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禄称累了,吩咐备车前往瓦肆歇息。贺道年连饭都顾不得吃,负手在值房来回踱步。
天气炎热,贺道年身形微胖,他怕受寒伤身,值房未曾放冰鉴。随着他的走动,绛红色官服后背逐渐汗湿大片,额头更是汗津津,脸色通红。
“府尊可要摆饭?”徐先生倒了盏温茶奉上,小心翼翼问道。
贺道年接过温茶吃了,茶水下肚,他汗流更凶猛。不过他浑然不觉,神色亢奋不已。
“扬名立万,配享太庙。”贺道年以为在心中念叨,却不知不觉念了出声。
徐先生听得一愣,他思索了下,赔笑道:“府尊,五郎的想法极好,毕竟事关宁氏,府尊还是得三四而行。”
“事关宁氏。”贺道年在椅子里坐下来,手敲打着扶手,哈哈笑了声。
“徐先生,若是以前,我定会一口拒绝, 不会与宁氏来往过密。宁江州是聪明人,跟聪明人来往,费心费力,还得不了丁点的好处,指不定还会吃大亏。”
徐先生不禁点头应和,宁氏虽在大齐乃至江州府都赫赫有名,却没必要巴结。
巴结无非是要好处,宁氏子孙众多,好处也轮不到贺道年身上。
既然是巴结,难免要放低身份,以贺道年的品级,若能借助宁氏往上升一升,伏低做小也无妨。
只宁氏帮不了贺道年,宁悟晖与贺道年一样的品级,宁氏要使力,只会往宁悟晖身上使。
贺道年不可能一辈子在江州府做官,在江洲任上时,最好不过与宁氏保持点头之交。
“上次之事,有意思得紧。宁毓承值得交往。”贺道年捻着胡须,神色变得认真起来。
贺禄张口闭口宁小七,贺道年却慎重其事称其大名,徐先生不禁又愣住了。
“宁毓承未曾将五郎看做傻子......这话也不对,五郎在宁毓承面前,就是十成十的傻子。不过,宁毓承做事有章法,宁礼坤远不如也!”
贺道年见徐先生一脸疑惑,哈哈一笑,问道:“宁毓承可曾真正坑过五郎?"
徐先生不假思索摇头:“上次五郎虽被哄骗着上街,替府尊许下行善之事,到底于五郎,于府尊只有利而无害。”
“这不就成了?”贺道年端起茶盏抿了口,长长呼出口气。
“五郎今朝出去,也是因着宁毓承。宁毓承行事,从不只损人,将好处实实在在摆在了你面前,让人不得不服。风险?风险当然有,人?,哪能将好处都占尽了。我名下的官田在六七百顷,真拿来做试验,哪怕颗粒无收又何妨,这几个大钱,我折
得起。要是真试验出名堂,呵呵!"
徐先生顿时醍醐灌顶,连着抚掌称好,神色激动不已,“府尊,要真能成,府尊定会扬名立万!”
贺道年自得地笑,感慨地道:“宁氏真是福泽深厚,宁礼坤不过尔尔,连宁氏后宅都摆不平。宁悟昭宁悟晖不过如此,宁悟明稍许宁礼坤强上一些,只这官运,与人的本事并无多大干系,以后的前途,难说。到宁毓华这一辈,高中榜眼,算开了个
好头。只历年来稍微出名的官员,在科举考试中,拔得头筹的都少之又少。状元郎的风光,就只在琼林宴了。”
徐先生接话道:“宁氏毓字辈,出了个宁毓承。”
贺道年长吁短叹,话中酸气四溢:“是啊,宁氏就是运气好,有宁毓承在,至少能再兴旺几十上百年!”
月河上,力工古铜色的脸,晒得起了皮,挥汗如雨在河中与岸上来回,喊着号子,打捞着河中的淤泥。
宁礼坤搬了旧竹椅,手捧着紫茶壶,坐在香樟树的树荫下,看着力工忙碌。
隔着不远的树荫下,摆着案几长凳,案上摊着纸,宁毓瑛与几个匠人,凑在一起说着什么。
宁礼坤眯缝着眼睛听了会,抬手朝打呵欠的宁毓瑶招了招手。、
宁毓瑶合上嘴,迈着小短腿蹬蹬跑了过来,胡乱屈了屈膝,乌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没有看到零嘴吃食,泱泱喊道:“祖父。”
“想吃糖?”宁礼坤哼了声,笑问道。
“想。”宁毓瑶咯咯笑着,脆生生答道。
“仔细你的牙,以后缺一嘴,哎哟,难看得很。”宁礼坤笑呵呵吓她。
宁毓瑶最爱美,闻言忙捂住了嘴。她门牙刚掉,很是担心长不出来,以后永远留下一个黑乎乎的洞。
宁礼坤乐不可支,逗她道:“你不在府中认字学习,成日跟在你三姐姐身后玩耍,以后大字不识,不会算数,以后买糖都买不清楚。
宁毓瑶僵在那里,片刻后,她撇了撇嘴,哼了声,扭着身子跑了。
“这小囡囡!”宁礼坤讨了个没趣,干瞪着眼,失笑摇头。
宁毓华宁毓闵宁毓承三人说着话走来,宁毓承看着宁毓瑶气鼓鼓跑走,笑道:“祖父竟然欺负阿瑶啊!”
宁礼坤朝他们看去,板着脸道:“是阿瑶经不起,我一把年纪,哪会欺负她!”
“是是是。”宁毓承从善如流认了错。
“你们来作甚?”宁礼坤打量着几人,目光停留在宁毓华手中拿着的一叠旧纸上。
宁毓华让人搬来小杌子,围坐在宁礼坤身边,将旧纸奉到宁立坤面前,道:“祖父,这是往年的邸报,祖父且看一看。”
宁礼坤神色疑惑接过邸报看完,不解道:“这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江州府当年遭受旱灾,唉,那时你还小,当年惨得很。大旱之后常有大水,说起来,当年月河就涨了大水,这么多年了,月河从未清理过。”
宁毓华眺望着远处的忙碌,他看到宁毓承神色沉静,一瞬不瞬望着水中辛苦的工,不禁盯着他看了会,接了宁礼坤的话说了下去。
“祖父,今朝我们去了田庄,小七说到了庄稼收成之事。江州府次年粮食丰收,接下来几年,便逐渐欠收了。”
宁礼坤听到宁毓承,下意识深深看了他一眼,哦了声,“小七又想到了什么主意?”
宁毓承笑而不语,只看着宁毓华。宁毓华忙一一道来,宁礼坤神色渐渐惊讶,听罢久久未曾做声。
要是真能提高粮食亩产,宁氏的功绩,泽被后世!
“宁氏要分产了。”宁礼坤克制住心头的激荡,缓缓说道。
宁毓华看了宁毓闵一眼,宁毓闵忙道:“是,祖父,宁氏的田庄土地要分到我们三房手中,我们三房的人都来了,能代表三房说话,愿意将土地拿出来做试验。”
“听说你阿娘又病了。”宁礼坤对宁毓阅道,又转头看向宁毓华:“你阿娘也大动肝火,很是生气。”
宁毓华神色暗淡下去,宁毓闵也垂下头,烦恼地抠着衣袍。
“你,宁小七!”宁礼坤只看了看他们,便沉下脸呵斥道:“这里都没忙完,又是学堂,又是种庄稼,你成日替老子找事。”
宁毓承笑眯眯道:“河中都是力工在干活,学堂那边,祖父也无需亲自出面找先生。种庄稼,也无需祖父亲自下地。这几件事放在一起,互不干扰,且即将夏收,事情耽搁不得。加之祖父厉害,顺手之劳罢了。”
“好你个顺手之劳,你竟然使唤起我来了!”宁礼坤只瞬间便想明白了换种子种庄稼之事,心头激荡,同时又恼怒不已。
“你又先斩后奏,将贺道年掰扯进来。贺道年其人,狡猾贪婪,你送功劳给他,无异于给朝廷养蠹虫!”
宁毓华见宁礼坤发火,很是担心宁毓承会受罚,他正要说话,宁毓闵朝他不动声色摇了摇套头。宁毓华怔了下,忙将到嘴边的话收了回去。
宁毓承不紧不慢地道:“祖父,贺道年之后来江州府的知府,会是品行高洁的清廉官员吗?”
贺道年算不上清廉,也绝算不上大贪官,在任上三年,江州府还算太平。
大齐的官员大抵如此,宁悟晖与贺道年究竟孰高孰低,宁立坤不愿深思下去。
“你要做,在明州府亦可,偏生要将江州府牵扯进去!”宁礼坤不悦地道。
在明州府试验,宁礼坤摆明了要将功绩送给宁悟晖。宁毓闵在场,宁毓承只笑笑没说话。
宁毓华也没吭声,倒是宁毓闵主动解释两地的气候,土壤有区别,为了准确性等缘由。
宁礼坤听罢神色缓和了下来,他颇为欣慰地道:“二郎真正长大了。这样吧,这封信,你去替祖父写,让你阿爹准备好新粮。”
宁毓闵一口应了,心中盘算着回去如何与江夫人细说。宁礼坤再看向宁毓承,佯装不耐烦道:“既然是你生出的事,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我去给贺道年下道帖子,等下你陪着我去见贺道年。”
宁毓华这时反应过来,宁礼坤提及明州府,恐怕是为了安抚三房。宁悟晖以及江夫人有所不满,有他说和,不至于闹得太难看。
只怕宁毓承叫上他们去田庄,也先想到要分产之事,有他们在,将地拿出来就容易了。
宁毓华看着宁毓承,心情一时很是复杂。他们三房其实都不缺地里的那点粮食,且真取得了成绩,庄稼人自是不提,最大得利的是三房,其次是宁氏。
其实,最大得利者,是他自己。
他醉心种植,喜欢看到种子发芽,生根,收货。但实际上,他的收获甚少,甚至称得上一无所成。
宁毓承说,纯粹的喜欢,一头扎进去心无旁骛,不受外物干扰,比较容易取得成绩。
他心中的杂念太多,受俗世牵扯太多,在闲暇时亲自下地耕种,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
这时,宁毓瑛风风火火走了过来,手上拿着本册子,看上去神色不大好。
宁礼坤温和地问道:“阿瑛怎地了,可是谁欺负了你?”
“祖父,没人欺负我。”宁毓瑛摇头,将手上的册子递给宁礼坤,生气地道:“祖父你看,他们实在是太过分了。”
宁礼坤看了几眼,上面写满了数目算式,他哎哟一声,将册子递给宁毓承,“祖父老了,看到这么多数就眼花,让小七去帮帮你。”
宁毓承大致看了下册子,明白了宁毓瑛生气的缘由,他沉吟了下,笑道:“三姐姐,大伯母掌管中馈,你这点事容易得很。三姐姐你去找大伯母,她肯定能替你解决了。”
听到宁毓承提到钱夫人,宁毓华不由得好奇地拿过册子认真看了,他诧异了下,问道:“小七,这是河道支出的账目,三娘去找阿娘可有用?"
宁毓瑛同样疑惑,宁毓承却很是肯定地道:“有用,肯定有用。大伯母厉害得很,大哥三姐姐放心便是。”
他停顿了下,对一脸怔松的宁毓瑛道:“三姐姐,三哥答应了送刷了桐油的斗笠,等下你去找三哥拿,早些发给他们。”
宁毓瑛哦了声,高兴地道:“做活脏得很,斗笠容易坏,他们都舍不得戴。这下有刷桐油的给他们,总有人会舍得戴,免得晒中暑,”
宁礼坤虽不知宁毓润为何会送斗笠,眼神赞赏,嘴角不由得露出了笑意。
让宁毓瑛去拿斗笠分发下去,虽不值大钱,对力工来说,始终是得了好处。宁毓承是在帮宁毓瑛无形中收买人心,立威。
一行人往府中走去,宁毓承拉住宁毓瑛的跟班宁毓瑶,她不依扭动着胖身子,“放开我,我要跟着三姐姐去玩!”
宁毓承吸了口气,道:“阿瑶,你头发都酸臭了。''''''''''
宁毓瑶马上不动了,脸色大变,手伸向包包头摸了下,再放在鼻子前闻,连声问道:“酸臭?七哥,真的很臭?”
宁毓承点头,宁毓瑶嗷嗷叫着跑了,“我要回去洗一洗!”
一旁的宁毓华忍笑看着,道:“六娘真是爱美。”
“外面太热,她太小容易中暑。且六娘该开蒙识字了。”宁毓承笑着解释道。
宁毓华顿了下,道:“小七可是想六娘与三娘那样,识文断字学识丰富?”
宁毓承沉吟着道:“要学得如何,要看自己的本事。六娘姓宁,她有这个机会,该与我们一样,必须得读书。”
不知为何,宁毓华心思微动,他与宁礼坤等见礼道别,跟在宁毓瑛身后,匆匆朝钱夫人院子走去。