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只鹤形铜雕的宫灯,烛火摇曳不定,照耀在澄莹如水的玉阶上,似能倒映出人影,也将君臣奏对之景,映照的真切。
沈羡端起茶盅,轻轻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
这是他再一次向天后输出高能干货,或者说是具有实操可行性的策略。
如果在帝王面前,只会纵论天下大势,于实务一道却不通,难免会有纸上谈兵,夸夸其谈的观感,时间长了,必被帝王所轻、所弃。
比如说削藩,危害大家都知道,如激进的晁错,黄子澄那样硬削,必然酿成大祸。
而建立在众建诸侯而少其力这一思想上的《推恩令》,再配合《酎金夺爵》、《左官律》、《附益法》,武帝听了都直呼内行,够阴够损。
如果再细而言之,就需在军将中设置教导,宣德使,再细化就是士卒诉苦大会……
事实上,真正让天下人称道的是这等具体的方法:这一招实在高,上面有高人啊。
慕容玥却蹙起了纤丽秀眉,目带忧色,道:“如此,读书人多了,物欲横流,朝廷官位有涯,天下土地财富也有涯,以有涯之物奉无涯之欲,彼时,天下又不知滋生多少事端!”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如广开民智,广泛开科取士,不安分的人也就多了,就会爆发内乱,生灵涂炭。
沈羡声音清朗,掷地有声:“那就开疆拓土,教化四夷,岂能因噎废食,固步自封?”
慕容玥说的这些演进后果,没有比他更清楚了。
但不能为了长治久安,搞愚民之术,把国民当猪养!
否则,外族入侵,落后就要挨打。
如果内卷太过厉害,那就外拓。
虽然外拓到一定程度,也会崩溃解体,如平行时空历史上的古罗马文明,但通过战争带来了文化的繁荣和科技进步,促进了人道发展。
纵然走向星辰大海,也可能如《银河帝国》内乱迭起,可人类的火种和文明也同样散播在群星。
非要搞内残外忍,那华夏一开始只有中原之地那么大,谈什么走向星辰大海?
慕容玥闻听此言,一时之间,默然不语。
敌国大瑞不就是如此吗?
以这位女冠的人道见识,在这一刻觉得有些迷茫。
这是基于女冠的不解,对于道途的迷惑,或者说也是不遗余力辅佐天后的缘由。
儒家治下的大瑞,国势蒸蒸日上,圣贤大儒,可谓群星闪耀。
尽管同样内忧重重,但大瑞开疆拓土,威震四夷,兵锋压制的大景喘不过气!
道家治世的大景,小国寡民,道门高高在上,乡野妖魔邪祟为祸,渐生乱象。
天后心头却颇为振奋,看着那张清竣、削刻的年轻面容,有一种彻夜长谈国事的冲动,但想了想,暂时按捺下这种念头,以免群臣惊诧。
“天色不早了,沈先生至宣政殿的偏殿歇下,明日也好请益。”天后暂时中止了这段谈话,只是目中仍有些依依不舍。
随着时间推移,天后愈发觉得,那几篇奏疏之上,不过是沈羡才干的冰山一角。
可以说,至此,沈羡国士、谋主的印象,已经在天后心头深深烙印上,只待一步又一步的强化,直到…根深蒂固。
天后凤眸眸光流转之间,忽而想起大理寺官署的误会,唤道:“高延福。”
“奴婢在。”
天后道:“从千牛卫中调拨十几个精擅武道的好手,扈从沈学士左右,以免为不明就里的人所欺!”
说到最后,天后清冷声音中已带着几许严厉。
高延福道:“奴婢这就去拣选。”
“微臣,谢圣后娘娘。”沈羡连忙起身,向丽人道谢。
薛芷画趁机起身,道:“娘娘,沈先生离家之时,行色匆匆,未及与家中告别,况且谷河县还有一些事,臣想带沈先生回一趟家中,安顿一番,起码也好报个平安。”
沈羡闻听此言,转眸看向薛芷画,心底不由涌起一股暖流。
他此行的确匆忙。
不过,幸在目的已经达到,闻达于上,平步青云。
并且逐渐在天后心头建立了“国士”,“谋主”的初步印象。
“那就先在京中歇息一二日,再回去安顿家小不迟。”天后却有些舍不得即刻让沈羡离去,但也知道沈羡的确需要回去一趟。
犹疑了下,道:“后日,你与沈先生,再带着诏书,率千牛卫宣告于谷河县,将前谷河县令并县丞一并押解京中,交由大理寺断谳。”
此刻的天后,尚不知晓王神策已风风火火地带着几个金吾卫和大理寺的一位评事并几个刑吏,出发前往安州。
而周良慌乱之下,没有通知雷厉风行的王神策。
或者说,从午后到现在已有不少时间,王神策已然骑着快马,前往安州了。
圣后说着,目光温煦地看向沈羡,道:“天色也不早了,沈先生一路舟车劳顿,先下去歇息,明日再叙。”
沈羡闻言,起身告辞。
而后,在薛芷画相伴下,离得偏殿。
“母后,这位沈先生当真年未及弱冠?”长公主面色讶异地看向天后,问道。
这是聪明人都会生出的疑惑。
不过,因为这方世界本就有仙道人物纵横,一般倾向于猜测,哪位老不死的,下凡扶龙庭来了。
顾南烛柔声道:“娘娘,沈慕之这般见识,纵然年过花甲的宰辅之才,都多有不及,此事的确多有疑惑。”
天后感慨道:“上古之时,大贤林立,生而知之者,一叶落而知天下,并不出奇。”
长公主:“……”
好吧,母后已经认定了圣皇得贤臣辅佐的说法。
方才沈学士所言,的确是圣皇之道。
那问题来了,他都是从哪儿学的?
镇国长公主不由想起刚刚那张平静如水,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心头愈发好奇。
慕容玥声音清冽而明净:“这位沈慕之,应是纵横家、法家之门徒,年纪轻并不奇怪,一是其人天赋异禀,二是大贤转世。”
“大贤转世?”天后狭长、威严的凤睛微微一亮,而后,神色却有些不自然:“如净光天女转世一般?”
这等梵门糊弄人的鬼话,天后得朱雀神兽护持,也知仙神之事,自己都觉得尴尬。
但没办法,如果没有更好的说法,捏着鼻子还得用!
慕容玥不假思索道:“娘娘乃为圣后,垂裳而治天下,自当有大贤辅佐。”
可以说,大景以道教为国教,在意识形态上已经完成了建构,虽然古人不懂什么叫意识形态,但知道……天命轮转,气运所钟。
平行时空的蓝星,武周建国之后,就以佛门抑道门,女皇凿卢舍那大佛,改凤阁、鸾台,天地春夏秋冬六部。
天后闻言,明白了国师慕容玥的话语,目中现出一抹回忆,道:“这么一说,朕在三日前,的确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成了一轮赤红大日,那红日之下,一条金龙盘旋而舞,莫非应在此处?”
慕容玥打了个稽首,道:“那此人就是应梦贤臣。”
飞熊之体也好,金龙也罢,都只是表象。
长公主黛青柳眉之下的美眸涌动一抹异色,抿了抿粉润唇瓣,芳心中涌起一股古怪。
母后这个梦……她猜,是现做的吧?
不管别人有没有信,她反正是信了。
不过,沈先生少年而登高位,的确是要有一个解释,如果真的要用沈先生克复周礼,行上古圣皇之道,那这个梦,还真是非做不可的。
天后默然片刻,道:“等明日见过白马寺住持法明之后,再作计较。”
先前赵王入宫之时,向她禀告过,《大云经》上有净光天女转世之言,佛家更言众人平等,而弥勒多有化身。
那她乃是弥勒佛转世,以女菩萨之身行走世间,再以女身当国,也能够让天下之人更为心服。
这是早早定下的大略,不太可能因为沈羡的三言两语而变动。
镇国长公主见得这一幕,暗道,沈先生毕竟只是一个人,引梵门压玉清,不仅是天命之辨上压制,还要在仙道势力上抗衡。
朱雀司的司荻,在一旁默然侍立,同样在思量沈羡其人的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