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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中文网 > 一剑霜寒 > 第17章 回廊异响-第18章 夺命厉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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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回廊异响-第18章 夺命厉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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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倚风目光狐疑:“什么?”

    季燕然随手从怀中扯出来一只打瞌睡的小毛团——方才在离开西暖阁时,顺手牵了只貂。

    云倚风果然笑出声,从他手里抱过来,摸一把那肉嘟嘟的肚皮,喜欢得很。

    金焕站着听了半天,两人一直在低声说笑,没聊到任何有关杀手的事,反而是自己被蝎尾花毒弄得再度有些头晕,只好摸黑回到床上,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屋外积雪松软,雪貂先是傻颠颠滚在里头,将自己裹了满身冰碴子,后又连爬带蹿钻进云倚风怀中,湿着脑袋撒欢。季燕然捏碎一块点心,将馅儿喂过去:“方才去西暖阁时,地蜈蚣说他前几日在缥缈峰下,曾见过数十只纯白雪貂。”

    “数十只?”云倚风拍了拍手里的小东西,疑惑道,“虽说不算珍兽,却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况且雪貂天性喜欢独居,数十只聚在一起……有人在养着它们?”

    “是啊。”季燕然用拇指蹭那毛茸茸的脑袋,漫不经心答一句,“金焕不就明晃晃地在养?”

    云倚风微微皱眉。

    “没想明白?”季燕然一笑,“上回还是你先发现的,金焕身边的雪貂经常会换,可这赏雪阁里也没见过雪貂成群抱窝,那其余的去了哪里?”

    “在山下。”云倚风顺着他的意思,猜测:“你是说……”

    “这里没有能容纳成年人的密道,可未必就没有它能走的路。”季燕然把最后一点糖馅喂过去,“就如当初所言,岳名威定然会在山上安插一个内线。”

    云倚风道:“嗯。”

    雪貂聪明灵活,驯化之后甚至能去集市杂耍,往返送信自然不在话下。云倚风往回廊下看了一眼,金满林的遗体依旧停在那里,一只胳膊掉出白布,被严寒天气冻得青白发紫,惨不忍睹。若金焕当真是岳名威的眼线,哪怕过往桩桩命案皆与他无关,可现如今连亲生父亲都离奇丧命,不知他心中又该做何想?

    “你怎么看?”季燕然问。

    “金焕是家中独子,平日里备受宠爱,金满林对他几乎有求必应。”云倚风将怀里的小团子放回雪里,“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令他被岳家收买,甚至做出枉顾父亲生死这种禽兽不如之事。”

    “想个法子试试便知。”季燕然道,“不过金焕在双目恢复之前,大概也不会再采取行动。”

    “这倒不急。”云倚风道:“看他瞳仁的颜色,最迟明早便能康复。”

    季燕然意外:“你对毒物也有研究?”

    “风雨门做的就是这种生意。”云倚风揣起手,看着雪貂一路跑远,“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只要有人肯出银子,都能打听。”

    季燕然点点头,觉得人生在世,倘若能有这么一位事事皆知朋友,也是一件颇为有趣的事。

    当然,前提得先找到血灵芝,否则不被全国追杀已经算是占便宜。

    毕竟此人记起仇来,貌似也不比自己差。

    云倚风无辜被腹诽,一口气连打了三四个喷嚏。

    季燕然:“……”

    季燕然虚伪叮嘱:“多喝热水。”

    晚些时候,众人又聚在饭厅,一盆火锅吃得索然无味,玉婶见云倚风脸色不好,特意给他蒸了一小碗银鱼鸡蛋羹,叮嘱要多吃两口。

    “云门主。”柳纤纤仔细看他,“你是不是染了风寒,怎么病怏怏的。”

    “无妨。”云倚风咳嗽,“老毛病,睡一夜明天就会没事。”

    季燕然放下筷子,掌心熟门熟路贴上他的额头,微微发烫。

    柳纤纤依旧担忧:“该不会又要像上回一样,毒发了吧?”她可还记得那满被子的血,吓人得很。

    “先吃饭。”季燕然替他盛了碗热汤,目光在桌上环视一圈,伸手一指,“你,今晚来观月阁住着,照看金兄。”

    “我?”地蜈蚣先是一愣,后又大喜,赶忙答应下来。他正同暮成雪相处得头疼胃疼全身疼,总觉得对方下一刻便会拔出陨光剑,将自己砍个七零八落,实在瘆得慌,现如今终于能搬出西暖阁,无异于天上掉金饽饽,焉有不肯之礼。过了阵子,又得寸进尺嘿嘿笑道:“不如往后就由我一直伺候金兄吧,或者大家搬到一起住也成,彼此多个照应。”

    季燕然还没开口,金焕已经在旁推辞:“云门主说这蝎尾花的毒明后天就能解,我也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哪里需要人一直服侍。”

    地蜈蚣闻言耷拉下脸,双目巴巴望向云倚风,指望他能帮自己说两句话。却被对方额上的细密汗珠惊了一惊,江湖中只传风雨门门主身中奇毒,可也没说那毒究竟是什么,不过看这来势汹汹的架势,似乎挺严重?

    “诸位慢用。”季燕然扶着云倚风站起来,又对地蜈蚣道,“金兄——”

    “放心!”地蜈蚣举手发誓,“保证寸步不离。”

    身边的人已经快被冷汗浸透,季燕然也无暇再细细吩咐,总归在山上这些人里,地蜈蚣算是最清白无辜的一个,武功不低诡计多端,盯着金焕一夜应当不成问题。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回飘飘阁,而是将云倚风带往了观月阁的卧房。

    小厨房里又响起“呼哧呼哧”风箱声。

    云倚风勉强靠在床头,听全身骨骼细细作响,连耳膜都鼓胀出清晰的痛来,细瘦手指拧住床柱,指甲嵌进木屑也浑然不觉,流了半掌心血。季燕然进门之后看得皱眉,随手扯过一边软枕塞进他怀中,厉声命令:“抱好!”

    世界原本只有混沌煎熬,突然被嘹亮吼了一嗓子,如一把雷霆光剑穿透重重雾霾,云倚风惊得浑身一颤,也来不及多做考虑,立刻松开双手,一脸茫然地将那枕头抱了起来。

    季燕然颇为满意:“乖。”

    疗伤这种事,同生孩子是一个道理,也是一生二熟。有了上一回的经验,季燕然已经大致摸清了他毒发时的脉络走向,所以照旧让人躺在自己怀里,单手按住那孱弱心口,将真气缓缓渡过去。

    气息渐平,刺骨之寒也散了些许。

    云倚风费力地睁开眼睛,像是正在辨认眼前人。

    季燕然原想让他好好睡,后来转念一想,血灵芝。

    那就多看两眼吧,也成,最好能多看一百一千眼,牢牢记住自己此时此刻的操心模样,将来正好少还几分人情。

    于是他紧锁眉头,双眼带愁,尽量让自己显得忧心忡忡。

    云倚风嘴唇微颤,呼吸急促,半天方才说出一个字:“疼。”

    “疼就对了。”季燕然大手轻抚,温柔哄他,“你放松,放松就不疼了。”

    云倚风听得模糊,想说话又实在没力气,看了他半天,最后索性烦躁地闭上眼睛。

    你压住了我的头发。

    萧王殿下浑然不觉,还在想,这是什么烂脾气。

    又不是我让你疼的。

    凶巴巴瞪我作甚。

    有人从院外走了进来。

    地蜈蚣将金焕扶回卧房,小心翼翼赔笑道:“金少侠可要喝茶?”

    “不必了。”金焕摸索着坐下,他虽气恼这盗贼弄伤了自己双眼,却也知道目前情况特殊,出不得太多乱子,便只推说想早些上床歇着。地蜈蚣自幼在江湖中摸爬滚打,自是能屈能伸,丝毫不在乎对方的冷漠差遣,烧水端盆做得比老妈子更勤快,伺候金焕上床之后,又溜去隔壁门缝看了一眼,就见层层床帐下,季燕然还在给云倚风疗伤,屋内有一股挺浓的药味。

    “世道不太平啊。”地蜈蚣摇头晃脑感叹一句,自己在厅里寻了个暖和地方,也打起盹来。

    黑云吞没了最后一抹日光,原本就黯淡的天色,终于彻底陷入漆黑。

    夜色寒凉,寂静萧瑟。

    地蜈蚣守着火盆,昏沉沉一觉睡到半夜,被烤得口干舌燥热醒过来,原想去厨房找些水喝,那茶壶拎着却沉甸甸的,不知里头堵了什么东西,好不容易才倒出半杯水来。心尖上正渴得火急火燎,也顾不得细看,一股脑全部倒入口中,哪里又能尝出半分茶味,反倒咸涩浓稠,一股子铁锈浓腥。

    “咳咳!呸!”地蜈蚣被呛得几欲作呕,拿到灯下细细一看,就见杯中腥红深褐,竟挂满半干血浆,顿时骇得连连后退,一跤踉跄跌空,大汗淋漓自梦里惊醒。

    厅中一切如故,没有血浆,更没有厉鬼。

    地蜈蚣心脏“砰砰”狂跳,在夜色里粗喘着缓了片刻,总算分辨出来自己身处何地。可梦境虽退,耳边却又传来怪音,嘎巴嘎巴、吱吱呀呀……好像木架子在摇晃,其中还混了些含糊不清的说话声。

    噩梦残影未消,再一想回廊下金满林的尸体,地蜈蚣后背发麻,偷偷摸摸挪到窗边,将那厚重布帘掀开一个小缝,想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此时月盘正亮,明晃晃照在雪地上,发出惨白的光。而金焕只穿了一身里衣,疯癫颠中邪般赤脚站着,眼神空洞木然,嘴里还在喃喃念叨着什么,双手更是按住金满林的断头,推了一下又一下,像是要将那玩意再生生安回去。

    三更半夜凄风寒月,光是站在院中都会觉得身后有鬼,更何况还要亲眼看这恐怖场景,当金焕将那脑袋半捧起来时,饶是钻遍墓穴的地蜈蚣,也被吓得够呛,他哆哆嗦嗦贴墙出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隔壁房间。

    黑暗中,云倚风一把握住他的胳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地蜈蚣惊魂未定,死死攥住那白色衣袖,宛若捞到救命稻草。

    而在屋子外头,金焕的诡行还在继续,虽说终于不再碰那摇摇欲坠的断头颅,却又开始摸索着在金满林身上乱按,直将那尸首推得快要跌落在地,方才僵硬麻木停下手。地蜈蚣看得实在晦气,心说这赏雪阁也真是绝,阴谋暗杀失踪命案一应俱全,现在还多了个中邪,自己不知是倒了几辈子的血霉,竟会挑这种时候摸上山。

    细声细气哭了一阵之后,金焕双眼一翻,直挺挺向院中倒去,“咚”一下砸了个满地雪飞。

    “这个我懂!”地蜈蚣赶紧道,“是附体的邪灵走了,得赶紧把他弄回房。”

    季燕然将人从雪地里拎起来,探手试了试鼻息。

    云倚风问:“人还活着吗?”

    “有气。”季燕然道,“只是暂时昏了过去。”

    金焕牙关紧咬,脸色惨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蜈蚣后怕不已,哭丧着脸对云倚风解释:“我就稍微打了个盹,没想到他就自己中邪跑了出去,深更半夜的,谁能想到会出这种事?”

    云倚风问:“你觉得这是中邪?”

    “啊,不然呢?”地蜈蚣压低声音,“好好的觉睡到一半,突然就去回廊摸亲爹的尸首,又推又搂不算,嘴里还要念念叨叨,这不是中邪是什么?”

    云倚风看向季燕然,先前在两人疗伤时,听到隔壁有窸窣响动,出门便见金焕正弯腰凝神,细细抚摸着金满林的残躯,惨淡月光下,他一头枯发被风裹得乱飞如草,煞白脸面上镶一对黑洞洞的眼窝子,画面确实阴森。难怪地蜈蚣会怀疑中邪——除此之外,也实在想不出其它理由。

    季燕然道:“这里有我看着,你先回去睡会儿吧。”

    地蜈蚣感动非常,赶忙道:“我不困,我不困。”

    季燕然又试了试云倚风的额头温度,替他将大氅拉高了些,继续道:“我的被中有暖玉,你气息未稳,需好好歇着。”

    地蜈蚣:“……”

    哦,没跟我说。

    云倚风笑笑:“多谢。”

    季燕然将他送回隔壁,回屋就见金焕已经醒转,正在摸索着想下床。

    “别别,金少侠,你可动不得。”地蜈蚣迅速扶住他,“想要什么,我去取便是。”

    “我想喝点水。”金焕打了个呵欠,“有蜂蜜的话也加一些。”

    听他语调这般自然随意,地蜈蚣倒有些吃惊,试探着问:“金少侠……没事吧?”

    金焕不解:“我能有什么事?”

    地蜈蚣倒吸一口冷气。

    晚些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了金焕中邪又失忆的事。

    地蜈蚣讲得唾沫星子横飞,将那恐怖场景描绘得如在眼前,柳纤纤又怕又好奇,连问金焕:“你真什么都不记得?”

    金焕皱眉,过了半天才道:“是。”

    柳纤纤却不肯放过他,伸手一推:“你看起来分明就藏了话,平时我不能问,现在局势特殊,大家可都在厅里,你还是把事说清楚吧。”

    金焕脸上肌肉抖了抖,失去焦距的双目盯着门外,生硬道:“你们说我半夜发癫,我就当真信了吗?”

    柳纤纤听得一愣,地蜈蚣在旁瞪大眼睛:“这话怎么说?难不成我与季少侠还会骗你?”

    金焕闭嘴不言,满脸都写着警惕与不信任。恰好此时云倚风睡醒之后,独自寻了过来,一进屋就纳闷:“怎么都干坐着不说话?”

    “云门主!”金焕抢先道,“我用半座锦城镖局,向你换一个消息。”

    云倚风问他:“何事?”

    金焕摸着桌子站起来:“我昨晚当真中邪了?”

    “金兄就是要买这个?”云倚风道,“季兄与地蜈蚣当时都在,想要多详细的情形都能说出来,何必花这冤枉钱。”

    地蜈蚣立刻扯起大嗓门嚷道:“你看看,我没说谎吧?”骗了大半辈子人,好不容易说一回实话,对方却还不信,啧,人心。

    金焕跌坐回板凳上,像是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倚风劝道:“比起中邪一事,金兄还是先将眼睛养好要紧,今日觉得如何了?”

    金焕回答:“还是同昨天一样,不过痛痒倒是缓解大半。”

    “依旧看不见?”云倚风一愣,翻开他的眼皮检查,又自言自语,“不该啊,若只是中了蝎尾花粉,仅一些微毒,视线早就该恢复才对,莫非还有其它毒物?”

    金焕喉结滚动一下,手不自觉地攥紧桌沿。地蜈蚣闻言也赶忙凑上来看,欲哭无泪道:“那的确是蝎尾花,我敢用命发誓,只是一个用来脱身的小伎俩罢了,断不会真的害人啊。”

    这话显然没有安慰到金焕,他仍然怔怔地坐在那里,眼神涣散,谁说都不听。不过平心而论,这也的确是所有人中最倒霉的一个,父亲离奇毙命,自己双目失明,还稀里糊涂中了回邪,身边没有一个朋友能商议,若非要找出一个可勉强信任的,便只有收银子办事的云倚风——怎么想怎么惨。

    如此,连柳纤纤的语调中都带了同情,对他道:“你还是先将自己的身体养好吧。”

    金焕嘴唇干裂,对着云倚风的方向道:“在我双目恢复之前,不知可否请门主一直留在观月阁?”

    云倚风道:“自然。”

    “我也留着,保证将金兄照顾得妥帖稳当!”地蜈蚣见缝插针,机灵地替他倒了杯茶,又赔笑道,“来来,先润润喉。”

    金焕固执摇头,将头别过去道:“我生活尚能自理,现在云门主也无需养伤,还是请阁下搬回西暖阁吧。”

    地蜈蚣一听到“西暖阁”三个字,立马就尿意盎然起来,实在不愿答应,故作可怜看向云倚风,对方却也不说话。柳纤纤更是在旁扇风:“人家的眼睛就是被你害的,又来路不明,谁敢让你贴身伺候?还是搬回暮成雪身边去吧。”

    地蜈蚣急道:“我怎么就来路不明了?”他原想说自己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大盗,往上数几辈都是贼,身世可谓再“明”不过,但厅里众人显然都没心情听他念族谱,纷纷起身离开,连玉婶也收拾茶盏利索出门,把他晾了个盆冷杯空。

    无计可施,这江洋大盗只好夹紧尾巴,不甘心地挪回了西暖阁。

    暮成雪依旧坐在屋顶,目光漠然望着远处,也不看他一眼。

    “暮爷。”地蜈蚣站在院中,小心试探道,“这宅子里诡异得很,昨晚还有人中邪,咱们是不是得想个办法,下山啊?”

    他舔着脸将自己与对方归为一派,却半天也没等来一句话,只好讪讪回到卧房,盘算能不能找个办法,好尽快离开这风雪呼啸的古怪山庄。

    观月阁里,云倚风用掌心接住一片落雪,看它化成浅浅一层透明。

    季燕然站在他身后:“不回去歇着吗?”

    “睡太久了,也容易头晕。”云倚风转过身,“还没感谢王爷,又耗费内力替我疗伤。”

    “举手之劳罢了。”季燕然笑笑。有血灵芝梗在两人中间,他也不好叮嘱太多,否则总觉得有一种……恶劣的欺骗与虚伪混在其中,坏了关怀的味道。

    俗称,心虚。

    天色暗沉,云倚风靠着廊柱坐下,身上裹了厚实的黑色披风——那是萧王殿下最喜欢的一件,曾在无数个寂静深夜里,替他挡过西北大漠彻骨的严寒与鹅毛飞雪,相当温暖。

    温暖到使人昏昏欲睡。

    云倚风睫毛微颤,头也向一边歪去。

    季燕然眼明手快,及时托住他的脸颊。

    云倚风睁开眼睛,有些迷惑地和他对视,眼角泛上一抹红,明显困倦未消。

    季燕然将人扶起来:“外头是假山池。”就算早已结冰,若放任你一头栽下去,只怕也会追着我打。

    云倚风懒洋洋道:“那我回去睡了。”

    季燕然看着他的背影,右手不自觉便轻轻一握,掌心微凉如玉的触感仿佛还在,细腻也如玉。

    然而还没等萧王殿下细细琢磨出这如玉滋味,便又出了事。

    柳纤纤一路跑向观月阁,“咚”一声撞开门:“云门主!”

    云倚风脚步一顿:“何事?”

    柳纤纤上气不接下气:“快,玉婶好像中毒了!”

    一句话还未说完,柳纤纤却突然脚步一转,几乎是用尽全部力气,举刀杀向了金焕。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金焕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额上便先一步感受到了冰冷的痛意,一股细血蜿蜒流下鼻梁,咸腥地落在嘴里。

    柳纤纤怒道:“你放开我!”

    季燕然以手为爪,牢牢钳住柳纤纤的肩膀往后一拖,将人制服在雪中。方才若不是他速度够快,只怕金焕颅上此时已经被开了个血窟窿。

    “金兄。”云倚风疾步上前,想要替他查看伤处。金焕却已被接二连三的变故与疼痛激得失去神智,父亲在夜半被人斩首,对方还要卯足了劲地将自己也一并杀死。铺天盖地的胆颤汹涌而来,化为巨浪打得人几乎窒息,似乎只要一迈腿就会踏进鬼门关。他不愿思考其中阴谋,也想不明白,便只困兽一般咆哮嘶吼着,朝柳纤纤的方向胡乱拍出雷霆一掌。

    那是金家为数不多的上等武学,先前一直练不成,如今在极端的恐惧与怒海中,居然使了个八九不离十。

    柳纤纤被堪堪打中,心口剧痛一滞,嘴里喷涌出大股鲜血,从季燕然手中滑脱,软绵绵地瘫在了雪地里。

    云倚风扶住金焕:“你没事吧?”

    金焕茫然摇头,气喘吁吁地问:“她死了吗?”

    季燕然试了试柳纤纤的鼻息,道:“断气了。”

    金焕膝盖发软,过了良久,也坐在雪地里,呜呜咽咽哭道:“爹,我给你报仇了。”

    云倚风与季燕然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场变故发生得既突然又莫名,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金焕只受了点皮肉小伤,并无性命之虞。

    地蜈蚣在厨房起火的第一时间,就被云倚风安排去照顾玉婶,一直老老实实待在流星阁中,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直到隔天才听说了整件事,惊道:“所以那丫头就是幕后凶徒?杀了这么多人,她到底想做什么?”

    “不知道。”云倚风道,“不过她也不像幕后主谋,接二连三杀人,或许只是在完成任务吧。”

    地蜈蚣原想感慨两句杀手冷血,后头又及时想起厅中还有个暮成雪,于是话锋一转,拍着胸口庆幸道:“不管是不是幕后主谋,总之杀手死了,这山上也没有旁人,至少要比先前安稳许多。”

    “粮食被炸飞大半,我方才检查过,总共只剩了不到半月的口粮。”季燕然道,“玉婶中毒未愈,最近会在飘飘阁中休息,大家将粮食按份领回住处,以后各自做饭吧。”

    地蜈蚣深知自己纯属中途摸上山的累赘,此时还能获一份吃食,自然不会有意见,不过到底还是不愿与暮成雪同住,于是主动请缨道:“金少侠眼睛既还盲着,两位又要忙着照顾玉婶,不如让我搬去观月阁如何?”

    “不必了。”屋帘被人掀开,金焕从外头走了进来,一脸疲倦病态道,“我的眼睛能看见了。”

    “啊?”地蜈蚣闻言哭丧了脸,却又觉得这似乎该算好事,便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虚伪笑容来,干巴巴道,“好了啊?”

    金焕并未理他,而是对季燕然道:“我想看看柳纤纤的尸首。”

    “停在后院柴棚里。”季燕然道,“被金兄一掌震碎了心脉,吐得满身污血秽物,看她作甚。”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金焕狠道,“我即便不能将她活着千刀万剐,死后也要挫骨扬灰!”

    地蜈蚣正想着要同金焕攀关系,好让对方松口接纳自己,此时便自告奋勇,带着他去了后院柴棚。两人这一走就是半个时辰,再回来时,地蜈蚣脸色有些发白,瞅了个没人的空档小声对云倚风说,那金家少爷为了替父报仇,提着鞭子将柳纤纤的尸首抽了个血肉模糊,看着实在吓人。

    云倚风问:“还想搬去观月阁吗?”

    地蜈蚣蔫头蔫脑道:“罢了,罢了,那暮成雪就算是杀手,可他没收银子,应该也不会要我的命,还是继续在西暖阁住着吧。”

    夜幕很快就再次降临。

    云倚风站在灶台边,仔细研究了一下那些米面与白菜,砧板上摆了块猪肉,被菜刀剁得大小不一。

    季燕然感叹:“门主这切肉的手法,倒让我想起了当年宫里头的——”

    云倚风抬眼看他:“御厨?”

    季燕然如实道:“一桩碎尸案。”

    一把菜刀闪着寒光迎面飞来。

    萧王殿下闪身躲过,忍笑道:“若不会做饭,还是别勉强了。”

    云倚风求之不得,抬腿就往外走:“那王爷慢慢做,我去前厅喝杯茶。”

    “喂!”季燕然叫住他,“我也不会。”

    云倚风:“……”

    季燕然与他大眼瞪小眼。

    山上粮食不多,没有本钱挥霍浪费。

    片刻之后,两人捧着纸笔,恭恭敬敬站在卧房门口。

    “婶婶,面怎么和?”

    做饭这种事,比起考状元来也简单不了太多。两人对着菜谱认真研究了半天油温与调料,最后总算凑活出一锅米饭一盆汤,寡淡无味,半分油星也不见,玉婶坐在桌边道:“明日还是我来煮饭吧。”

    “不好吃吗?”云倚风喝了口汤,味道还成。

    玉婶拍拍他的手,细声道:“不是不好吃,不过这些粗活,本就应该由我来做,怎么好让公子下厨。”她想要说得尽量轻松些,脸上却又难掩愁容,整个人都蜡黄泛灰,看着有些死气沉沉。云倚风懂她的心情,耐心劝道:“别再想柳姑娘的事情了。”

    “她怎么会是凶手呢?”玉婶实在想不明白,“平白无故的,她杀人做什么?”

    “总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婶婶先别急着哭。”云倚风岔开话题,“我难得煮一回饭,就算难吃,也给点面子。”

    玉婶答应一声,抬起衣袖擦了擦眼泪,又告诉他在自己先前的卧房里,还有些腌渍酱菜与松仁糖,好茶叶也藏着几两。

    “婶婶这可是把家底子都给我了。”云倚风笑笑,又对季燕然道,“荒山雪顶的,吃食值钱得很,得赶紧搜罗过来,我吃完饭就同婶婶去取。”

    萧王殿下很有觉悟:“外头风雪正盛,天又黑,我陪你。”

    玉婶再度称赞:“季少侠当真会体贴人。”

    “我知道,婶婶上回就说过了,谁嫁他,谁有福。”云倚风将碗筷递过去,“来,吃饭。”

    季燕然摸摸下巴,深以为然。

    谁若能嫁我,是挺有福。

    草草吃完饭后,三人一道去了流星阁,云倚风帮着玉婶收拾完东西,出门却不见季燕然,也不知跑去了何处,只有一盏灯笼斜插在石缝里。

    玉婶担心道:“这天黑地滑的,宅子里又不太平,别是出什么事了吧?”

    云倚风还没说话,对面就匆匆走过来一个人,是提着灯的金焕。

    “金兄。”云倚风叫住他,“这是要去哪里?”

    “云门主。”金焕叹气,“我心中烦闷,所以又去看了父亲。”

    金满林被葬在花园假山下,棺木是用门板凑合钉成,连香烛纸钱都没有一份,金焕身为独子,苦闷愧疚也是人之常情。云倚风正在宽慰,就见季燕然也从另一头走了过来,手里拎着一坛酒,是刚从厨房里取来的。

    “婶婶你看。”云倚风揣起手,用胳膊肘捣了捣,“你我白担心一场,原来是去寻酒了,现在还觉得他这人可靠体贴吗?”

    “是你说的,风雪之中粮食珍贵,酒自然也珍贵。”季燕然一笑,又道,“金兄也来一坛?”

    金焕连连摆手:“凶手虽已死,却也不是什么安稳世道,保不准还会有新的乱子,我们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他情绪颓废,离开时背影都在打摆。季燕然把酒坛子递给云倚风,另一只手拿过灯笼,扶着玉婶也回了住处。

    飘飘阁内一共只有两间客房,玉婶占了一间,剩下的两人分另一间。

    云倚风将酒坛随手放在桌上,站在他卧房门口打量一番,诚心建议:“王爷在地上多铺几床厚褥子,晚上睡起来就不冷了。”

    季燕然自然不会抢这张床,不过此时见他一脸理直气壮,心里却也好笑,于是提醒:“这好像是……我的房间?”

    “看王爷这般高大威猛,身强体健,想必打仗时沙坑雪窝都钻过,应当早就习惯了。”云倚风拍拍他的结实胸口,淡定道,“而我就不一样了,身娇体贵,从没吃过半分苦,哪里能睡在地上。”

    他态度真诚,眼神又无辜,说起话来不像抢床恶霸,倒像是正在许给对方一个天大的好处。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人也纤尘不染,在烛火笼罩下越发如盈盈一捧细雪——不用再背诵“我有病,我中毒,多谢王爷血灵芝”,王爷便已经主动退让,举手道:“我替门主铺床。”

    “这怎么好意思。”云倚风虚伪客套,将被褥一股脑塞过去,“多谢。”

    萧王殿下的床很软,也很好闻,不似一般富贵公子用的厚重沉香,反而有一丝清冽悠远,像西北长天的星空,在夜风吹拂下闪烁明灭,再于清晨时分,降下一场雾蒙蒙的微凉白霜。

    云倚风挺喜欢这香气,放松地躺在锦被中,和他聊着聊着,不自觉就合起双眼,沉沉睡了过去。

    季燕然替他放下床帐,困意全无,盘腿坐在地上想了一整夜往后的部署。

    翌日清晨,西暖阁。

    地蜈蚣做好饭,敲了半天卧房门也没人开,又不敢得罪那冷血祖宗,便小心地将饭菜盖好用炉火煨着,自己一路逃去飘飘阁透气。

    “云门主,季少侠!”他粗俗惯了,又知这二人好说话,因此大咧咧就闯了进去,只是脚还没落地,脖颈上就被人架了一把寒冷长剑。

    地蜈蚣魂飞魄散:“云……云门主?”

    “你来做什么?”云倚风冷冷看着他。

    地蜈蚣被他问得一头雾水,不做什么,我还不能来串门了?先前也没说过啊。他小心翼翼地往后缩了缩,好离那夺命飞鸾远一些,哭丧着脸道:“我就过来坐一坐,再讨杯水喝,难不成又出事了?”

    云倚风眉峰如刀,通红眼底结着重重寒霜,许久之后,方才咬牙道:“玉婶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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