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骄阳似火,腾腾热浪蒸得人不愿动弹,向来繁华热闹的街道中央鲜有人走动,即便是挑着货品叫卖的小商贩,这会儿也窝在了屋檐阴影下纳凉,短暂休憩。
午后的慵懒时光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破。
临街的行人商贩们远远听到动静纷纷躲避,心里虽然烦躁,却不敢抱怨。
天子脚下,皇城里头住着多少豪门权贵,敢当街跑马的,哪个不是身世显赫的蛮横纨绔,撞死人都不稀奇的,平头百姓只有慌忙躲开的份。
只是躲完了,纷纷探出头去看,今日又是哪家公子肆意妄为?想来御史台又能多写几个参本了。
“池大人?”临街茶楼二楼,茶客们惊鸿一瞥,看清了策马的公子面容,大为震惊,“怎么会是他?”
这位池初宴池大人,本在京城世家中也是顶好的出生,自身才貌双全,性情温良且不说,池氏一族出过帝师也出过宰辅,满门荣耀,若不是池老太被人所害,池家家道中落,不知多少世家千金要等着与他联姻呢。
可不知怎的,他去南京之后竟放弃了科考,反而走了武将的道路。
曦国传来的战报上说他用兵如神,智勇兼备,是不可多得的将才。然而他到京都后,众人却没能在他身上找到一丝武将的意气风发与锐意张扬。
他总是一身清雅儒衫,眸色清浅,风轻云淡得好似一汪古井寒潭。
配上那张足以统一京都上下审美,无瑕疵的顶级皮相,不像是将军,甚至不像是个真人,像画里的病美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完美到没有一丝鲜活气的人,不知为了何事而慌乱,一扫往日的端方从容,如此迫切。
等众人瞧清马背上竟无鞍具,更是为其大胆与疯狂而震惊。
“看池大人的方向,是奔着皇宫去的,莫不是宫中出什么大事了?”
“会不会是与今日清晨从天而降的那些举告信有关?"
“天爷唉,这新皇登基,可不能再出什么乱子了......”
池初宴的确是奔着皇宫去的。
镜天观就在宫内,无论郡主是要去找乌恙,护国大国师还是新皇江覃,都会往这来。
自南门的东偏门入,守门的护卫皆没有拦他。
池初宴刚入仕时还因为伤病行动不便,陛下免了他进宫下马的规矩,至今也没解除,足见爱重。
刚过文和殿,迎面遇见了脚步匆匆,要去镜天观传话的大总管李庆云。
李公公见池初宴行色匆忙而来,以为他是听说了京中传闻,来给陛下分忧的,顿时大喜:“池大人来得正好,陛下正烦难着呢!”
没有马缰,池初宴一抓马鬃,生生停下了马。
那近在咫尺高高悬起的马前蹄,吓得近处几个小太监一个腿软,跌倒在地,连滚带爬地避让。
池初宴只听得到自己不平静的呼吸声。
一声一声地转重,一如他竭力压制,却濒临失控的情绪:“郡主来了?”
李公公脸上的笑容有些迷茫:“大人说的哪位郡主?”
池初宴轻微一滞。
“南椋王。”
听到这个名字,李公公的神情稍变,片刻后恍然失笑:“大人说笑了不是。南椋王如今应该远在兴阳城四方神祠祭神,怎么会来京都皇宫呢?"
见马背上那位正当红的大人不再说话,只沉着眸子看着他,终于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立马收敛了笑容,躬起背脊:“这,这宫中真没传来消息说南椋王到了,不知大人是从何处听的风声?”
池初宴攥紧马鬃的手背青筋暴起。
***......
怎么会没来。
郡主说让江覃在半年之内将林雪小郡主送还南椋,期约时日将至,林雪小郡主却还是被留在长公主府。
他是知道郡主脾性的,即便江覃确有苦衷,没有一个态度诚恳的亲口道歉,她绝不会轻飘飘地算了,自然会有所行动。
先皇被“仙丹”所害之事活着的知情人不多,郡主就是其中之一。
能让举告信神不知鬼不觉撒遍全城的人也不多,还有那些能看得出蛛丝马迹的笔迹.......
一定是她。
可她为什么不在?
“池大人。”
李公公没顾得上留意到池大人的失魂落魄,只是焦急道,“若王爷无诏偷偷入京,恐怕是冲着小郡主来的。如今朝局未稳,可不能让王爷将人带走,若大人的消息来源可靠,奴才即刻便去禀明圣上!”
宛如被人敲了一记闷棍,池初宴瞳孔骤缩。
他偏执着,困入暗巷的思维经由旁观者的指点,忽然寻着了一条出路,醍醐灌顶。
F......
等他着急忙慌重回长公主府,看到府上院门紧闭,家丁们一脸焦急惶恐地结伴四处寻找着什么的时候,面上最后一丝血色终于褪了个干净。
长公主急得在湖边直跺脚,小公爷搀扶着母亲,吩咐着手下人:“去把府内的几处池子都趟一遍,兴许......”
长公主噙着泪水怒喝:“不许胡说!小郡主不能有事,更不能在长公主府出事!”
“是是是!”小公爷不得不安抚母亲,“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了,掘地三尺也要把小郡主找出来!”
真蠢啊。
池初宴不得不承认,是他被那一串珠子扰乱了心神,慌得太过彻底。刚从一切如常的长公主府出来,听到她揽出的满城风雨,便下意识以为她是气不过,去皇宫找人的麻烦了。
想必他与小郡主见面时,郡主就正在长公主府中。
否则小郡主又为何要刻意戴上那串珠子,同他说那番话,激他走?
她是不想见他,还是怕他坏了她的事?
府里上下全乱了,都在忙着找人,没人顾得上府内多出来的一个客人。
池初宴似游魂一般来到了与小郡主见面的花园,走到靠墙的假山边上,在一块布满青苔石头上找到了一个新添的足迹。
混乱着高悬了一整日的心,在寻到她来过的确切痕迹的一刹那,终于坠地。
支离破碎。
池初宴的后背忽然疼得直不起身来。
痛楚之,就好像他背上的伤从未好过,依然血肉模糊。
他浑身冒汗,颤抖地扶住那块青石,指尖抚过那浅淡的痕迹。
他宁愿从未好过。
池大人旧伤复发,连马车都坐不了,被池府下人以轿子抬出的长公主府。
元宝跟着轿子小跑,不住抹眼泪:“公子,大夫说您若是不注意修养,真的可能会瘫痪的......”
轿子里的人闭着眼,面容惨白着,仿佛早已无知无觉地昏睡过去。
元宝拿袖子一摸脸,不敢让人提速颠着公子,便想着抄近道,“咱们从巷子里走吧!这边近。”
轿夫对视一眼,埋首掉头。
轿子刚入暗巷,咻的破空声瞬间响起。
一只箭矢穿过随风飘起的窗帘,险而又险地擦过池初宴的脖颈,钉在了轿身之上。
元宝刚要放声尖叫,被后头的轿夫一脚踹翻在地,当场昏死过去。
十来个蒙面黑衣人从僻巷中窜出,手持大刀,直奔着轿中人而来:“池大人伤重,机会千载难逢,速战速决!”
然而一只修长,指节分明的手先他们一步,挑开了轿帘......
池初宴是自己走回池府的。
手持长剑,一身血污,连脸颊上也沾染到了血迹,一贯爱干净的人却好似对此浑然未觉。
守门的小厮一见自家公子这模样,险些吓晕厥过去,当即有一人掉头便回去禀告府上老人。
若不是元宝踉踉跄跄跟在后头,告诉众人公子是在暗巷中遇刺了,他们还要以为公子是中了邪,发疯当街杀了人。
那眸底沉沉空洞的死气,看得人心里发憷。
池三叔公池寅原本都已经睡下了,听到管事传报,惊得赶忙穿衣起身去要看他初宴的情况。
心有余悸细问:“怎么遇刺的,都是些什么人,受伤了没有?”
管事连连摇头:“人都死了,没留一个活口,京兆府尹亲自去看了,把那些尸首拖走的。自从大人接管户部,核查封存官员旧账以来,这样的事便层出不穷,咱们公子身手好,处事又周全,从不给人留把柄。从前遇见了,都是抓着人送去衙门
的,这样下狠手的还是头一回。”
池宴沉默良久:“他今日去长公主府见小郡主,是不是遇见什么事了?"
小郡主失踪的事没有传开,管事也不知道,茫然:“小的不知,或者叫元宝来问一问?”
“他人呢,是回房了吗?"
“没有。”管事说及此,苍老面容之上露一丝不忍,“大人去祠堂了。我不敢上前,又实在担心他旧伤复发的身体,便远远看了一眼。大人跪在先祖牌位前,好像......"
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