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禄歪着脑袋, 牛眼眼珠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听得格外认真,努力思索着宁毓承的话。
“你慢一些,慢一些!”
宁毓承口齿清晰,因传话之人是贺禄,他已经放缓了语速。不过,贺禄着急得双手乱摆,他还是再慢了些,尽力让他听完,再用他不常用的脑子去思考。
宁毓润兴致缺缺随意听着,宁毓华与宁毓闵也不由自主挪到了宁毓承身边,围着他与贺禄席地而坐。彼此对视一眼,起初还神色迟疑,到后来,两人双眼放光,掩饰不住地兴奋,屏声静气盯着贺禄。
贺禄对着他们三人,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舌头打结,哭丧着脸道:“你们别看着我,我害怕,你们都是聪明人,顶顶聪明人,阿爹说十个我加起来来,连宁三郎都比不过………………”
宁毓润叉腰,得意洋洋地笑。宁毓华脸颊抽搐了下,装作若无其事转开了头。宁毓闵与他熟悉些,直接朝他瞪眼。
宁毓承微笑道:“被他人忌惮,算得什么聪明。要五郎这样,看似愚钝,实则是大智若愚,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名动江洲。”
“那倒是。”贺禄被夸得张嘴大笑,乐得吸鼻耸肩。
他才不笨,阿爹说他是有福之人,眼大能看得更清,脸长不易让人忽视,且脸皮厚,脸厚就心宽,心宽能活得长久。
贺禄这时眼珠转得飞快,心道阿爹不拦着他与宁毓承来往,阿爹曾说,宁毓承上次虽算计了他,但这件事,对他有好处,而且还是大大的好处……………………
“好吧。”贺禄尽量显得勉强答了句。
天热,头出汗痒得很,手指伸进幞头一阵乱挠,晓得头发张牙舞爪,幞头歪倒在脑门边,像极了戏台上的滑稽伶人。
“这是大事,天大的事,我不敢随便答应,得到与阿爹商议。”贺禄道。
“当然要与贺知府商议,哪能就轻易决定了。要是你一口应承,我还不敢信呢。走吧,天气热,五郎回城去,吃上几个冰碗,与贺知府慢慢说道。”
宁毓承站起身,拍着衣衫上的草屑尘土。贺禄紧跟着站起来,瞥着他的细布衣衫,嫌弃地道:“你这衣衫又不值钱,还难看得紧。小七,你就该与我一般,穿白色,月白高贵,不同凡俗。”
“是是是,不值钱,五郎穿了月白,我就不敢再穿,到时与五郎冲撞在一起就不好看了。”
宁毓承推着贺禄,他还不死心回头劝说:“小七,你别骑驴了,驴,哈哈哈,亏得好些蠢货跟着你有样学样。小七,你老实跟哥哥说一声,你可是缺钱。还是你祖父苛待你?咦…………………”
贺禄拉长声音,脚步停下来,“不对,你大伯母学家,难道是你大伯母苛待你们二房?你们府上太多人了,复杂得很,阿爹说,世家大族有世家大族的好,可惜呐,人多心就杂…………………”
饶是宁毓华向来沉得住气,遇到贺禄坦诚纯真的一通乱拳,郁闷得内里呕血,却又不好发作。
贺禄拖着他那身累赘高贵的白袍,坐上马车离开了。宁毓华望着他宽敞招摇的马车,半晌后道:“难为小七,竟与他能玩得来。”
宁毓承笑笑不语,道:“大哥,我们回去吧。”
午间的太阳愈发炎热,宁毓华担心他们中暑,在田埂边依依不舍来回走动了两趟,招呼大家上车回府。
宁毓润喜欢骑马,早就带着宁毓衡宁毓澜打马一溜烟跑了,余下三人同乘一车。上车后,宁毓闵见宁毓华蹙着眉心,笑着安慰道:“大哥可是替小七担心?小七机灵得很,祖父肯定会听他的。”
宁毓华的确有些担忧宁毓承,不过他还有另外几重顾虑,当着宁毓闵的面,不便说出口。
“此事须得慎重,祖父答应了,还有贺知府那边,一时半会定不下来,倒也正常,小七你莫要着急,急中容易出乱子。’
宁毓承说是,“大哥,祖父与贺知府都是谨慎之人,断不会听我说甚就是甚。”
宁毓承依旧心事重重,怅然道:“可惜我在京城,什么都见不着。”
“大哥,祖父会写信给你,若不会打扰到你,我也可以写信告诉你。将地里庄稼的长势,一五一十告诉你知晓。”宁毓承道。
“翰林院清闲,怎地会打扰我。小七,你要写信,多多地写!”宁毓华忙道。
“好,大哥到时候别嫌弃我?嗦。”宁毓承笑起来,指着宁毓闵道:“二哥喜欢医术,大哥喜欢农桑,我不喜欢上学。我们几人在祖父眼中,都是不学无术。”
宁毓华与宁毓闵一并笑起来,宁毓闵惊奇地道:“别看老三贪玩,他在读书上从未偷懒,书读得极好呢。”
“三哥最像宁氏子孙。不过,我最佩服大哥二哥,这样也很好。”宁毓承笑着道,看向车窗外:“天地真广阔啊,人如蜉蝣。”
宁毓华愣住,靠着车壁若有所思。
宁毓润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出身好,以后考中春闱,顺利出仕为官。若是不出大纰漏,仕途步步高升,一辈子锦衣玉食,高官厚禄,宁氏子弟大多如此。
回到府中,宁毓华洗漱了下,前去陪着钱夫人用午饭。走进钱夫人的海棠院,仆妇婢女立在廊檐下当差,拘束地上前见礼,连大气都不敢出。
宁毓华神色微沉,忙大步走进正厅。厅内空荡荡,他加重脚步,咳嗽了声,暖阁的门帘掀起,黄嬷嬷迎了出来,打起精神屈膝下去,“大郎回来了。”
“阿娘呢?”宁毓华朝黄嬷嬷颔首,问道。
“我在呢,进来吧。”钱夫人的声音从暖阁传来,宁毓华听出暗含着的怒意,不由得赶紧走了进去。
钱夫人坐在榻上,手上拽着帕子,脸色阴沉着,手边矮几上的茶盏翻倒,茶水流得到处都是。
黄嬷嬷要上前收拾,钱夫人朝她挥手,“你且下去看着些。”
“大郎陪着夫人说会话,老奴去吩咐灶房,饭食过会再上。”黄嬷嬷赶忙退出屋,将仆妇婢女都支开,亲自在门口守着。
见钱夫人的阵势,只怕是大事不好,宁毓华上前坐在她的身边,关心问道:“阿娘,出了何事?”
“何事,呵呵,何事!”钱夫人脸色铁青,握拳敲在矮几上,震得茶盏滚落下去,幸好宁毓华眼疾手快接住了。
“你阿爹与我说,府中要分产不分家。他称是你祖父的意思,违背不得,让我理一下账目,别让人说了嘴去。”
宁毓华怔了下,道:“阿爹说得没错,祖父说此事的时候,我也在场。”
“你也在?”钱夫人猛然看向宁毓华,目光凌厉,“你阿爹糊涂,难道你也糊涂了?”
平时钱夫人待宁毓华自是眼珠子般看待,考中榜眼回到江州府,钱夫人对他更是关怀备至,处处安排得周到妥帖,怎么疼爱都不够。
突然被钱夫人责骂,宁毓华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怔怔问道:“阿娘,此话怎讲?”
“你阿爹不喜仕途,借口身子不好,成日出去钓鱼,只当自己是姜太公,世外仙人。”
钱夫人闭了闭眼,努力克制,始终压不住心头的怒火。想到这些年的辛苦操劳,更是怒不可遏。
“世外仙人也要吃五谷,他赚不到钱财,连着你读书考学,一并要从公中支取用度。这些年,咱们大房只出不进,我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只咬牙硬撑了下来,尽心尽力操持家务,府中的铺子,庄子,迎来送往,喜丧嫁娶,一年到头过不完的节
庆,请客摆宴,里里外外亲自盯着,生怕出了丝毫的差错!二房三房是向公中交了钱粮,可我呢?"
钱夫人手放在胸口,凄厉地道:“打理宁氏这么些年,与二房三房拿一样的月俸,我一句怨言皆无。眼下说分就分,无人提及我的功劳,好似这一切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凭什么平分,真要分,咱们大房是长房,奉养父母,理应拿大头!”
宁毓华听明白了过来,分产不分府,钱夫人手上掌管的权势,就要被分出去,她不甘心。
不知为何,宁毓华突然想到了宁毓承。当时他不接宁礼坤的话,好似早就预料到会起风波。
“我最佩服大哥二哥,这样很好。”他喜欢农桑,宁毓闵喜欢医术,与仕途无关,
“天地那么大,人如蜉蝣。”权势钱财名利,汲汲营营,一代又一代争夺下去。
而宁毓承,不动声色做着自己的事,所以他不接宁礼坤的话,他压根没考虑过这些,对宁氏的钱财,他压根没放在眼里。
在他眼里,有更广阔的天地,单一件事拿出来论,宁氏的名气,只是他的陪衬。
“阿娘。”宁毓华沉静下来,极为严肃地对钱夫人道:“阿娘这些年着实辛苦了,阿娘操持着偌大宁府的中馈,不比在外做官轻松。”
钱夫人的神色缓和了些,道:“亏你还说了句公道话,知道我辛苦。”
“阿娘,我不想争这些。”宁毓华道。
钱夫人脸色陡然又变了,宁毓华携住她的手,凝望着她难受地道:“阿娘已经生了白发,是我不孝,未能替阿娘分忧。”
“我不要你分忧。”钱夫人鼻子发酸,哽咽着道:“我身子还好着呢,有白发算得什么,至少还能活好几十年。”
“阿娘自会长命百岁。阿娘,分产之后,阿娘就是在替自己操劳。”
宁毓华温声劝说着,沉吟之后,终是克制地道:“阿娘,我以后会有自己的前程,阿娘要保重身子,以后我还要阿娘替我做见证呢。阿娘要是放不下,我如何能安心去京城?”
钱夫人既难受又高兴,宁毓华读书认真勤勉,书读得好,年纪轻轻就考中了榜眼,从没让她失望过。
他当然会有大好的前程,人又孝顺。要是她执着不放,他定会牵挂着她,神思恍惚办错差,耽误他的前程,着实得不偿失。
宁毓华在京城,还要得宁悟明照看,无论如何,不能与二房闹得生份了。
想着将怨气酒在他身上,钱夫人就心疼不已,蘸了眼角的泪,幽幽道:“我就是不甘心,不甘心又能如何,最终闹一场,撕破了脸,让你夹在中间难处罢了。”
宁毓华见钱夫人虽说还是不情不愿,到底松了口,他舒了口气,道:“阿娘,我饿了,我们去用午饭。”
钱夫人一看滴漏,忙唤黄嬷嬷去准备饭食,“瞧我,竟然忘了时辰。你今朝去了田庄,来回奔波,早就该饿了。走走走,我们先去用饭再说。”
那边,宁毓闵回到松竹院,江嬷嬷就来把他请了过去。江夫人脸色不好,拉着他质问道:“二郎,你且与我仔细说说,你祖父打算如何分?”
宁毓闵道:“阿娘,我与你说过了,三房平分,留一份在公中,待他们百年之后,再分出来。”
江夫人当然愿意分产,毕竟分产之后,她能当着自己的家。
分,当然要分得她满意,决不能吃亏。听到平分,江夫人当即爆发了。
“平分,凭什么平分?大房一个大钱都未曾上交,何来的脸平分?大郎得了官,眼见就要赚俸禄钱粮,大房舍不得上交,怂恿着老太爷速速分产。要是老太爷先走,公中的那一份,落在老夫人手上,她那般不待见我们三房,我们三房,只怕一根
针都得不着!”
宁毓闵也恼了,道:“阿娘,要是你不愿意,你去与祖父说,在祖父面前去闹。
江夫人被噎住,气得脸都白了,指着他骂道:“你个白眼狼,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
宁毓闵头疼起来,生硬地道:“阿娘,我不要你为了我,你要真是为了我,就莫要生事。阿娘,你这般闹起来,让我与大哥,小七他们如何相处?”
江夫人嘴长了张,欲言又止,一股气,终是硬生生憋了回去。
宁毓闵说得对,宁毓华考中榜眼,宁毓承聪慧机敏,深得宁礼坤看重。宁毓闵虽读书好,宁悟昭还有庶出的儿子。隔着肚皮的兄弟,还不如堂兄弟,以后宁毓闵独木难支,还得倚仗他们,不能闹得彼此生份了。
宁毓承前去梧桐院,夏夫人正在与夏嬷嬷坐在窗棂边说笑,见他进来,上下打量着他,挑眉道:“哎哟,瞧你,又晒黑了一层。”
夏嬷嬷起身见礼,替他倒了盏茶,便告退出去备饭。
宁毓承颔首还礼,抬手摸了脸,笑问道:“阿娘可是有喜事?”
夏夫人笑吟吟道:“你少作怪,莫非你不知道你祖父要分产之事?”
“知道。”宁毓承答道,见夏夫人的神色,就知道她肯定乐意至极。
“不管怎么分,我都没意见。以后你阿爹的俸禄,就要交到我手上。”
夏夫人脸上的笑容愈发浓,直言不讳道:“我知道你大伯母肯定不愿意,她不容易,平分算是公道,对她又不公道。我打算备一份厚礼,算是给大郎走马上任的贺礼。”
宁毓承道好,“一切都由阿娘做主。”
“你去了田庄,怎地这般早就回来了?”夏夫人随口问道。
宁毓承想着贺禄,道:“外面热,地里没事,我便早些回来了。”
那边贺禄到了府衙门口,就扯着嗓子大喊:“阿爹,阿爹!”
听到贺禄震天的喊声,徐先生从值房冲了出来,紧张地道:“五郎,府尊在,五郎有何事?”
贺禄一阵风掠过徐先生,头也不回朝值房奔去,道:“大事,天大的事,阿爹,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