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
    北海洋汽水仓库孤零零地矗立在郊野尽头。铁皮屋檐下悬着一块早已褪色的招牌,在寒风中发出吱呀作响的呻吟。
    90年代初,这个品牌曾风靡千家万户。
    那时的孩子们总爱蹲在黄泥路旁,眼巴巴望着载满汽水的货车呼啸而过,幻想能捡到一两瓶颠落的汽水,争抢着享受那难得的免费饮料……
    尤其是盛夏时节,蝉鸣声裹挟着汽水开瓶的“噗嗤”声,构成了孩子们最纯粹的欢乐。
    有汽水和棒冰的小卖部,曾是他们的天堂。
    苏杨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品牌的记忆,恍惚间,觉得自己挺喜欢这个品牌的,也收集了好多瓶子……
    如今,这座仓库已不再用作汽水厂,但并没有完全废弃。
    主人对它进行了简单改造,分割成若干区域分批出租。
    渐渐地,这座废弃的汽水厂仓库被改造成了一片外来务工人员的聚居区。
    虽然条件简陋,但租客们将这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们在墙根下开辟了小花坛,用捡来的砖块垒成简易围栏,破旧的窗台上摆着洗净的汽水瓶改造成的花盆。
    这些长期居住的打工者们,像照料自家院落般精心照顾着那些顽强生长的花草,令这片本应破败的廉租区意外地透着几分生活的温度。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曾经风靡整个华夏摇滚乐坛的窦文斌,竟隐居在此处。
    不过与其他租客相比,他确实住得更阔绰一些……
    嗯,位于最东侧的那栋最大的独层楼房里。
    ……
    摩托车在汽水厂仓库前一个急刹停下。
    窦文斌随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拔下钥匙对着苏杨叮嘱了一句:“拎着鱼,上楼,上楼的时候不要乱看……”
    “嗯……”
    苏杨点点头,跟在老窦的后面默默地走上楼。
    锈迹斑驳的楼梯在他脚下咚咚作响,三楼的门推开时,一阵风吹来,但似乎并不特别冷。
    苏杨在走道上驻足观望,下方的租客区生活气息浓郁,隐约传来阵阵欢笑声。
    他其实很喜欢这种氛围,看着来往的行人们,看着一些孩子们在嬉戏打闹跳绳,觉得这里格外安逸。
    这个时候,他不禁想起那些睡在天桥下的工友们,不知道下雪后他们会不会换个地方住……
    他们并非贫穷,只是舍不得花钱住旅馆罢了。
    其实花点小钱,住这里也挺好的,像这样的租房,海山城到处都是……
    走进屋里,窦文斌踢开散落满地的乐谱,背对着苏杨从冰箱取出两瓶啤酒:“万一被记者逮住了,你别跟记者瞎说,就当没见过我。反正就是偶然遇上的……”
    苏杨点头答应。
    “你随便逛逛,我去做饭,晚上在这儿吃,正好尝尝我钓的鱼。”老窦不等苏杨回答,就转身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油锅滋滋作响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窦文斌系着围裙翻炒辣椒,动作熟练得像个老厨师。
    苏杨来到院子里,听老窦对着墙角那株半死不活的月季指点道:“得换土,砌个花坛,你不是会泥瓦活吗?改天帮我弄一个。”
    说完以后……
    “砰“的一声,啤酒瓶在矮桌上被磕开。
    窦文斌一边嚼着花生米,一边打量着前面的墙面:“你说这墙要不要敲掉改成落地窗?我琢磨这事半年了......其实我想把这里买下来改造一下,但这里手续不全,不好买......”
    灯光下,窦文斌絮絮叨叨地说着。
    如今的他早已看不出半点摇滚天王的影子,倒像个发福的中年大叔。
    苏杨望着窦文斌那日渐稀疏的头发,心想再过几年要是再秃点儿,这形象怕是要更贴切了。
    时间在闲聊中不知不觉流逝,苏杨仔细打量着周围环境,在脑海中勾勒着装修方案,时不时和老窦交流几句想法。
    老窦对这些建议甚是满意,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随后提着啤酒和刚烧好的饭菜,支起一张小桌板,与苏杨边吃边聊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年憋坏了,又或者老窦天性如此随和,他对谁都这般自来熟。
    聊起天来格外健谈,话题能从钓鱼跳到装修,再扯到家长里短,偶尔也会像寻常中年人那样说些荤段子。
    每当聊到兴头上,他便哈哈大笑,举杯和苏杨相碰。
    相比之下苏杨要腼腆得多,几口啤酒下肚就红了脸,多半时候只是点头应和着,活像个捧哏的。
    不过这样的老窦反而让人感到亲切……
    他不像那些张口闭口谈梦想的导演,也不似那个神经兮兮的张晓东,他就是个接地气的普通人,说人话,聊人事,相处起来格外舒坦。
    今天的天空没有月亮。
    明天会下一场小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以后,老窦略微醉醺醺地看着苏杨。
    “你挺特别的,对我没啥兴趣,也不多嘴,跟你相处也舒服,等这阵子风过了以后,我们再规划规划装修……”
    “成……不过,那些记者……”
    “不管他们,他们就喜欢编点新闻博人眼球,你闷声不吭就行……你越重视,他们就越来劲……”
    “对了,你不说我还没关系,你一说,我突然来了兴趣,宋唐乐队时候我听说你突然离开……”
    “其实不算突然离开,主要是乐队理念不合。有人想妥协签约资本,靠商业演出和创作任务赚钱,而我只想专注音乐创作,不愿随便发歌。我们大吵一架,加上年轻气盛时闹出的绯闻……也不算真挖于龙那货的墙脚,就是酒后有人主动贴上来,结果被无良记者抓拍炒作......算是为当年的放荡不羁付出代价吧。”
    “告别演唱会呢?”
    “……”
    老窦沉默片刻,随后抬头望着远方天空,语气里带着不屑:“告别个屁。除了张晓东还稍微顺眼点,看见其他那几个我就犯吐。随他们折腾去吧......说白了这场所谓的告别演唱会,就是公司用来骗情怀、推新人的把戏。一个个都是过气的老菜,谁不是去给新人当陪衬的......”
    苏杨点点头,目光却不经意间瞥见老窦身旁散落的歌谱。
    他似乎从未停止创作,依然热爱音乐,只是追寻音乐的方式悄然改变。
    “时间不早了,就不留你了,早点回去吧。下次有空随时过来玩……”
    “好的……”
    “路上小心点,晚上可能会下雪……”
    “好!”
    “对了……”就在苏杨起身准备离开时,老窦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带着他走向一个用隔音棉打造的音乐室。这个房间位置偏僻,远离出租屋的喧嚣。
    “之前写了点歌,有兴趣听听吗?”
    “我不太懂音乐……”
    “没关系,随便听听看哪首顺耳就行……”
    “行!”
    老窦兴致勃勃地戴上了耳机。
    ………………………………
    第二天。
    天灰蒙蒙的。
    并没有下雪,但这个天气,看起来离下雪应该不远了。
    老窦兴致很高,一下子拉着苏杨听了不知道多少歌……
    苏杨起初装模作样的奉承,疯狂地搜刮着脑子里所有的赞美,去赞美老窦的歌……
    但看到老窦脸色不对劲,憋得慌以后,这才说了实话……
    他觉得不好听……
    十多首歌,要么旋律难听,要么虽然曲调动人但歌词晦涩难懂。
    苏杨听得挺遭罪,心说这帮搞文艺的就爱整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折磨人……
    但老窦却挺来劲,不断地拉着苏杨试他那些没有完成的音符。
    苏杨听得脑壳昏沉沉的,不断地拉着苏杨试听那些未完成的歌。
    苏杨听得脑壳昏沉,后半夜耳朵已经麻木,根本分不出好坏,甚至觉得这些歌还不如一句“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来得痛快。
    “窦老师,要不,下次就不听了吧,你找个专业的听……”
    离家时,苏杨脑袋嗡嗡作响,被那些旋律折磨得有些痛苦苦涩。
    老窦却哈哈大笑,拍着肩膀笑骂他不识货:“你小子,这么好的歌都听不出门道!”
    ………………
    上午八点钟,苏杨朝着出租屋的方向走去,心里头却越来越觉得这帮搞音乐的脑子大多有病。
    他琢磨着,自己得稍微远离一点……
    毕竟艺术这东西,真不是像他这样的普通人所能理解的。
    盖房子多踏实?
    当个泥瓦匠多实在!
    一砖一瓦地干,踏踏实实,清清楚楚。
    不用像解数学题那样绞尽脑汁,更不用虚头巴脑地畅聊艺术……
    自己天生就是一个普通人……
    不奉承,不附和,做多少拿多少,最好不用看人脸色,闲时和老窦一样喝点小酒,钓钓鱼……
    妈的,给个神仙也不换……
    当然,婆娘也要有,但婆娘不要太漂亮,否则自己养不起也看不住……
    啧啧……
    挺好!
    苏杨也在幻想,也觉得日子这样挺舒坦……
    不过!
    就在他即将到出租屋的时候,发现出租屋里挤着一大堆人。
    然后……
    “他叫苏杨!”
    “是我们阿武剧组的主演!”
    “我第一眼见到他就知道,他身上有股独特的艺术气质……”
    “他是个纯粹的文艺青年,特别文艺,特别纯粹,艺术水平也相当高!你问多高?起码四五层楼那么高是有的,总之,我当时我就认定……他就是我要找的主角!”
    “我们求贤若渴,三顾茅庐请他出山,折腾了大半年才说服他!”
    “至于他是不是和窦文斌认识,或者有什么关系?这不重要……艺术家都是惺惺相惜的!”
    “才华?”
    “他才华横溢啊,是个难得的“流浪艺术家”,就连宋唐乐队的那些老师们,前几天也亲自过来邀请他上台过呢……”
    “可惜他更钟爱我们的电影,婉拒了邀请……唉,我也觉得遗憾,但这就是缘分吧,毕竟,我们的电影确确实实戳中了他……”
    “……”
    还没进门呢……
    就听到张城这大嘴巴子,面对着无数媒体在吹牛了。
    而且,吹得很嗨……
    吹得尼玛苏杨都特么不认识自己了……
    就在苏杨恍惚间……
    张城眼睛一亮!
    紧接着……
    “来了来了!”
    “我们的苏杨老师来了!”
    “……”
    “苏杨老师,这边这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