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昏好, 抬杠箱的队伍如洪水灌峡般汹涌,满城的喜庆都添在了傅府到洛府这条道上,平民百姓瞧那冰冷的朱漆宫墙,都比眼前红红火火的聘礼逊色几分。
听着外间敲锣打鼓,沸反盈天,喜绥失去眼底最后一丝光芒。
百薇搬了把小凳子跺在院门口,听堂前隐约传来的唱礼,支颐道:“姑娘,你说左相府会被监察院盯上吗?"
喜绥摇头不知,忽然挺身坐起:“对呀!傅大人突然拿出这么多钱来,监察院合该上门搜检一番?!傅遮说是傅夫人留给他的,谁知道是不是在骗我?倘若真是赃物,我家收了,受牵连怎么办?我这就偷偷翻墙去监察院,匿名举报!”
说着,她提起裙边,急匆匆地往墙上爬。
“哟,赶巧了,要出门啊?”
头顶传来男子近似于奚落的声音,喜绥吓一跳,没能翻上去,扑腾一声落回原地,抬头望上去。
屠妄蹲在墙头,穿了身粗布麻衣,长发随意拿筷子给了个髻,许是熬过夜,本就深邃的眼窝更青,胡子拉碴的,嘴里还叼着根草:“家有喜事还出去呐?”
“你还说呢!那礼单压根就没把人吓退!现在傅遮不仅和我定了亲,还让我爹娘对他中意极了!从前我好歹有条退路是同爹娘坦白,借由他们不喜欢遮,让他们站在我这边!眼下我连这条退路都没了!现在......你听听看外头我家上下癫狂的笑声!就算我告诉他们,我是假意殉情不爱傅遮,他
们反倒会劝我与他相处!”
喜绥越说越委屈,自得知李昭死后,压抑的情绪全都翻涌上来,且借着外头锣鼓喧天声的掩盖,嚎啕大哭起来。
屠妄受不得,赶忙跳下来,抬手用袖子给她擦泪:“哎哟喂.....怎么又哭了?不是你自己想的招吗?已经这样了,将错就错呗!眼下还有大事等着你帮我联络公子相助呐!”
喜绥涕泗横流,拽过袖子掩面换了个鼻涕,啜泣道:“你与我同盟,是不必管我死活的,我却得牺牲色相!你不知道,我都...我都把自己的初吻典当出去了,啊??”
屠妄拧眉看向百薇,后者将抵押初吻的事解释了一遭,然后平静地说道:“正因为此事,姑娘已经疯得差不多了,刚打算亲自去举报左相府私收贿赂,让监察院上门搜检傅家呢。”
屠妄乐呵一笑,啧叹道:“那你不必去了,哎!我都不忍心告诉你......早几日,左相府为筹备聘礼上街采买的时候,右相手底的人就已秘密向陛下递了折子参他,陛下说那笔账目傅遮早就上报过了,确实出自傅夫人的本家聂氏。”
“至于为何数目庞大,那便关系到当初陛下登基前,各权贵氏族的站队了,聂氏与陛下渊源颇深,就算当初因党争被斗下马,失了权没落了,在陛下登基后,财难道会少他们的吗?不过,傅夫人那般深爱左相,陪嫁时倾尽所有,死后却只把钱秘密留给傅遮一人,实在匪夷所思......”
屠妄蹙眉,低语道:“倘若傅遮撒了谎,钱不是傅夫人留给他的呢?不应该......他若撒谎,那钱又能是何处来的?就算他真有门路来钱,可他不在雅安长大,出生没多久母亲去世,并非身处权贵之家,又如何晓得利用聂氏与陛下的渊源将钱洗赃?这些可都是......玩弄权术的人才晓得的啊。”
“你在碎碎念些什么?”喜绥抽噎着缓了口气,“不去就不去吧!我黔驴技穷,敌不过他要有后招!罢了!反正现在我也拖延住迎亲的时间了!你不是有事找我帮忙吗?你先说你的吧!”
屠妄只好暂时压下疑惑,对她讲起来意:
“这些时日,我派锦衣卫日夜潜伏誉王府四周,盯着他们的动静。按理说,如果明年初春,誉王依旧要派人去寻找他口中的神药的话,那么从现在开始,就应该筹备起来了,招揽并训练新的武师、药师,研究出巡路线等。寒冬转瞬即逝,我们能在府外耗着,他们一刻也不该等得。”
“但这些天,除了世子会像往常一样离开王府,前往药铺买药,别的一点动静都没有。于是我就派人守住了药铺。终于在今晨破晓时分,齐无骇来报,他们抓住了药铺一名药师。药师在与世子接触后,于昨夜子时纵马离开药铺,前往郊外,和一个黑衣人接头,拿到了一封信。”
“我想,那名黑衣人,就是暗地里为誉王筹备出巡之人。黑衣人消失得太快,齐无骇只抓回了那名药师,但药师立即将信吞嚼入腹,并没有留下罪证。回来后,我略用了些手腕,审问了一整天,什么都没问出来。可我们必须要有黑衣人的线索,事情才会有进展。这名药师是唯一的突破口。
说至此,屠妄从怀中抽出一抹布似的巾帕,擦拭了她留在他袖上的泪涕:“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傅遮救你那日,对我们下令,让我们在后门纵火封路吗?”
那日发生的一切,喜绥都在脑海中盘过无数次:“记得,你说傅遮其实是想消灭显影粉的痕迹。”
“对,但他也说过,让我们盯紧后门,以防有药师趁乱出逃。可见,他知道王府最重要的线索就是药师,也知道药师会经常出入王府。我想,傅遮一定是对王府的运行制度很熟悉,或者说,他对誉王如何筹备出巡事宜很熟。你不妨……………”
屠妄定睛看向喜绥,暗示她。
喜绥狐疑:“不妨直言问他?”
屠妄一怔:“你是这么套话的?”
喜绥揪眉:“我都没套过他的话!都是我一问,他自己就讲给我了!”
屠妄眨眨眼,貌若恍然,企图理解:“许是情浓意浓的时候,心和命都会给你......近期他有没有约你出去游玩?”
策马去婆娑山看雪。喜绥点头:“有啊。”
“把握时机。”屠妄劝她:“若能问清誉王每次派人出巡找药的具体路线,最佳,若不能问出,那么问出誉王府私养的所有药师住处,用处,亦可。
“若都不能问出呢?”傅遮早晨对她说过,誉王的证据难寻。那么反过来,如果屠妄说的这两条线索能找到证据,他肯定早就借锦衣卫兵力去做了,“不如,我带他去见那名药师?也许他有别的用处?”
屠妄眉目一焕:“你能说动他到千户府?我恐他只想利用锦衣卫,并不想联手,更不想把自己的计划和秘密说给锦衣卫听。让他来,这很难。若能来,最最佳。”
喜绥也不确定,因自己又得献上美色而窘迫:“试试吧?大不了说我自己想去找你,让他吃醋,把他哄去?”
屠妄朗声大笑,“你很懂男人的心嘛!不愧是哄得人家搬来金山银山向你下聘的奇女子呀!那鼍龙白虎浑身是宝,猎兽人一辈子也发不了这财,他却驯来给你当采择礼!我看啊,的确是门好亲事,你不如就从了吧!”
提起这茬,喜绥的泪水又要夺眶而出,“不许说!不许提!我这都是为了谁才落得这般下场啊?”
一阵鬼哭狼嚎后,屠妄赶紧又把手伸过去,“好好,不提不提!为了我,为了我!来来,袖子袖子!”
“管你什么事?!人家是为了李昭!”喜绥哭道:“谁要你的臭袖子??啊??我要李昭!呜呜呜我要李昭哄我??你根本不会哄人??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比李昭会哄我开心了??”
若非紧锣密鼓声声压过话语,百薇生怕隔墙搬杠箱的小厮听见,忙劝她憋一憋,“哎呀,傅公子亲来府邸送聘,就在外头!你是真不怕给傅公子听见!定亲这时候戳穿了,那男人嫉妒起来,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呢!”
喜绥破罐子破摔,抽噎着鼻涕:“听见怎么了?还能杀了我不成?脖子落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我还要当着他的面说!我不爱他!我要嫁的是李昭!再说了,真动起手来凭什么我会输?!他不就是武功好一点,轻功好一点吗?李昭舞剑的时候,风姿比他好看一百倍!不,一千倍一万倍!”
“好好好??今朝有酒呀么个今朝醉……………”百薇只好高声唱歌压住她的嚎啕,扭脸见屠妄笑得比花还要灿烂:“屠干户!你还是不是男人?你惹哭的,你倒是哄好呀!”
屠妄哪里哄过女子,还是哭得这般可怜却又这般好笑的女子:“行了行了!真给傅公子听去,杀你他定然舍不得,杀奸夫他倒是第一个动手!哟,忘了!眼下杀李昭也轮不上他了!”
“你会哄人吗?把嘴闭上!”一想到李昭的尸体可能已经化作一滩水,又被戳到肺管子,喜绥捂着脸大哭:“你真该死啊!”
屠妄随性惯了,嘴也碎叨,自觉失言,犹豫了下,便轻揽起她的肩,拍着她的背安抚,“好了,我的错,别哭别哭????以后我替他哄你??一定好好哄你??”
不等喜绥收住眼泪一把给他的臭手扇开,一道刀风先刮过屠妄颈边,冷飕飕的寒意让屠妄一瞬间汗毛倒竖,他迅疾旋身向后退开,脖子上一阵刺疼,用手一摸,不见血。他狐疑地按了按,鲜血涌出。
好快!
刺刀剌过时,滴血不沾,待他反应后,血才淌出来!
若没有退开,此刻脖子已被贯穿了!
屠妄往身后定睛一看,落地半把刺剪,再抬眸,刺剪一分为二,傅遮反手执着另外半把不由分说地朝他袭来,镜中倒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和阴沉的戾眸。
完了,他成奸夫了!
屠妄并未带刀,只能闪身躲开,可傅遮穷追不舍,甚至不惜施展神行追击,直冲面门,屠妄讶然,无法抵挡的一踢,直将他踹到墙上,他顺势握住墙头翻身而上,傅遮却拔出地缝中的半把镜刺,左右手各执一刃,挽了个似剑花般的旋手,调整好最佳的执刃方式。
屠妄微眯眸,一眼看出这是刺客才会用的最为利落的杀人起势,他慌了,抬手阻止:“喂!你好歹听一下辩解!上来就杀啊?土匪呀你?!”
喜绥终于看清来人是谁,跑过去拦住:“公子!你误会了!刚才我们只是在......!”在说你坏话,说李昭好话?她卡了壳,给百薇打眼色。
百薇慌张地接上话:“在听戏本!感天动地的戏本!屠干户是特意来恭贺姑娘定亲的!只是聊起昨日看了出戏!姑娘好奇就听了几段,这才哭起来的!”
傅遮抿紧唇,眸中醋意滔天,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恭贺定亲,要从墙头翻进你的闺院?”
喜绥搬出李昭:“这没什么嘛!李昭也是这么找我的!朋友之间方便而已!完全没有别的意思!”
傅遮瞪目一顿,更气了,将头别到一边:“见到你哭,就搂你在怀中温言安抚?我搂你尚且小心翼翼生涩不堪,他要搂过多少回,才得这般顺手?”
喜绥拍着他的胸脯安慰他消气:“每个人对待拥抱的态度不一样!屠干户大大咧咧惯了才没个分寸!我也正别扭呢,还没推开你就来了!”
傅遮阴鸷的眸紧攥着墙头的人,却低声问喜绥道:“那他口中说什么替他哄你?替谁哄你?替我哄你?是你我定亲,你对他的美色恋恋不舍,所以哭倒在他怀中,让他承诺你,就算你与我成了亲,我不到你时,他也要来哄你,替我作为丈夫尽不好的义务?"
“公子,你彻底误会了!我不是会为美色红杏出墙的人!屠大人更不是奸夫!他这个年纪邋里邋遢的连份亲事都没说上!怎么可能和女子暗通款曲!他情智开没开都难说呢!”
喜绥看向屠妄,给他打眼色,急声道:“你还不走?杵着干什么!”
无妄之灾啊,屠妄自嘲,又朝傅遮勾唇一笑,而后片刻不等,迅速飞身离去。
傅遮收了刺剪,垂眸盯紧喜绥,“你句句为他说好话,是因为好他的美色,还是因为好他这个人?你对我的欢喜,又是因为好美色,还是因为好我这个人?事到如今......你还是只爱我这幅皮囊,对我这个人,一点感情也没有吗?”
他的尾音微微颤抖,眼眶鼻尖皆醋得通红。
药师的事还得套,喜绥只能硬着头皮安慰他:“公子,我对你的皮囊都喜爱到肯与你定亲了!可见就算是皮囊,你也胜过旁人千倍百倍!我自幼与翩翩公子哥们混耍,是从未见过如你这般美貌的男子,才会舍弃一大片丛林,独吊死在你这颗临风玉树上的!”
她以为是极为奉承的话,傅遮听后却不得开心颜,仿佛被锥物刺痛心脏,一霎拧紧眉头埋首急急喘息。
又抬眸轻声问她:“我这个人呢?我的性情就不得你半点喜爱吗?他妄的性情才是你的偏好吗?如果我没有这张脸,没有这幅身子......如果我的脸煞气沉沉,白如死灰毫无血色,身体骨肉难匀,滥伤痕,你就会弃我如敝履,一点也不会喜爱我,是吗?”
那样便是李昭的模样,可世上只有一个李昭......如果傅公子也是那幅模样,喜绥不会喜欢,因为她已有李昭了,只能心疼一个李昭,遂喃喃道:“我会把你当好朋友的。”
傅遮握紧拳,“那是什么?也是你的朋友?”
总不能说是情夫吧?喜绥连连点头:“是朋友!只是朋友!”
傅遮抿紧唇,背过身去静立了会。他怕自己醋得强吻上去,立刻占有她的一切。最后只能幽幽一叹,暂且离开。
“傅公子?你......你这就是吗?那我们相约婆娑山看雪,还算数吗?”
傅遮驻足,咬牙道:“…….……当然算。不然你与私会去吗?”
“可你看起来不像是想和我继续谈情说爱?走这么快,是有事吗?”
傅遮回头觑她一眼,她心虚地将双手捧在心口,眼巴巴目送他,他收眼,绷紧黯然失色的脸,低声掠过一句:
“我回去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