他以后的社团安排的时候,我都怕他眼皮抽筋喽。话说回来,他真的会帮我们找教练吗?”
小干:“他那人缘根本不行吧。”
十原:“好好笑。人家可是东大毕业生。”
小干:“别说了,再听到这句话我就要吐了。东大收他就是东大的不对,我们西贺殿下以后说不准还会去什么耶鲁哈佛剑桥留学呢。”
我一边和前辈一起收网,一边闲来没事地接话:“到底是耶鲁还是哈佛剑桥啊?”
小干纠结了一下,说那哈佛吧。哈佛听起来更厉害。
十原说那我就赌剑桥。
然而,就在她们即将下定新的赌注之际,万里同学握着拖把,忍无可忍的河东狮吼从场馆门口突刺而来:“你们两个赶紧起来帮忙搞卫生收场,别在那懒着了!!”说完话锋又是一转,“??还有维你也少陪她们瞎玩!”
偷懒的两人被迫努力地爬起来擦地板。
怎么我也被骂了.....…
我顿时咯噔一下,从正常地收网变成挫败委屈地收网。阿守前辈见状一直忍笑。我们一起收拾完卫生。关上体育馆的灯,一整片偌大的场馆霎时陷入浑浊而静谧的夜。
喧天的热闹来了又走。这栋建筑总是沉稳地侧耳倾听,没有留住任何痕迹。
天黑了。
我背着包,耳旁萦绕着女孩们叽叽喳喳的闲聊声。踩在馆外的台阶上,抬眼是满头寂寥的、黯淡的,悠远又无动于衷的夜空。星星很少,也许是有云层在飘荡。
......49
居然就天黑了。
练习赛,顾名思义。第一场结束并不代表练习就结束。
整个下午到黄昏,我们和丑三中打了四局比赛。因为刚好两胜两负,阿鹰到最后都还想缠着喊着想继续打,但毕竟她们得赶车离开,不能拖得太晚,因而还是被她们家的妹妹头队长二话不说地打晕拽走。
两支队伍鞠躬分别。
那时候,我看见余晖里十几个人的影子,交融着汇成一片灵动的树荫。她们的监督老师笑眯眯的,还多跟我们说了几句话,希望今年国中联赛还能跟并盛对上。
根津则已经气急败坏地走了。
我们赢下第一场比赛,第二局即将开始时,我就没有再看到他的身影。
当时我收起找老师的目光,便看见十原同学对我比了个剪刀手。她后来说,这次用上吊球,是因为突然之间,神使鬼差地想起了看我打班级对抗赛时的情景。
我一怔,随即忍不住笑着戳戳她。
阿鹰找我交换了联系方式。
很快,三中背着包一齐走出并盛校园。号码存进手机里,阿鹰临走前跟我握手。她去年说明年联赛见。现在说今年联赛见。那份紧攥着手指的触感仍然没有变,力道很重、皮肤温热、紧实地包裹。
随后她挥挥手,转身跑向属于自己的队伍里。我望见深红色的校服,被天际橘黄色的迟暮光晕浸成另一种暖乎乎的颜色。
“联赛,”彼时,阿守前辈呢喃,“真的能参加吗......唔!"
她的后背被抽了一把。女生吃痛地用别扭姿势往背上摸,一脸无可奈何得几乎要垂泪;牧野收回作恶的手掌,毫不犹豫开口道:
"AE.
黑发黑眼的主将挡在黄昏前,说:“绝对能。”
那会儿,每个人都在笑。也许在笑惨遭队友痛击的阿守前辈,也许在笑紧追到30分的喘不过气的胜利。我也在笑。我知道自己在笑什么:我希望这短暂的几分钟,在我的人生里可以变得更漫长,更漫长一点。
然后有谁的肚子咕噜噜地叫。
大家笑得更大声,邀着收拾完就去一起吃饭。小千和万里就“究竟要吃饱还是吃一顿久违的漂亮饭聚餐拍照更好看”一事吵了个嘴。最终由我利用多年的现充经验,拍板决定,去了一家装潢不错的饭馆吃了家常菜,每个人都抱着一大碗米饭埋头
苦吃。
老板接过我的手机,笑着给我们拍了一张照片。
这样幻觉般的一段时间,收成分道扬镳的夜幕。
我的家在所有人的反方向。路口处,年轻人们后知后觉地面露疲惫,相互道别。有人打着大大的哈欠。哈欠这种东西具有传染性,于是一下子忽然又多了两个人张大了嘴。
队长叮嘱,回去及时睡觉休息。
大家说好的好的。
队长看向我,说尤其是你,西贺,回去就别读书了。
我在一片按捺的笑声里说好的好的。
我们分头离开,各回各家。
刚过饭点,并盛町的夜晚还颇具烟火味。家家户户的窗户恒定地拘留着灯光,成为一扇扇接地气的星星。我一个人挨着街道边缘走着,和往常放学一样,一步步迈向家的方位。
倏地,包里传来嗡嗡振响。
我停下脚步,从背包里掏出手机。
搞不好是那位阿鹰前辈的讯息......我记起她临走前强调她会发消息,我一定要理她(听起来她队友貌似都不太爱回她消息)什么的,心想着,戳开锁屏。简约的壁纸桌面一闪而过,邮箱短信界面纵身一跃,跳到眼前。
街道寞然,偶尔有哪户人家交谈着,孩童的笑声在高处飘扬。我低着头,手机微弱的荧光渗进夜色,轻柔似纱,映在面颊上。
山本同学:【比赛超级精彩!祝贺你们!!!】
山本同学:【[寿司][寿司][彩炮]】
我盯了它一会儿。
抬脚,继续走,一边单手打字回复。
我:【谢谢![筷子]你也有来看吗】
人太多了,我后来也没有注意观众席。
而山本同学回得相当快:【没错,我和阿纲一起,他看完以后跟我感慨很久呢,排球部真的很厉害什么的】
稍微抿着嘴,我正要回复,新消息又像这个人奔跑的速度那般迅速地弹出来。
山本同学: 【辛苦了】
我的脚步一顿。
凭借以往的社交经历,我下意识地,手速不减地单手打了许多字。说不会辛苦,和排球部的大家打比赛很高兴;说以前打比赛还有打满整整五局的,这算不了什么。
但晚风在耳畔兜兜转转。
不知道为什么,将要按到发送键的拇指悬停。两秒后,又把那一长串的字符长按删去。
我:【嗯】
山本同学:[[高兴][高兴]】
山本同学:【休息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环,今天累坏了,明早就不晨练了吧?】
我:【要】
山本同学:【歇一歇嘛】
我点开表情贴纸栏,随手传了个闭眼摇头的北极熊卡通贴纸过去。
不过片刻,对面学习能力极强地放弃了那些基础表情,反而传回来一只微笑的黑色柴犬,那张圆滚滚的卡通大脸占据大半个聊天屏幕。
山本同学:【那明天见,西贺!】
我:【嗯】
笨蛋山:【你想吃寿司吗?我老爸昨天买了一条特别大的鳗鱼,很好吃,明天带给你】
我:【吃不下】
[兔子]:【那就只带一个小卷给你尝尝】
我:【谢谢你】
寿司侠:【不客气】
寿司侠:【晚上一定要好好休息喔】
比队长和老爸还?嗦………………
我戳戳屏幕,从不断切换修改备注的界面跳转回来,打字:【嗯。】
寿司侠: 【[柴犬可怜]】
我:【?】
寿司侠: 【[柴犬开心]]
在干什么啦。
我放慢脚步,再点点屏幕。忽地,侧后方骤然响起老爸略显诧异的声音:
“维?”
哇!我吓一跳地猛转过头,定睛一瞧,才惊觉自己居然走过了家门口??下了班的大学教授围着围裙,正一手撑着独栋院子大门的门框,往外探头望来。我赶紧小跑两步回去,“爸爸。”
他困惑的神情稍稍敛下,朝我一笑,语气带着一种温柔的谴责:“果然是走过头了?走路不要看手机。”
我立即点头答应,耍赖似的一把抱住他的手臂,走进院子。
“看到有意思的东西了嘛......”我狡辩。
“什么东西?”
“柴犬和北极熊打架。”
“......”我老爹很无语,却又纵容地弯起眼睛,“祝贺你比赛获胜,小维。本来想做猪排饭,但你和同学吃过,现在应该吃不下了吧?”
进门。在玄关脱鞋。
“我有留着肚子,可以破例吃一顿夜宵。”我踩住居家拖鞋,把背包抱到怀里。
“真的吗?”
“真的!爸爸吃饱了吗?”
“嗯,我也和同事吃过了。”他的声音落在身后。我一如既往地率先准备上楼放包,在楼梯口听见老爸抬高声调,喊,“那我就只做一小份喔!"
“嗯!”我也大声说,“谢谢爸爸!"
踏上台阶,始终握在掌心里的手机屏幕还没有暗。它或许也感到惊慌与闷热。紧攥的温度源源不绝,像是即将到来的灼灼夏日的注脚,大胆又鲜明地,从手心蜿蜒到运动短袖的领口上来。
我:【dfiopS$@】
风速狗:【嗯?暗号?】
五分钟后。
我:【......
】
我:【误触】
风速狗:【哈哈哈哈,我还以为是什么猜暗号的游戏呢,真有意思!原来不是吗】
我:【[北极熊怒视]】
风速狗:【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