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城的夜晚比独江县繁华了太多太多。
贺天元站在窗户边,安静地看着夜色。
他刚伺候着母亲吃完了饭,又趁着母亲下楼透透气的时候,坐在病床旁,慢慢跟父亲讲述了这两天发生的种种。
临危接班,他的第一步算是成功地迈了出去。
但现在还远不是高枕无忧的时候,那个让他扭转局面的大单,还需要漫长的时间去执行,才能将利润收入囊中。
同时,在这个时间里,安静地等着父亲的苏醒,为自己积累好今后做自己想做的生意的本钱。
那么当下第一要紧的事情就是,先跑一趟黔州,将这份合同最后手续走完,彻底板上钉钉。
接着便是按部就班地供货,保障安全,保障质量,闲下来,便能琢磨琢磨后续的方向和操作了。
想到这里,贺天元自打父亲出事起一直紧绷的心情慢慢放松了些。
一个寻常的夜晚,就在外面车子从路灯的灯光下嗖嗖过去的声音中渐渐过去。
当次日黎明的喧嚣早早起来,病房外护士们和家属们的动静渐渐变大,贺天元也轻手轻脚地起来,去拎了两份早餐回来。
看着母亲熟睡的样子,贺天元莫名有些心酸。
以前,她是家里最没瞌睡,醒得最早的。
安静地等了一会儿,等母亲醒来,贺天元陪着她慢慢地吃过了早饭,接着去收费处预存了十万的医药费在里面,便动身返回了独江县。
回到远途公司,他见到了当日跟着刘建军和许光富离开的八个司机,但那三个行政后勤没好意思回来。
顾小蓉已经代表公司宣读了处罚决定,八人都没有异议,只不过此刻见着贺天元,刚刚调整好的心态又再度忐忑不安了起来。
没想到贺天元却笑容和善地上前,亲切地挨个拍了拍肩膀,打着招呼,然后朗声跟众人道:“咱们做事儿,难免犯错,迷途知返就行。这个事情,他们回来了,公司也进行了相应的处罚,那就到此为止。大家都不要再拿这个事情说事了好不好”
众人齐声答应,尤其是那八个人,更是直接红了眼眶,狂热地看着贺天元。
“那行,大家就和以前一样,该怎么弄就怎么弄。”
贺天元吩咐了一句,又朝那八个人笑着点了点头,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主要他也真不知道在不出车的情况下,该让这些司机在公司都干些啥。
办公室里,顾小蓉正坐在桌前,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
“顾姨。忙什么呢”
“我扒拉一下公司的这些司机,看怎么把两个运输队分得更均匀一点。”
贺天元嗯了一声,“顾姨,这会儿如果没什么大事,跟我走一趟钢铁厂。然后安排一下家里,这两天我想跟你的车,一起去一趟黔州那边的项目上。”
顾小蓉抬头看着贺天元,贺天元解释道:“我跟那边联系好了,先送一批货过去,同时互相都看看情况,把合同签了。这样这事儿也才算真正地定下来,虽然已经是八九不离十了。”
一向利落干脆的顾小蓉立刻站起,“走吧”
屁股刚沾着椅子的贺天元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起身,和她一道出了门。
去钢铁厂的过程没什么好说的,贺天元跟他们的厂长早就有过沟通,确定了大的方向。
这一次先款后货,钱打过去,钢铁厂一路畅通无阻,全力配合。
在中午的饭桌上,顾小蓉跟钢铁厂运输部主任定好了明天来装货的时间地点。
额外多提一句,因为担心在后续合作中跟贺天元等人起什么不必要的冲突,影响合作,钢铁厂齐厂长直接将刘建军那位刚刚荣升运输部副主任的小舅子调去了别的部门,也彻底宣告着那场闹剧的终结。
吃过饭,喝了点酒的贺天元跟顾小蓉没有打车,而是顶着大太阳,走在独江县的街头。
这年头的人还没那么怕热,空调还未普及,街头走起来也没有一阵阵的热浪冲击。
顾小蓉忽然开口道:“小贺,回去签个协议,我把我的股份也让一些给你。你拿下了这么大的单子,前前后后又投了这么多钱了,不能让你吃亏。”
昨天收购四台车,花了三十九万,今天订货,又花了几万,听贺天元的说法,还要再订几台新车,又是一大笔支出。
贺天元哈哈一笑,“顾姨,不用了。这些钱就当我的借款,让财务记着,等公司这回赚了钱,又如数还给我就行了。”
顾小蓉想了想,“那这样,刘建军和许光富的股份全部都给你,我一个点都不要。”
她看着还想说什么的贺天元,坚定开口,“不然我心里不踏实。”
贺天元想了想,只好点头,“好吧。”
接下来,就是半天简单的准备。
顾小蓉和司机们对照着地图,研究讨论了路线,用小本本详细记下。
然后仔仔细细检查了车况,加满了油。
第二天一大早,便带着一个经常搭档的司机一块去装了货。
上午十点来钟,两人稍带上贺天元,一脚油门,车轮滚动,直奔黔州而去。
贺天元记忆中是坐过大货车的,但那时候年纪太小,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等到后来年纪大些了,又因为心智不成熟,总是嫌弃开大货车成天不在家,浑身脏兮兮的父亲,也就没坐过他的车。
没想到时隔多年,还是坐上了这个副驾。
车子是这年头很正常的重卡货车,核载3人,算上贺天元刚好够。
高高在上的视野,让贺天元刚开始颇觉得有些新鲜的怪异,但多等了一阵,慢慢就习惯了。
比起小车,货车当然没有那么舒适,但高高的视野,和相对更宽敞的空间,还是带来一种别样的体验。
出去这段儿,都是熟路,所以顾小蓉都是交给搭档老钱来开,贺天元也就顺势跟顾小蓉聊起了接下来的各项安排。
“顾姨,钢铁厂额外的运输任务,都安排好人手了吧”
顾小蓉点了点头,拿起放在台子上的笔记本,翻开一页,指着上面道:“昨天跟他们运输部的主任大概谈了谈,今天等他们装货的时候,我跟那个主任又细细核了一遍,未来一周的运输计划都安排妥当了。临时的我已经嘱咐老贾安排两辆车作机动。”
“没有顾姨,我还真不知道这方面的事情怎么管,又怎么管得过来。”
贺天元由衷称赞,顾小蓉却只平淡地摆了摆手,“我不拖你后腿就很满意了。”
贺天元也渐渐习惯了顾小蓉这般性情,想了想,又道:“水泥厂那边我也联系了,对方初步回复说没问题,但是今年水泥行情有些紧俏,肯定不会像钢铁厂这种常合作的老熟人,拿个传真件就能定下来的,等这次签好合同,我再去拜访。”
顾小蓉嗯了一声,“那家公司还是大,而且位置近,之前也合作过一两次,我们有这么大的单子,应该还是没问题,但是我建议还是多找两家。”
贺天元想了想,“如果找的远了,会不会增加运费成本”
“你是当过大局长的,这运费增加是跑不了的,但是哪头轻哪头重你肯定明白。”顾小蓉笑了笑,扭头看着他,“大不了在价格上跟甲方商量一下。这样的保供合同虽然赚钱,但要想完成也不那么简单。”
贺天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想了想,“货车厂家那边没问题吧”
“嗯,我已经联系了,他们今年还有新车,我这趟回去就去看看。”
接着两人又聊了一阵诸如公司两个运输队之间搭配,届时整个运输队伍之间如何运转,前后如何衔接才最省时间之类的事情,另外的那位老钱师傅就一直专心地开车,一声不吭,显示了一个专业司机的良好教养。
开了大概两个小时,车子缓缓进了一个服务区。
缓缓停车的当口,顾小蓉解释道:“在这儿休息休息,吃个午饭,前面就没高速了。”
贺天元以前就是交通口的干部,自然是清楚的,笑着道:“这些年,高速路建设计划一直都有,等修多一点,咱们再跑车就轻松些了。”
顾小蓉带着几分憧憬道:“要是有一天,我们去哪个城市都能全程跑高速,那就真是做梦都要笑醒”
说话间,车子停好,那个一路专心开车的老钱终于笑着搭了一句话,“想得好哦,但怕我们这辈子是看不到那天咯”
1995年,蜀州第一条高速公路建成通车,通车里程3375公里,实现了全省高速公路里程“零”的突破。
到2000年,全省高速公路总里程增至1000公里。
五年时间增加了将近七百公里,按这个速度,覆盖全省怕是在很遥远的未来,更别说去往全国各地了。
刚刚下车活动一下腿脚的贺天元叹了口气,正打算说自己去买几桶方便面,却忽然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讶。
只见顾小蓉跟老钱两个变戏法般地从车里搬下了一堆东西,包括但不限于:
菜板、菜刀、锅碗瓢盆、筷子、燃气灶、以及一个煤气罐
看着贺天元的表情,顾小蓉一边熟练地摆开阵势,一边笑着道:“我们上哪儿一般都是自己做饭,手艺好点就吃好点,手艺差点下碗面也能将就。实在不会做饭的就只有去路边馆子里吃了。”
贺天元下意识地道:“为啥不干脆吃泡面呢又便宜又方便。”
老钱微笑着在水箱接了半桶水过来,“因为这样更便宜。”
贺天元身子微震,在顾小蓉熟练的切菜声中,沉默了起来。
顾小蓉的手艺很不错,十来分钟,点火烧油下菜,滋滋啦啦的声音下,香气渐起。
将菜装进一个大盆,接着顾小蓉又拿起一个塑料盒子,将里面一盒白米饭倒进了没有洗的锅里,沾着油气迅速翻炒,很快一锅炒饭热好。
那边老钱早已准备好了三个碗,一人装了一碗,将那碗菜摆在中间,分了筷子。
没有凳子,没有桌子,就围着切菜炒菜的架子吃了起来。
心情有些复杂的贺天元强撑着笑了笑,撑起气氛,“顾姨,这菜炒多了,吃不完。“
顾小蓉看了他一眼,“这是两顿的,晚上热一热就能吃。哪儿有那么多时间顿顿现炒。”
贺天元动作一僵。
得心情更复杂了。
吃过饭,顾小蓉开始收拾东西。
老钱看着贺天元,“贺总,您先休息会儿”
不等贺天元开口,顾小蓉就直接道:“不用,安全第一,老钱你自己睡。”
老钱看了贺天元一眼,恭敬道:“那贺总我先去铺床了。”
贺天元疑惑地看着老钱钻上车子,在座位后面的那块单人床一样的垫子上熟练地铺好一张凉席,摆上枕头,然后倒头躺了下去。
顾小蓉收拾完东西,没有上车,而是看着贺天元,“感觉如何”
贺天元苦笑一声,“挺苦的。”
顾小蓉点了点头,“你没必要吃这个苦,地图上我们大概算了,今晚停在一个县城休息,先送你去招待所。”
贺天元一听这意思有点不对,连忙问道:“你们呢”
顾小蓉平静道:“我们找个安全点的停车场凑合一晚就行了。”
贺天元立刻摇了摇头,但想了一下才说话,“既然说了一起走一趟,感受一下,哪有区别对待的道理,一起吧。”
顾小蓉笑了笑,竟半点没有劝说的意思,干脆地点了点头,“好”
日头正烈,两人躲在一小块灌木的树荫下,顾小蓉开口道:“其实以前不这样,或者说我们本来也可以不这样。”
贺天元诧异地看着她,顾小蓉道:“说实话,我们这一行工资不低的。私人的更挣钱。十年前,像我们这行还是个很吃香的工作。那会儿包括更早些的时候,走哪儿都是住招待所,当然,那时候通常走得也不远,一是不认识路,二是没那么多活儿,三是路上也不太平。”
“后来随着钢铁厂业务慢慢开了,我们也在外面接些别的活儿,走得就稍微远一些,常常花好些住宿费和餐费,一个月下来加起来还是很吓人。你爸就觉得,不能这么下去了。那会儿你正读大学,估计也想着你的学费和娶媳妇这些事儿吧,于是就新订了个规矩。”
贺天元安静地听着,他忽然发现,自己过去这些年对父亲的事情了解得太少了。
“当时是这么要求的,司机出勤的时候,每天补贴十五块钱,包含餐费和住宿,超出这个限额,所有费用自行承担。现在看起来这个数字是有点低,但那是七年前了。”
“当然,这东西一出来,自然好多人都不满,你想那会儿别的货车司机多潇洒啊,包里鼓鼓吃香喝辣,凭什么我们就要这么寒碜。但老贺态度坚决,那时候啊,走了将近一半的司机。他也是狠,自己出车也是一样,都有搭档嘛,这个瞒不过别人。”
顾小蓉一边说着一边解释,“慢慢大家也至少是服气的,但真正开始遵守,是老贺后来把这个规矩改了,改成食宿自理,但只要出车每天就给五十块钱,你花了二十就挣三十,一分不花就能挣五十。有了之前的事情打底,大家一想那也挺好,一个月要是跑二十天,抠搜着点,额外能有小一千块呢都是糙老爷们,吃啥不是吃,在哪儿睡不是睡,对吧”
顾小蓉感慨的叹了口气,“其实我是支持他的,利润都是这么抠出来的,大手大脚,看起来舒坦,但到头一算,白忙活一场,这公司弄得也没啥意思。”
贺天元轻声道:“谢谢顾姨指点。”
顾小蓉笑着道:“我指点你什么了,你别乱说。”
贺天元嘿嘿一笑,“顾姨放心,我一定记得这些。”
顾小蓉一撑膝盖,站起身来,“行了,差不多了,上车”
走进驾驶舱,迎面一阵隐约的汗臭味,呼噜声已经颇为响亮。
“老钱,起来了座位上睡”
因为接下来都是国道和省道,弯弯绕绕的,车子减震这些也不好,在卧铺上睡怕出事,所以老钱只好睡意朦胧地起来,坐在座位上,系上安全带,又眯了过去。
随着他的起身,一阵更浓郁的汗味袭来,贺天元微微皱了皱眉,但顾小蓉只如没事人一般,发动车子,朝前开去。
风从窗户吹进来,吹散了驾驶舱里稍显难闻的气息。
而停停走走的问路,颠簸和摇晃,也渐渐驱散了午后的困意。
老钱开始跟贺天元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天来,说的都是跑车路上的趣事。
“装货卸货是个麻烦事,有时候那些装卸工明目张胆地问我们要好处,师傅去买两包烟来嘛师傅去整几瓶饮料来嘛我们还不敢跟人家硬顶,万一装的时候没给码好什么的,东西摔了破了,到了地方发现有问题,多的都亏了”
“还有拉什么东西,也要慎重,我们还好,公司有小册子,每个人也发了一本,平时没事儿就翻翻,但那些私人车主就麻烦,有时候不知道拉了些像片碱啊,油漆啊之类的,本想着开开心心挣一笔,结果被警察拦下来,几大万没了,甚至还要吃牢饭”
“要说路上最可恨的,还得是那些挨千刀的油耗子车子停在路边打个盹,醒来油箱就空了几千上万的钱啊什么给油箱盖子上个锁没用那些狗东西直接在油箱上钻个洞到时候还要修油箱,还不如让他们偷了油呢”
就在这一句句的聊天里,贺天元对于这条颠簸的货运路认知愈发清晰了起来。
社会商品的流动,很大一部分就是靠着他们这样将无数吃过的亏变成言语间笑谈的货运司机们撑起来的。
“还有个算是众所周知的问题,那就是返程配货的问题。”
老钱倚着窗户,吐了口烟,“那才是决定一趟车挣不挣钱,挣多少钱的关键啊”
贺天元眉头一皱,然后立刻明白了老钱说的意思。
通常来说,一次出车的起点是接了一趟活,从甲地到乙地,这是单程,且固定。
但是当货物在乙地被卸下之后,车子是要返回的。
如果找不到货物拉,那么回程就是空载,这一趟的总收益就是一趟运费减去两次成本。
以货车的油耗和损耗,这额外多出来的成本怕是要让收益少一大截。
但如果能够找到货物,收一笔运费,那这一趟的总收益就能额外增加一大截。
想到这里,贺天元的心猛地一沉
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