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洞非常深,不知道过了多久,前面忽然出现了一个陡峭的转弯,弯道里堆满嶙峋的巨石。她一块一块地攀爬过去,渐渐筋疲力尽,在攀下一块大石头时膝盖一软,支撑不住地跪了下来。那一刻,生怕背后的重伤之人滚落,她往前一步,迅速用膝盖抵住了地面然而情急之下,黑暗里没看清面前正好有一块碎石,尖利的棱角唰地刺入了她的膝盖。
苏微发出了一声痛呼,又硬生生忍住了。
“没事吧”原重楼在背上问。
“没事。”她咬着牙,默默将刺入膝盖的碎石拔出,血顺着腿部流了下来。她只觉得膝盖痛得失去了知觉,几度想要站起来,竟然没了力气。
“你怎么了,迦陵频伽”他在黑暗中也感觉出了她的异常,“你在发抖快快把我放下来”
“不我们得继续往前。”她喃喃,竭尽全力背着他,摇摇晃晃撑起了身体,“要是一停下来,说不定说不定就再也没力气站起来了。我们必须要”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直直地看着前面。
眼前无止境的黑暗中,忽然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
“看到了吗看到了吗”苏微狂喜地大呼,“前面有光是出口”
她背着原重楼,不顾一切地往前狂奔,踉踉跄跄,一路上几度跌倒,又迅速地爬起来。只是过了一盏茶时间,就奔到了那个光亮处。
然后,忽然又僵住了,全身发冷。
光的来处,竟然不是洞口,而是一面绝壁
这个绵延入山腹十几里的洞窟至此戛然而止,再无出路。洞窟的末端是一堵石壁,顶上密布着钟乳石,水浸透了山腹,从石上一滴滴落下。那些钟乳石里不知含着什么成分,在黑暗里幽幽暗暗,明明灭灭,如同星图仔细再一看,原来是石壁下面有钟乳石所积成的一潭水,水面粼粼,不停泛起波光,折射在了石壁上。
这是绝路,再也无法出去
苏微看得怔住,只觉得提在咽喉里的一口气忽地散了,颓然坐倒在地,双肩微微发抖。她背上的人也随之落在地上,折断的手应该剧痛,却忍住了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说了我们出不去的吧”原重楼笑了一声,语气居然无所谓。
她无话可说,木然坐在黑暗里,却有一股绝望的愤怒和烦躁直冲上来,再无法抑制。忽然跃了起来,大喊一声,用力地将钢钎扔向了对面的绝壁
唰的一声,钢钎化作一道光直插入石壁,深入两尺。她跃过去,一把将钢钎拔起,接二连三地在石壁上一顿猛刺,石屑纷飞,火光四溅。
终于,她筋疲力尽,再也没有一丝力气,颓然地倒了下去。
“何必呢”她一顿发泄,原重楼似是看得呆了,此刻不由得讥诮,“你就算再厉害,也不能在石壁上挖出一个洞来直通外面,何必浪费力气”
这一次她没有反驳他的冷嘲热讽,只是怔怔地看着尽头的石壁和石壁上粼粼的波光,一直沉默着,说不出话来。
“后悔吗迦陵频伽。”黑暗里,忽然听到耳边的低语,“你看,如果你不回头来找我,现在,估计都已经在回中原的路上了吧”
“闭嘴,”她喘着气躺在地上,累得全身虚脱,“才不后悔”
他也斜躺在地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神奇特而深远。苏微心里蓦地又是一跳,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然而这一动似乎碰到了他的伤口,原重楼啊了一声。
“怎么了”苏微吃了一惊,凑过去时才发现固定断手的木条又歪了,连忙低下头将绑带重新正好。
“我说,你真是蠢现在做这些还有意义吗”原重楼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忍不住讥诮,“我们很快就要死在这里了,还有谁会在乎一具白骨上的手骨正不正”
“别乱动。”她却皱着眉喝止了他,小心翼翼地包扎他的手臂。他低头看着她,眼神变幻,忽然道,“对了,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嗯”她愕然,抬起头看着他。
“我不想到死都不知道你的真名,”原重楼在黑暗里叹了口气,“你总不会真的叫迦陵频伽吧”
她想了一下,终于说了实话:“我叫苏微。苏醒的苏,微笑的微。”
“苏微好名字。”他在黑暗中轻轻念着她的名字,似乎笑了一笑。他躺在那里,看着洞窟顶上的钟乳石,听着那些水一滴滴凝聚随后滴落在潭中的声音,忽地开口问:“你还有什么没有完结的心愿吗”
她想了一想,摇头:“没有。”
“真的没有”他却追问,“比如回到中原去,嫁给那个叫停云的人”
怎么又提这个她霍地转过头,在黑暗中怒视着他:“闭嘴”
“都到这样的时候了咳咳,还要面子,不许人说真话。”原重楼喃喃,语气是一贯的尖刻,却带着深深的疲惫,“很快很快我们都要闭嘴了,闭很久很久在能说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呢”
苏微一怔,怒意转瞬淡了。她沉默下去,凝望着离合的波光,过了许久才轻声道:“不,不想了以前我是很想嫁给他的。但现在,是再也不想了”
“为什么”原重楼问,“是因为你中了毒,他却不管你吗”
“不是。只是忽然觉得没意思了而已”她摇了摇头,“原本总觉得这应该是属于我的,到后来才发现,从一开始这样的想法就有些可笑。凭什么呢这个世上,又有谁天生就该属于谁”
她顿了顿,忽然问:“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我”他在黑暗里笑起来,漫不经心,“本来就是烂命一条,苟且偷生,也没人在乎我的死活还说得上什么心愿”
她听得心里一沉,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他们一起在黑暗里沉默着,只听到洞顶上的水凝聚在钟乳石上,一滴滴地滴落在潭中,此起彼伏,绵延无尽。
“真是讨厌的声音,”原重楼喃喃,语气烦躁,“弄得像到处在下雨一样。”
“你不喜欢下雨”她随口问。
“嗯。我恨下雨天,”他仰躺着,看着黑暗,“可惜滇南的雨季长得出奇。每次下雨我都去喝个大醉,一觉睡到天放晴。否则,就会觉得”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笑了笑:“会觉得这个世间到处都有人在哭。”
“为什么”苏微有些奇怪,“哭”
“可能是母亲的缘故吧”原重楼喃喃,语气虚无,“我对于她唯一的模糊记忆,就是她总是在不停地哭泣而外面又下着无止境的雨。”
那是他第一次提起他的家人,她沉默了一下,忍不住问:“唯一的记忆是去世了吗”
“是啊,”他淡淡道,“在我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啊”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抱歉。”
“没什么,”他在黑暗里仰望着头顶,平静地回答,“这一辈子我没有和一个人提到过这件事在快要死之前说一下也好,免得憋到下一辈子去。”
苏微脱口道:“她一定很美吧”
原重楼忽地回头,在黑暗里看着她:“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她顿了顿,本来想找个借口把话绕过去的,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因为你长得就很好看啊所以,你母亲肯定也是大美人。”
“是吗”虽然身处绝境,这句话居然让原重楼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你知道不在腾冲,不,在腾冲方圆三百里内,有很多姑娘倾慕我呢”
“知道知道,你不用自吹自擂。”苏微有些没好气,在黑暗里白了他一眼,有点后悔自己夸赞了他,“你有一双桃花眼,嘴巴又坏,一定很受欢迎否则那个叫阿蕉的姑娘早就把你打出去了,怎么还会容你一直赊账”
“嘿嘿”原重楼揉了揉鼻子,笑了起来,“想当年,我母亲是方圆三百里内最出名的美人,摆夷族寨老的唯一女儿,而我的父亲,据说也是个美男子。”
“据说”她愣了一下。
“是啊,据说,”他的语气低落下去,喃喃,“我没见过他。”
苏微沉默了一下,最终只是“哦”了一声,不知怎么接话。
原重楼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父亲叫原子纲,是个腰缠万贯的大行商,做药材生意,路过腾冲时看中了母亲,苦苦追求了两年,终于抱得美人归嘿,据说那时候父亲大手笔地在寨子里办了七天七夜的流水席,光酒就喝了一千坛”
“可是好日子不长,”他喃喃,语气低落了下去,“成亲后头一年,父亲还只是偶尔回老家去住个一两个月,然后又回腾冲来但后来时间越来越长,到了第四年,他在一次出门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为什么”苏微愕然。
“他把我母亲抛弃了呗。汉人天生薄情,没几个好东西。”原重楼冷冷回答了一句,“我母亲托人四处打听,却发现他不但谎话连篇,甚至连名字都是假的我母亲几乎疯了,就把我扔了下来,孤身一路往中原寻了过去。”
“”苏微没有说话。商人重利轻别离,一个从未出过深山的滇南摆夷族女子,竟要去千万里之外寻找自己不知姓名的丈夫,想想就是一件艰苦而心酸至极的事。
原重楼叹了口气,低声:“后来,母亲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扬州找到了他原来我父亲是当地出名的富豪巨贾,朱门深宅,壁立森严。可是,无论我母亲怎么呼唤哀求,我父亲却闭门不出,只让正房太太出来扔下一百两银子,打发她回去。”
“正房太太”苏微愣了一下,还没回过神来。
“是啊我母亲这才知道父亲在中原不仅早就娶了妻子,还有三房如夫人,妻妾成群。但他常年经商在外,生性风流不甘寂寞,便在每个落脚的地方都娶了一房姬妾。”原重楼冷冷地笑,“而我母亲,只是他遍布天下的第十一房小妾罢了。”
苏微愣住了,不由自主地怒道:“该死”
“是啊该死。”原重楼语气也冷峻,毫不以骂的人是生父而有所收敛,“这样的男人都该下辈子投胎当种猪”
“那后来呢”她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