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殿中
随着青羊观观主鹤守道人出言,殿中众学生皆是将或诧异,或讥讽,或不屑,或冷漠的目光投向那身形魁硕的锦袍少年。
沈羡想了想,迎着鹤守道人的目光,声音清脆而激越,说道:“世人忙忙碌碌,勾心斗角,多为权钱名色四字,而若想逍遥自在,一则斩诸欲,二则断妄念,如处无我之境,可得自在逍遥四字。”
鹤守道人闻言,看向那面如冠玉,眉眼冷峻、锐利的少年,颔首道:“权钱名色,这四字,倒是将天下芸芸众生蝇营狗苟之物道尽,无我之境,斩诸欲,断妄念,汝已至道之门槛矣。”
说着,目光投向沈羡,眸中现出几许诧异。
平日里,此子多习武道,不想竟还有这番见地,实属难得。
而刘瑜则是目瞪口呆。
显然没有想到平日里“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沈羡,竟然能够说出此番……嗯,得观主出言夸赞的言辞来。
不对,定然是旁人教他的!
所谓,以己度人,刘瑜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沈羡能够有什么超神表现。
毕竟在一个地方长大,谁不知道谁?
而裴慎则是凝视着那方才侃侃而谈的锦袍少年,眉头挑了挑,眸光幽晦几许。
兰溪沈氏毕竟是郡望之族,诗书传家,纵然是一个没落庶出子弟,也有一些底蕴在才是。
沈羡说完,向鹤守道人行了一礼,同样缓缓落座。
鹤守道人点了点头,道:“无我之境,方得逍遥自在,尔等可记下了。”
“记下了。”
殿中众人只是为一个平日的差生开始上进诧异了片刻,又重新将心神投入鹤守道人的讲经之中。
沈羡同样将心神投入对阴阳磨盘的探索。
仍然没有其他反应,如果不是灵台之中仍然散发的幽幽玄光,似乎先前的一切都只是梦境。
他向来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宝物对自己眼下没有多少影响,那么他也只当不存在。
鹤守道人那宛如浑金璞玉的声音响起:“今日,新讲庄周梦蝶一节。”
庄周梦蝶,同样是庄圣名篇。
鹤守道人沉静如渊的目光扫视殿中诸生,苍声道:“谁可来背诵这一篇?”
霎那间,殿中已有几人齐刷刷举起了手。
鹤守道人瘦松眉之下,那双苍老眼眸,眸光落在身前的蒲团上,问道:“顾勉。”
“是,老师。”
顾勉应了一声,起得身来。
其人声音字正腔圆,如珍珠落玉盘,带着几许清越和明净。
待顾勉背诵完庄周梦蝶篇,鹤守道人目带赞许:“音含道韵,清澈如水,不错,不错。”
顾勉谦虚了下,这才在鹤守道人的眼神示意下落座。
沈羡在一旁则是翻看庄周梦蝶,这一篇其实不多,全文只有寥寥数百字。
不过,他如今身在异界,也不知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这会儿,鹤守道人开始讲起了庄周梦蝶这一篇的释义,殿中诸人听得悠然神往。
“何为物化?”鹤守道人忽而开口提问。
在场众学子皆抓耳挠腮,不明所以。
沈羡同样思量起这两个字,庄周梦蝶摘选自齐物论,讲述了庄周的物我之辨。
鹤守道人瘦松眉挑了挑,凝眸看向下方的顾勉,道:“顾勉,你来回答。”
顾勉道:“所谓物化,应是人与道同,混为一物,物我两忘。”
鹤守道人不置可否,示意顾勉落座,转而看向裴慎,问道:“裴慎,你以为如何?”
裴慎面上做出思索之色,道:“周与蝴蝶,则必有所分矣,有分则有合,想来,皆融于道,可谓物化。”
鹤守道人仍是不置可否,转而看向沈羡,问道:“沈羡,你来回答。”
沈羡想了想,道:“老师,先前两位同门已经将学生心头所想尽数道出,学生再无高论。”
他其实也没有太独特的理解。
鹤守道人看着那少年俊秀的面庞,听其所言,神色淡淡。
而刘瑜目光却有讥讽,暗道,他就说嘛,这个沈羡还是过去的那个老样子,方才不知道是从哪儿听来的言论。
毕竟逍遥游一篇,观主先前已经讲了多日了,那沈县尉提前花钱请人教授沈羡,也是有的。
鹤守道人看向沈羡,追问道:“可有所悟?”
沈羡想了想,忽而道:“醒梦之间,真假无异,人之一生,无非借假修真。”
其实,庄周梦蝶不仅提及了物化,更多是对存在本质的虚幻性进行探讨,他管什么真真假假。
鹤守道人默然良久,喃喃道:“好一个借假修真。”
感慨了一句,幽深平静目光再次投向沈羡,问道:“还有其他吗?”
沈羡脸上现出思索,徐徐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
鹤守道人闻言,面色怔了片刻,深深看了一眼沈羡:“你能有这番道悟,属实难得,不过有无之论多出于梵家之辨。”
沈羡摇了摇头,道:“也不尽然,道德经有云,无,名天地之始,有,名天地之母,梵家不过是得其一隅。”
大景崇道抑佛,虽不至于视佛家为异端邪说,但的确不怎么待见佛门。
鹤守道人为之哑然,道:“你这般悟性,殊为难得。”
刘瑜目瞪口呆,分明难以置信。
沈羡又得了观主的夸赞?
不是,观主这是笑了?
而裴慎同样不错眼珠地盯着沈羡,暗道,他就说兰溪沈氏子弟岂能当真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鹤守道人古井无波的目光,逡巡过下方一众学子,继续讲述庄周梦蝶。
似乎方才的提问只是一个插曲。
不知不觉,鹤守道人就讲了两个时辰,线香都少了一半。
沈羡貌似听着,心神却早已飞向天外,在想等会儿吃些什么。
他承认鹤守道人讲的不错,但他……饿了。
身为武者,修炼武道,食五谷杂粮,就是饿得快。
“说来这后天三重,按照赵叔的说法,就算放在江湖上,也不算弱手,侠以武犯禁,朝廷只怕会有更厉害的武者弹压,否则无法镇压局面。”
沈羡思量着,难免想着前世,一代人的武侠梦,策马江湖,红颜无数。
什么游侠,逐艳曲,重生赵某敬……
嗯,罪过,罪过,在此道门之地,亵渎了。
不过道法自然,应无碍才是?
而后,随着道钟声响,这一堂课也随着沈羡的开小差结束。
沈羡和一众学子则是离了宝殿,前往偏殿就食歇息,待到午后时分,众人仍要习练道经,温习先前观主讲授的经学。
裴慎行至近前,问道:“沈兄方才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沈羡正在吃着点心,嘴里含混不清道:“裴兄,我那只是运气好,随口说两句。”
他现在举止不宜太过张扬,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裴慎笑了笑,道:“在下懂得,大巧若拙,大智若愚。”
沈羡也不多做辩解,拿起一旁丫鬟准备的雾隐茶,压了下口中略有甜腻的点心。
刘瑜同样近得前来,笑道:“沈贤弟刚刚得了观主的彩头,不妨今晚,为兄做东,在醉风楼为沈贤弟庆贺一番。”
沈羡看向刘瑜,不以为意道:“刘兄,这有什么庆贺的?每次上课,观主都要夸赞顾勉,你若是请客,不妨去请请人家,将来他若举业有成,当了大官,还能照拂照拂你。”
顾勉家境清寒,正如其名,学习十分勤勉刻苦,在青羊观属于那种第一名的好学生。
根据记忆,大景朝的科举就是考这些道德经之类的黄老庄周之学。
刘瑜碰了一鼻子灰,面色有些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