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士贻故意暂停,喝了口茶,等李天然问。李天然就问,“结果”
“结果”金士贻哈哈大笑,“结果欧亚航空公司的客机一通航,每天都有北京天津上海南京好几份儿报纸,不是当天就隔天运到。一比之下,才明白上了当。”
李天然一直在耐心等他说一下雇他来究竟干什么。金主编一直也没说,只是顺便提了提,蓝董事长可不搞这些玩意儿,也不搞政治,只希望为城市居民,办个娱乐消遣性画报。不过,他戏剧性地压低了声音说,他听到外边儿在传,燕京画报是办给“少爷小姐,姨太太少奶奶们”看的。
李天然心中微微一笑,“曲线消息”多半是他写的了。
直到去中山公园的洋车上,李天然才感觉到,这位金主编很会讲话,没明讲他该写什么,还是等于说了。反正看这份儿画报的人,都是些少爷小姐,姨太太少奶奶。
他们从南门进去,经过两排老柏树,穿过了“公理战胜”石牌坊,顺着东边曲曲折折的长廊,没走多久就到了“来今雨轩”,一座很讲究的宫殿式建筑。
二人刚上了轩前砖地,一位白制服领班就上来招呼,“金主编,里边儿坐外边儿坐”
金士贻看了看上空蓝天,又左右瞄了下一个个位子上的客人。“外边儿坐。”
领班引着他们穿过几桌客人,在罩篷下一排雕栏旁边一张白台布方桌前停住,拉开了椅子。
“来过这儿吗”金士贻坐了下来。
“没来过。”
“这儿地方好,西菜也不错”他掏出烟点上,“看看比美国如何。”
李天然请他介绍。金士贻想了想,跟领班叫了两瓶“玉泉山”啤酒,两客炸鸡。
啤酒送来之后,上菜之前,金士贻已经和进出好几位客人打过招呼了。
李天然别说没来过这家餐厅,连中山公园都没进来过,小时候跟师父他们进城,也从来没到过这种地方。金士贻建议他吃完了去逛逛走走。什么水榭、花坞、兰室、金鱼,什么五方土、社稷坛,什么鹿园、溜冰场,都值得看看。他又问刚才经过石牌坊,有没有注意到那儿有两尊铜像。李天然说没留意。
“这两位一位姓王,一位姓施。当年在清军当兵咱们董事长的老长官冯玉祥,就在他们手下。辛亥那年,搞了个滦州起义,给是给朝廷压下去了,可是也算是反清革命这两尊铜像就是逼宫之后,民国十七年那会儿,冯王祥给铸的。”
软炸的鸡很棒,啤酒也够冰。李天然也不插嘴,坐在阵阵轻风之中静静地听。金士贻还建议他没事可以来泡泡这儿的茶馆儿,像西边儿老派的“春明馆”和“长美轩”,还有今天北平摩登人士喜欢去的新派西式“柏斯馨”,是个人看人的好所在。不过他说要留神,去那儿的女的,不少都是交际花和胡同儿里的姑娘。
李天然忍不住逗了一句,“这不都是咱们的读者吗”
金士贻听了大笑,“这几年北平可真变了不少,”他抿了口啤酒,“政府一南下,钱也跟着跑了从前,我还在北大那会儿,西单那边儿有个白宫餐厅,里头有位女招待,可红了,叫小一号做官儿的不来了,也没几个人有这个钱去捧场了前几年她还在,可是听说每月赚不到三十元。好家伙民国十五年那会儿,她每个晚上都不止这些八大胡同的馆子,十个关了九个”他喝了口酒,脸上微微感慨,“如今,清静是清静了不少也就是一批文人教授偶尔凑凑热闹,可是哪儿能和从前比什么意思都没了,连玩儿的地方都没几个了这么说吧,如今,你上哪儿去找个小凤仙”
他又叫了两瓶啤酒,“您刚从外国回来,真不知道这几年北平有多少怪事前年吧,市长还是袁良,他以为掏粪的好欺辱,可以随便加税”
啤酒送来了,他敬了李天然,“说到哪儿了哦,好嘛那些山东粪夫,一个个背着粪桶,把市政府给围了起来抗议哈”他又敬了一杯。
“后来有人在报上写了副对联儿你听,自古未闻屎有税,如今只剩屁无捐哈你听过以前在三庆园,后来去了广德楼,那个唱评戏的白玉霜没没她唱得可真够骚,尤其是珍珠衫、马寡妇开店,结果硬给我们袁市长赶出了北平,说是有伤风化可是”他又敬了天然一杯,再替二人添了酒。
“可是你猜怎么着现在袁市长早下台了,可是人家白玉霜,今天在上海可大红特红哟”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差点儿给忘了”立刻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小纸盒,递给李天然,“董事长交代的。”
李天然打开了纸盒是一叠名片。正面直排印着“李天然”三个楷字,右上角是“燕京画报,英文编辑”,左下角是邮政信箱和电话。他取出一张,翻了过来。是英文。他微微一笑。除了英文头衔等等之外,正中横排着“t j ee”。
金士贻看了看手表,干掉了啤酒,“我不回九条了。得去拜访个人。”他们就在“来今雨轩”门口分手。
李天然懒得逛公园,一个人慢慢遛回蓝府。苏小姐不在。他自个儿绕着屋子走了走,看了看位置,把张办公桌移了移,背对着窗,既不面向金主编,也不面向苏小姐。电话响了,他犹豫了片刻才接,“喂”
“t j”
“oh,hi,蓝小姐。”
“别叫我蓝小姐,就叫蓝兰。”
“好,蓝兰,找谁”
“找你。”
“yeah”
“我和哥哥晚上夜车去天津,和爸爸过节,礼拜五回来。”
“哦。”
“我想请你来参加我的party。”
“哦”
“礼拜六。”
“什么party”
“你别管,就在家里,晚上七点。”也没等李天然说去还是不去,就挂上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