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还不愿意上药进食吗?”
甬道不远处传来李昶温和的低语和轻缓的脚步声。继而听得守卫叹气以应。
傅遮睁开眼,瞳眸一刹聚如蛇锋,转身仰面时释开。
脚步由远及近,来到狱室前。
“傅公子,不茶不饭几日,倒是可活,但地牢阴湿,不利于养伤。阁下迟迟不愿出来,不知是留恋此地哪一处景致?我好叫人为阁下在房中布置一样的,供阁下继续赏玩牢狱之欢。”
傅遮把玩着刺剪,斜觑他,“鄙人从前倒未听闻,世子如此风趣。”
李昶凝视着他手中的镜刺剪:“我从前也未听闻,阁下颇通近刺。”
“那定是你与我交情尚浅,还有许多可深入了解之处。
“说得正是。”李昶蹲踞下来,淡笑着睨他,“眼前就有一个令我困扰的疑问,不知阁下可否看在我往日不辞辛劳日日奔波相府为你送药的份上,为我解答一二?”
傅遮兀自说道:
“这把镜刺剪,是我早逝的母亲留给我的, 我自幼便携于身,多番被病痛折磨时一度想过用它了断一生,后来父亲发现,将其收去。前些时候我顽疾大好,才又回到我手中。"
少倾,李昶开口道:“不是这个疑问。”
“我不是不饿,只是这帮人拥围着我,药腥味、饭菜味、汗臭味,还有一股子劝天说地的口水味,很倒我胃口。”
“也不是这个疑问。”李昶扫了一眼周围的人,“听懂了就都先出去吧,离远些。”他抬手,示意身侧侍从将粥碗和调羹留下。
待一群人散尽,李昶好脾气地端起碗,用调羹舀了白粥,喂到傅遮的嘴边,亲自服侍他吃,“阁下这样满意了吗?若有人谋害于你,我脱不了干系了。
傅遮这才张口,咽下后不紧不慢地问道:“世子的疑问究竟是什么?真教人猜不透了。”
“无非就是昨日之事,阁下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呢?”李昶失笑,“王府的密道,阁下竟比我还要熟悉,是为何?后门那把火是你让人放的吧?目的是抹去密道入口的指向痕迹,瞒过锦衣卫?"
“哦??原是为此而来。”傅遮抬手点了点碗,示意他继续喂。
李昶笑着,恭敬地又喂下一口,“还请阁下解答。”
傅遮微微蹙眉:“这些话,我昨天就已经向誉王交代过了。怎么,难道誉王没告诉世子你吗?不应当啊,我还以为誉王十足信任世子,世子今次来盘问我,竟然不是奉了王的令?”
李昶维持着笑容,眼底却略沉了些,“又或许是,誉王并不十足信任阁下,才让我再来盘问一番呢?”
“那就糟糕了。”傅遮扬起眼梢,“我原就准备了两套不同的说辞,一番说与誉王,一番说与世子,倘若你父子二人之信坚若磐石,我同你道出另一套说辞,你回去与誉王一对,我岂不是将自己给害了?"
李昶:“便请阁下说来听听。”
傅遮:“你要听哪一套?”
李昶:“你愿意说哪一套,我就听哪一套。”
傅遮合眸:“那你可要听好了,自己要多加分辨真假,还要分辨清楚,我说的究竟是予你那套,还是予誉王那套。必要时,与誉王对峙一番,看我到底蒙了谁。”
李昶淡笑:“有机会真要讨教阁下的心术了,竟让我一个佛修也生出几分惧意来。请言吧。”
傅遮:“那把火的确是我让人放的,目的之一确实是瞒过锦衣卫。不过不是为了帮誉王,而是为了帮世子你。”
“世子想把喜绥纳入阵营,是一步好棋,你知她身后有个为她出谋划策的宛若水,而宛若水才是你要接近的目标,若水郡主不仅有谟水军做靠山,还与陛下近水楼台,若能让喜绥搭桥牵线,你作内应,搜集誉王罪证,你们一起揭穿誉王谋反之事,当轻而易举。”
“但世子没想到喜绥此番入府,还联络了我,让我作为后手相救,我与锦衣卫皆听命于谁,又为何来?誉王府的浑水,世子自去揣测。总之,可见喜绥并不十分信任你会救她。”
“除非世子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不惜以牺牲王府诸人为代价,放一把大火,于无所遁形之地,作出赴汤蹈火的架势,救出喜绥,她才会信你几分。所以,这把火我先替你放了。”
“题外之话,世子若承认那把火的确是出自你手,便既可以向喜绥邀功,说你救了她;又可以向誉王邀功,帮他躲过了锦衣卫的稽查。不是很好吗?”
“所以,那把火就是我放的。”
李昶揣摩一番,并不回应他说“推翻誉王”之事,反问道:
“阁下同父亲也这么说的?说那把火是你放的,目的是为了瞒过锦衣卫,以及救出喜绥,让她感激你,并将她拉找到你的阵营,让她帮助父亲成事?一套话术两用?”
“哎呀??”傅遮伸了个懒腰,微拧眉:“说好要世子自行琢磨的,怎么反倒问起我了。”
李昶笑道:“是我无礼了,阁下请继续。”
傅遮接着道:“至于为何对密道如此熟悉。若世子相信我前面所言,即可推知,我与誉王私底下有不少联系,他为何会请我入王府教你习武?又为何让你来相府给我送药?誉王世子你,也着实有颇多试探啊。”
“好在,我潜伏誉王身侧,和世子的目的完全一致,若不是我替世子隐瞒,世子背着誉王拉拢我身侧小厮,意图与我交好,又背着誉王与喜绥结势,意图私吞宛若水的势力,我早就捅给誉王了。”
李昶顿了许久,“你的意思是,密道与地牢,是父亲告诉你的?”
傅遮:“我什么都没说。话尽于此,世子可以挑拣一些,去和誉王对峙了。”
李昶抿了抿唇,“我与父王忠心无二,何来对峙?还要我挑拣着真真假假,黑黑白白去对峙?若一句不慎,反倒教我万劫不复。可我又不敢尽信阁下,确然要与父亲对一对你的话才行。阁下好一出两面三刀的阳谋,真教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傅遮:“岂敢,世子聪明,擅长藏拙,鄙人不过是学了点皮毛。”
“还以为傅公子理应任我拿捏,原是我一直对阁下失敬了。”李昶笑着道:“话又说回来,公子与洛姑娘怎的还未过礼?阁下舍身来救洛姑娘,是一片真情吧。”
傅遮盯着他:“怎么,反过来探我的心思了?我不会遮遮掩掩,亦不会畏惧将软肋露于人前,不论是对誉王,还是对你,都是一样的说法:不要打洛喜绥的主意,旁人操控她,并不能操控我,但没了她,谁都操控不了我,我不保证自己发起疯来不会伤及无辜。”
李昶慈眉善目地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傅公子玉面金相,心中竟毫无大爱。”
傅遮木然看着墙上蝴蝶:“大爱没有,大恨一堆,没把看不顺眼的都杀了,已经倾尽毕生的阿弥陀佛了。当下唯一的愿望是能和喜绥成婚厮守,还请众生不要来拆散,以免我失手普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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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下粥碗起身,“我这就吩咐人来将阁下送去客房。待阁下伤好,王府会以秘密护送的名号,派人将公子送回府,接下来的说辞,便靠阁下来了。”
“不必等伤好。”
李昶驻足回看。
傅遮低声道:“雁安京下第一场雪时,我就要回去。”
李昶:“好。
北方的雪总是来得快些,在节气小雪之前,往往是下元节前后,就有未若白絮因风而起。
下元节乃是三元节之一,上元天官赐福、中元地官赦罪、下元水官解厄。三元在民间的习俗几乎一致,祭祖赏灯,祈神拜灵,只是下元节又多一项祭炉神的俗约,与金属器物相关的行当,都会准备丰盛佳肴,祭拜那制丹炼药的太上老君①。
雁安在下元节时同样会举办灯会,各金银铜铁匠人亦会在街市摆摊,只在此日高价收当金银器皿、首饰等物。
喜绥坐在桌边,盘点着宝箱里拉出来的金贵首饰,百薇站在一旁,手指飞快地打着算盘。
喜绥拿出一件金簪,几乎含泪说道:“这个不行,这个真不能当,虽说是足金的簪子,可它的样式是花色双蝶找翠,上边镶嵌的宝石多么漂亮………………”
百薇皱眉:“那你把宝石抠下来吧!”
喜绥振振有词,“等融成一滩金水,没了蝴蝶,我要几颗珠子有什么用啊?!”
百薇摆手:“嘤嘤,下一个下一个!”
喜绥又拿起一根铁棍子,留恋道:“这个也不行......”
百薇起手就去抢,硬是没抢过她:“破铜烂铁有什么不行的?”
喜绥:“这是我幼时在老家打枣用过的,外祖母拿给我的!外祖母去世了,我?念想!好用着呢,下次带你去试试你就知道了!”
百薇指着另一件:“那这个呢?”
喜绥抱在怀里,柳眉倒竖:“这是铜壶!是我病魔时,阿娘送我的第一个汤捂子!陪我度过了好些年病痛!怎能因不瘸腿了就立即舍弃拐杖呢?你瞧.....!”她打开壶盖,和百薇一起凑进去看,放软语气:“里面还有一只可爱的小兔子嘞。”
百薇抿嘴退开:“那这只银环?”
喜绥摩挲着它,难过地低语:“这是李昭给我带的小玩意,是一种类似于九连环的东西,我到现在还没解开呢。”
“还有这个,是参送的金珠串,刻着我的名字阿绥。”
“这个是之前策马赢过李昭,他输给我的博山炉,上边都是动物,起烟时还能动呢,挺漂亮的吧?”
“这个就比较特别了!是我换下来的牙齿,阿娘给打了几颗金珠子银珠子,用红绳穿在一起就成了项链!”
“还有这......”
喜绥对自己藏有的宝物皆有一番多情的记忆。
百薇木然盯着她:“你到底还想不想趁下元节典当好东西,给屠大人管吃管喝啊?”
喜绥的脖子上、手腕上已套了无数珠宝首饰,就连不想当的铁棍和铜壶也都揣进了斗篷的兜帽和大袖的襟子里,她坐下捧起双颊,直白地道:
“不想。他又没帮我找到李昭的尸体!没帮我找到玉镯!我都把我最好看的几套衣裳全拿去换了银子,帮他还清酒债了,还要怎样啊?”
“可你不是还要套听傅公子的消息,拿给大人分析吗?锦衣卫陪你走了这一趟,却一无所获,还弄得沸沸扬扬,肯定少不了陛下责问,虽说若水姐给你担着,但你总得装一装、卖一卖好吧!”
喜绥双手一揣,闷闷不乐道:“我也还没答应要继续牺牲色相套听傅遮的消息!”
“啊?”百薇坐下,凑近问:“那你打算做什么?不是按照计划走,和锦衣卫合作,帮昭公子报仇吗?”
喜绥也很为难,“我肯定要为李昭报仇,也当然会和锦衣卫继续合作,可是......”她想到那日地牢中傅遮毫不犹豫朝她扑过来挡下的那一刀,心底愧疚无比,“我不想再用感情骗公子了,他好像对我是真心的。”
“难道你要跟他坦白?”百薇不可置信,“你要是跟他说清,你喜欢李昭公子,岂不更伤他的心?还是趁着事情没结束,有甜头就给他塞点吧!我看他明知你爱好各路美色,也同样对你喂的甜头吃得很高兴呢!而且老爷夫人看你这些时候一直不开心,误以为你是因公子失踪才这样!你这时候坦
白,死得难看!"
“说得轻巧,到时候坐花轿嫁去相府的不是你罢了!”喜绥绞着手指,“我是这么想的,傅公子不是还在王府没回来吗?咱们趁着他没回,以晚辈之礼亲去拜访左相,一来呢,宽慰左相这些时日的焦急,二来呢......我通过突破左相来取消婚约!”
“你疯了?!”百薇放下算盘,赶忙倒了杯茶给自己压惊,“哪有姑娘自己去退亲的?”
“又没过礼,不算退亲!”喜绥推己及人:“这样由傅遮他爹转述,总比直接听我说要好受吧!而且,我爹娘既不起这人,这个当口,我也不能让二老知道事实,不然给我关家里了,报仇从何谈起?!”
百薇苦思冥想,“那姑娘要怎么说呢?对着左相说......你爱慕的另有其人?他一把岁数了,同样受不得这个气吧!”
喜绥想了想,轻声说道:“你觉得我也来一招狐假虎威怎么样?”
百薇拧眉:“嗯?”
喜绥:“我就说,爹娘位高权贵,已和我透了底子,说那左相府要想娶我,得要天价的聘礼才行!我此番,是特来与左相说清数目的,若没个对策,咱们就不要上门提亲了,以免左相大人被坑骗!只要我做出一幅胳膊肘往外拐的模样,左相肯定会相信!他才来难安,必然没多少钱!届时只能很遗
憾地告诉他儿子,婚事不了了之!"
百薇恍然大悟:“哦??可我们都没成过亲,多少聘礼算是天价聘礼啊?”
喜绥想了想,“我这就给若水姐写一封信,问问她若出嫁,按照公主的仪制,要多少聘礼!”
百薇:“好!我去给你拿墨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