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女人公然说她要揍一个男人,男人是不是窝囊且不论,女人多半是有些不一般的。
顾小蓉就是这样一个不一般的女人。
十九岁嫁人,二十一岁离婚,带着孩子,自学格斗,考下驾照,开始跑大货。
开车上过青藏高原,翻过唐古拉山,在冰天雪地经历过生死;
最远到过金三角,亲身体验过枪林弹雨;
人品厚道、技术过硬、作风利落剽悍,现在屋子里这帮老司机得有一半受过她的指点。
同时,她还是贺立国最坚决的拥护者。
她这么“恐吓”刘建军,屋里绝大多数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可以,剩下那些则是在思考真的动起手来,刘建军有几分可能真的被打到生活不能自理。
这当中,就包括了刘建军本人。
看着突兀出现的顾小蓉,刘建军下意识地想起了那些被她支配的日子,忍不住就是一哆嗦。
但那位刚刚当上钢铁厂运输部副主任的小舅子给他隔空壮了怂人胆,强做镇定道:“顾二姐,我们是在谈事,我刚刚说的话都是为了公司好。”
顾小蓉扭头看了一眼她旁边坐着的一个汉子,那人立刻识趣地起身,让出座位,顾小蓉一屁股坐下,轻哂一声,“我没说你在乱说,但我就是想收拾一下你,不行吗”
“你”刘建军又气又无奈,偏偏还不敢发作。
“我什么我”顾小蓉横眉冷对,“当年你们两个过的什么狗屁日子,一个月挣几十块钱工资,老贺看得起你们,拉你们一把,钱没投两个,股份给你们分了不少。不管你们是什么想法,都不该在老贺刚刚出事的时候跳出来搞这些你敢搞,老娘就敢收拾你,跟道不道理的没关系,就是看不惯”
“说得好”老贾直接鼓掌叫好,引得一片鼓噪。
“顾姨,你辛苦了,先歇口气,我来说两句,好不好”
就在这群情激奋的时候,一直沉默的贺天元却开口了。
先前被压制的时候不敢吭声,现在顾小蓉来壮胆才敢说话,在不少人看来,这就多少有点让人看不起了。
连带着,那点神秘而高高在上的局长光环,也几乎消散殆尽,以至于让有些人觉得,那都什么狗屁局长,我上我也行。
贺天元却仿佛没瞧见这些,平静道:“首先,我替我父亲,感谢顾姨和各位叔伯的支持帮助,我一直以为他就是自己做点小生意,多少有些不以为然,但今天瞧见他这些年能拥有这么一帮不离不弃的伙伴,我觉得他是成功的。”
“但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强扭的瓜不甜,我这个人还是尊重个人的意愿。刘队长、许经理,当着大家的面,我再清楚明确地问一句,如果我代掌公司,你们是不是一定要分家”
这话一出,且不说立刻面色大变的老贾等人,顾小蓉都瞬间变了脸,张口欲说,却生生忍了下来,神情满是无奈。
刘建军和许光富自然是意料之外的狂喜,在顾小蓉出现之后,他们本来都以为自己的算盘落空了,没想到却碰到这么个书呆子一样的侄儿,这种时候还在这儿搞什么尊重个人意愿的傻事。
在他们的算计中,要是能通过些手段将公司全部巧取豪夺到手上自然是最好的,不行的话,让他拉走一部分队伍,先把摊子支起来接活,再慢慢来挖墙脚、招新人,也能很快就把业务整大。
眼下能够按照股份分家,虽然不是特别满意,但也足够了。
他立刻语气坚定地表达了分家的意愿。
贺天元正待开口,顾小蓉却已经站起来,直接走到贺天元身边将他拉起,半推半拉地将他扯到了门口,低声快速道:“我来的时候已经打听清楚了,刘建军的小舅子已经当上了钢铁厂运输部的副主任,刘建军才动了心思,要是分了家,他的车队搞起来就要把我们的生意全部抢走了说不定我们的人也要遭他挖空。钢铁厂的生意是我们主要的业务,要是丢了这块,我们公司就难了不管咋说,都不能答应啊,哪怕先让一点好处给他们,把他们稳住再慢慢想办法。”
顾小蓉说出自己辛苦打听到的内幕,没想到看似稚嫩的贺天元却没半点惊讶,轻声道:“顾姨,这个我知道。”
他看着有些诧异的顾小蓉,看着她脸上明显的疲惫,鼻端甚至都能嗅到她身上因为风餐露宿来不及洗去的酸臭汗味,心头生出一阵感动,认真道:“顾姨,你信我一次,我会处理好的。然后,请顾姨尽量帮我多留住那些信得过的司机师傅。”
顾小蓉看着贺天元坚定的眼神,稍作迟疑之后,点了点头。
会议室里,坐立不安的刘建军跟许光富再一次交换了一个忐忑的眼神,眼看着就要成功的好事,被顾小蓉一再搅和,怕是要黄了啊
“夺权”没成功,分家这一步要是又黄了,接下来可怎么搞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就没了啊
正想着,贺天元跟顾小蓉回来了。
“刘队长,许经理,我还是那句话,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不想一起过了,那就分家吧。”
贺天元回来的第一句话,就让刘建军和许光富大喜过望。
“小贺不愧是干局长的,有气魄,耿直”
刘建军偷瞄了一眼顾小蓉,瞧见她安坐不动,忍不住朝着贺天元竖起大拇指,开口戴起高帽,在心里暗骂一声书呆子真是烂泥糊不上墙,“既然说定了,那就签个合同,接下来按股份比例分割就是”
同样担心夜长梦多的许光富也连声附和,“我们也不多要,就在这儿当着大家的面,白纸黑字写下来,公平公正。”
“好,东西我已经拟好了,按照股份分割的,将股份全部折算成了货车,你们看看有没有什么意见没意见咱们填上就签字。”
说话间,贺天元从公文包里掏出了第一个文件夹,从件,放在桌上。
这一手,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一惊。
本以为是贺天元一路被刘建军和许光富按着打,就连顾小蓉强势归来都扶不起来,但现在看,这一切竟都在他的设想之中
但旋即一转念,可这分明是一个极坏的选择,事先想到了还要这么做,这不是书呆子是什么
刘建军二人也差不多经历了同样的心理起伏,按下下意识生出的几分不妙之感,强迫自己相信贺天元就是个书呆子,最多就是个有点聪明劲儿的书呆子。
于是他们看过文件,对上面的条款颇为满意,将所有股份都折成货车资产这条,更是正合他们二人的心意。
经过一番简单的讨价还价,填上对应的分割内容之后,二人干净利索地就签上了名字,按上红彤彤的指印。
远途公司一共四个股东,顾小蓉作为第二大股东,看了贺天元一眼,同样签名按下指印。
等贺天元在上面代替父亲贺立国署名,最后再拿出公章盖上,这场分家,也就此板上钉钉。
刘建军满意又开心地将属于自己那一份文件拿好,也彻底放下了本就不多的伪装,看着下方神情各异的司机,站起身来豪情万丈地道:“我老刘虽然不在远途公司干了,但还是要搞货运这一行,新公司机会多多,信得过我老刘和老许的,都可以一起奋斗,有愿意走的,今天都可以走。”
说完他扭头看着坐着的贺天元,居高临下略带挑衅地道:“大侄子,你不会阻拦他们自由选择吧”
贺天元依旧那副“软弱可欺”的模样,“不愿意继续留下的,我会很遗憾,但我尊重大家的自由。不过我还想说,希望大家可以等一等,说不定事情会有好的发展,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
顾小蓉也开口道:“小贺,你放心,除非公司关门,否则我绝对不走。你是当过交通焗领导的人,我相信你的本事”
老贾虽然觉得贺天元没能如他想象那般英明神武力挽狂澜,有些遗憾,但还是坚定地站出来对大家进行道德绑架,“就是,贺老大对我们那么好,不管咋样,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当白眼狼。”
但话是这么说,在座的哪个人身上不是背着一个家庭的重担。
在生活和现实面前,哪有那么多的快意恩仇,左右拨弄反复琢磨的算计之下,不过是那些柴米油盐的散碎银两。
虽然这时候的大货司机收入都还不错,但正因为这份不错,让他们更珍惜到手的收入。
四辆前四后个行政、两个后勤人员,最终便是这一场分家给远途公司造成的全部损失。
看着刘建军和许光富带着六个司机和三个行政后勤,一行十一人,准备离去,贺天元忽然开口叫住了他们。
“刘队长,许经理,这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话一出口,不止刘建军等人,就连老贾这些铁杆支持者都觉得这话问得实在太过窝囊了。
刘建军嗤笑一声,“泼出去的水,哪有收回来的道理,大侄子,我们一别两宽,今后各走各路”
说着就领着众人走了出去,留下一屋子失落的人。
沉默之中,一种屈辱和迷茫在众人心头蔓延,贺天元忽然站了起来,朝着众人先鞠了一躬。
然后在众人的错愕中,朗声开口,“各位,今天的事,我相信大家都有很多的疑问,也有很多的不解,觉得我不该这么轻松地把父亲辛苦攒下的事业这么分出去。”
会议室里,缓缓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都注视着贺天元,显然他的话也戳中了众人的心思。
“但是,这一步是必须要走的。我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我虽然希望他能尽快恢复正常,但是一个理智的人必须要按照最坏的情况来准备。在这样的变故之下,我们首先要做的是齐心,人心齐泰山移,我们就不怕任何的困难。”
“至于说刘队长和许经理两个”
贺天元从包里拿出第二个文件夹,从件,左右传了下去,然后道:“昨天晚上,他们二人借口探病,试图哄骗我妈将这份文件签了,幸好我及时赶回来。这种行径是我坚决不能容忍的,他们两个我也是无论如何都要清出去的,今天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众人一看那文件,稍稍一琢磨就明白了其中的险恶用心,纷纷开口骂起来。
原本对贺天元“软弱”的愤慨,也在不经意间悄然转为了对刘建军等人的愤怒,人心就这么轻松地凝聚了起来。
有极个别心思通透的人看明白了这一出,也没觉得什么不妥,反倒是对贺天元更多了几分信心。
等众人都发泄了一阵,贺天元才再度说话,“至于刘队长和许经理两个,为什么要起这个心思,我也打听明白了,一个自然是我父亲出事,否则借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乱来;其次就是刘队长的小舅子当上了县里钢铁厂的运输部副主任,简单来说在钢铁厂运输业务找哪家公司来做这件事情上,他们能说得上话了,既然这样,他们就不甘心挣这点钱,或者准确来说叫不甘心把这钱让大家一起挣。”
“按照这样的情况,他们出去自立门户之后,就会想办法接过钢铁厂的运输生意,随着他们的不断壮大,我们的生意就会逐渐萎缩,最后彻底失去钢铁厂这个最大的客户。市场竞争,往往是赢家通吃,所以我们也很可能被排挤得彻底没了生意,最后惨淡关门。”
“这不行啊我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
“要是这样,我还不如刚刚你踢我一脚干啥”
听着众人闹哄哄的声音,顾小蓉一拍桌子,“闹什么闹小贺总既然知道了这个事情,肯定心头有主意的”
说完,她也看着贺天元,用眼神催促他有什么办法就赶紧说出来,别在这儿藏着掖着吊人胃口,小心压不住局面聪明反被聪明误。
贺天元点了点头,笑着道:“顾姨说得对,如果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又怎么可能不做准备。”
他环顾一圈,自信道:“大家放心,他们的算盘注定不可能实现,我们的生意,他们抢不走,别说就是个运输部副主任,就算是个副总,他也抢不走”
说着,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了第三个文件夹,从件,递给了众人。
这是他很早之前就开始慢慢落实,消息确认、资质审核、份额商定,本来想着凭借这个东西大赚一笔,让父亲知道自己的能耐,允许自己经商,但没想到情况转变得这么快。
自从父亲出事之后他便想办法加快推动,在前天晚上向那位主管此事的师兄兼好友落实了各方面情况并且许诺了各种应有之事后,终于拿到了这份东西。
顾小蓉性子急,直接起身上前拿了过来,抬眼一扫,眼里登时亮起惊喜的光彩。
众人更是好奇,伸长了脖子等着看。
顾小蓉很快哈哈一笑,朝贺天元竖起大拇指,然后将文件传了下去。
后面的人看着前面一个个看完都如释重负又爽快地笑起来,心头更是像猫抓一样,好不容易轮到自己看完,也是如出一辙地开心大笑。
那是一封邻省一条新建高速公路的保供合同邀约函传真件,同意远途公司以约定的价格机制向他们供应钢材和水泥。
其中钢材不低于十五万吨,水泥不低于一百万吨
十五万吨钢材,几乎是县里钢铁厂一大半的年产量,钢铁厂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厂里也不会有任何人敢在这个事情上使绊子。
就像贺天元说的,别说刘建军的后台就是个运输部副主任的小舅子,就算是钢铁厂副总都没有卵用
而在此刻,他们再想起刘建军等人临走前,贺天元那句追问,更是充满了别样的感觉。
想到这儿,会议室里的低沉一扫而空,空气也充满了快活。
在众人的眼中,贺天元的形象陡然变得高大了起来。
“兄弟们,我已经联系了公司场地,就在前边不远,现在我们就过去租下来,今后那儿就是我们的据点了。明天来把车子开过去,我们大干一场,挣他个够”
远途公司门外的不远处,领头朝前走去的刘建军伸手指着前方,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